五髒六腑融化為一灘冰液,滲入寂冷雪地。


    “凡人皆有一死,有什麽好哭的?”沐煦低歎,“你們這種窮苦不幸的人生,結束了也是一種解脫。”


    他悄然攥緊保溫杯,準備砸穿那雙正在為別人流淚的眼睛。


    “沐煦哥。”許煢煢低低開口。


    “嗯?”


    “我喜歡你,你知道吧?”她看著他。


    沐煦愣住。


    他本該譏諷著說出“是啊,早就知道了”,或者“知道又怎麽樣?”,或者“誰在乎?”,可他呆愣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早就知道。一直知道。


    可為什麽當她真正說出口時,會讓他瞬間失了神?


    橋花。


    十四年前,當橋花轉身麵向他時,會不會,也是打算告訴他,她喜歡他?


    而他卻在她開口之前,砸爛了她的臉。


    橋花。


    沐煦渾身都發起了顫。


    許煢煢慢聲道:“那時,你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我害怕說出來之後你就會疏遠我。”


    “小時候,作為獨生女,我一直渴望有個哥哥。而沐家雜貨鋪那位漂亮小少爺,就是最符合我期望的完美哥哥。所以,從記事起,我就經常跑去雜貨鋪裏玩,一賴就是一整天,大人都以為我是在饞店裏的零食,事實上,我隻是為了偷偷多瞄幾眼那個名字像光一樣溫暖的哥哥。他溫柔,矜貴,和煦,每當他衝我微笑,我心頭都會升起一股暖流,世間萬物都在融化。長大後我才明白,那種感覺就是喜歡。”


    沐煦聽著許煢煢的聲音,因橋花而顫栗的身體慢慢平複下來。


    “其實,我沒那麽清醒灑脫,我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女孩,膽大包天地喜歡上了一個永遠不會回應自己的人,他是天上的飛鳥,我是泥地裏的肥料,明知道他不可能看得上我,但我還是固執地喜歡著他,從孩童到少女,從少女到大人,喜歡了他二十多年,甚至,為此切斷了自己與其他人戀愛的可能,拒絕相親,拒絕結婚,隻為專心守在那個人的身邊。”


    “當鎮上有人傳我們的緋聞時,我心底不知有多雀躍,哪怕隻是虛假的謠言,隻要能跟你扯上一點點關係,於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幸福。在你家刷題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無數個靜謐的夜晚,我坐在你的椅子上,用著你的電腦,與你隻隔著一堵牆的距離,心中不斷猜測著,期待著,沐煦哥今天晚上會不會留下我過夜呢?”


    許煢煢苦澀地笑了笑。


    “當然,你從來沒有留過我。從來都沒有。很正常,很合理,我理解的,我知道的。每一次因你的冷落而傷心時,我都會告誡自己,錯的不是你,而是抱有希望的我自己。”


    “可如果,隻是如果,你其實是看得上我的,如果你舍不得讓我離開,如果你也喜歡我,那,沐煦哥,停下來,然後,跟我談一場戀愛,好不好?”


    許煢煢又一次抬起胳膊,努力去夠沐煦的臉。


    執拗地,懇切地,可憐巴巴地把手伸向他。


    “你曾經說,愛情是很美好的東西。可我太過愚鈍,不明白它好在哪兒。”她又露出了他熟悉的羞赧笑容,“你來教教我,好嗎?”


    這個女人在故意迷惑他。沐煦心想。


    他已經向她展露出了自己最醜惡的一麵,她怎麽可能還會若無其事地和他談戀愛?


    一定是故意扯謊,打感情牌,試圖軟化他的心,誘騙他放過她。


    不要相信她。


    不要放過她。


    可她的語氣是那般真誠,懇切。


    可她說她喜歡了他二十多年。


    在橋花、紀寒燈還沒有出現之時,她就已經喜歡上了他。


    萬一,是真的呢?


    身體似被隱形的鋼線牽引著,誘使沐煦跪在雪地裏,低下頭,慢慢靠向許煢煢。


    哪怕隻有一句是真的也好。


    冰涼的指尖一點一點觸上了沐煦的臉,唇與唇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她淺淺的呼吸灑向他,在黑夜中蕩起漣漪。


    還好,她還有呼吸。


    還好,她的唇還有溫度。


    還好。他心想。


    直到許煢煢將手指用力刺入他的右眼。


    劇痛襲來。


    女人纖細的指節毫不遲疑地插進了沐煦的眼眶裏,如果不是他及時退開,她一定會直接挖出他的眼球。沐煦捂著眼睛倒了下去,許煢煢趁機翻身爬起,先是一腳踹向他的太陽穴,接著又用腳尖直擊他的心髒,最後重重踩上他的脖頸,果斷幹脆,沒有片刻遲疑。


    招招死穴。


    僅在十幾秒之內,沐煦整個人便動彈不得。


    “你說得對,沒有從天而降的王子,也沒有光環四射的公主。”這次輪到許煢煢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所以,還是應該靠自己。”


    從小幹著苦活累活長大的人,並不會因為被保溫杯砸了一下額頭就失去知覺。


    沐煦右眼緩緩淌下一行血,無奈地笑:“你果然是騙我的。”


    許煢煢盯著他:“那個叫橋花的女人,連騙也不屑於騙你,所以你就在惱羞成怒之下殺了人家,對吧?”


    沐煦身形一僵,方才的愜意與風度霎時消失殆盡,麵色猙獰:“你沒資格提她的名字!”


