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青灰