    “不,沒資格的人是你。”許煢煢麵無表情,“不要裝深情了,在你親手殺死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愛她、惦念她的資格。如果橋花化為厲鬼,看見你這副自我感動的樣子,一定會大笑著掐斷你的脖子。不過放心,她不會被困在這片樹林的。橋花的靈魂會去往自己心之所向的地方,一個充滿快樂、自由、沒有你的地方。”


    “當年發現橋花的屍體時,我一度很不解她的眼睛為什麽是睜著的,究竟是多大的冤屈,讓這個女人死也不能瞑目?現在我懂了,她是在記錄下你的醜態,是在用輕蔑的眼神鄙視你,嘲笑你,唾棄你,更是在暗中提醒我,一定要遠離你,永遠不要靠近你。”


    “對了,當年你母親一定也是看穿了你的陰暗自私惡毒,才會毅然決然地離開你吧?我早該發現的,為什麽明明是丈夫犯了罪,她卻要連同兒子一起拋棄?原來,是你活該啊。”


    “閉嘴!閉嘴!”沐煦聲嘶力竭,掙紮著試圖爬起,被許煢煢一腳踹中胸口,又重新倒了下去。


    他瞪著她:“其實,你也並不全是在騙我,對吧?這十四年間,但凡我主動撩撥一下你,你一定早就對我投懷送抱了,說不定現在連孩子都乖乖給我生了,可我偏不,我就喜歡看著你苦苦暗戀、愛而不得的樣子,淒慘又好笑!”


    許煢煢低下頭,望向滾落到她腳邊的保溫杯,望向那片沾了血的霞光。


    拿起它,砸向他。


    心中有個聲音在蠱惑她。


    砸破他的頭,砸爛他的臉,砸出他的腦漿。


    他現在毫無反抗之力,她想怎麽砸就怎麽砸。


    世上唯一的紀寒燈,隻屬於她的紀寒燈,被這個人殺了。


    她應該殺了他。


    殺了他。


    善良,道德,正義,全都是笑話。


    她這一生所堅守的,履行的,全是笑話。


    她錯了。


    她後悔了。


    她不該做什麽好人,更不該教導紀寒燈做個好人。


    仇恨,惡意,痛苦,怨毒,才是永恒的,牢不可破的。


    稍不留神,它們就會鑽入你的心底,浸染你每個細胞。


    做惡人可以在犯罪後逍遙自在十四年,可以輕而易舉摧毀他者的人生,可以毫無負疚感地以自己為世界第一中心。


    而做個老實的好人,隻會淪為被輕飄飄踩死的螻蟻。


    所以,殺了沐煦。立刻。


    許煢煢彎下腰,將手伸向那個沾血的保溫杯。


    忽然間,槐樹下吹過一股風,陰冷得仿若來自另一個世界。


    涼意直刺她心口,以迅猛之勢吹散所有戾氣,猝然喚醒她。


    她那墜入黑暗漩渦中迷失沉淪的靈魂,被一雙無形的手,用力拽了回來。


    許煢煢抬起頭,看向頭頂晃動的樹枝。


    時光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那時她還是個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明朗少女,因為一條紅裙子,她走到這棵樹下,與橋花四目相對。


    無論過去多少年,那個瞬間始終停留在許煢煢的腦海裏。


    假如那一刻可以重來,她想,她一定會蹲下身去,用自己幹淨的衣袖,小心地,溫柔地,擦一擦橋花臉上的血。


    再也不會害怕她,抗拒她,逃離她。


    無辜死去的女人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真正的惡鬼,披著人皮,隱藏在人間。


    橋花的時間停止了,而許煢煢的人生還要繼續。


    殺意已然退散,她卻隻覺悲涼。


    神明啊,為什麽直到此時此刻,你還在用那無謂的良心束縛我們呢?


    “許煢煢,你是真心愛過我的,可惜,我不稀罕,不在乎。”沐煦還在闡述著他信奉的真理。


    “原來,撕開精致的外殼後,你不過是個平凡的人渣而已。”許煢煢自嘲一笑,踢開腳邊的保溫杯。


    “窮酸也好,艱苦也好,就算我們的人生再過低賤,那也比你活得高尚。別太自信了,橋花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這些年我之所以經常去你店裏幫忙,就隻是,覺得你很可憐而已。”她眼底泛起淡淡的不屑,“你知道的,本人一向富有同情心。”


    “可憐?!”沐煦捂著胸口,因嘶吼而發出嗆咳,“憑你也配說我可憐!?你爸媽死了,紀寒燈死了,你克死了所有愛你的人,有什麽資格說我可憐?很好,我不該殺你,我應該放任你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無依無靠,永世孤寂!全世界也隻有紀寒燈那個瞎了眼的野種才會看上你,從此以後,再沒人會愛你、陪伴你。許煢煢,你比我可憐多了!可憐一萬倍!”


    “謝謝你,沐煦。”許煢煢忽然說。


    “什麽?”沐煦一怔。


    許煢煢撿起地上那副紅手套,非常用力地抱在懷裏,低喃:“謝謝你讓我意識到,原來我是愛著紀寒燈的,就像他愛著我一樣。怦然心動的愛。撕心裂肺的愛。刻入骨髓的愛。”


    “閉嘴。”沐煦沉聲道。


    “天。”許煢煢一邊落著淚,一邊笑起來,“我好愛他。”


    愛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愛他脆弱委屈的淚,愛他熾烈無畏的吻。


    愛他的堅定,愛他的隱忍,愛他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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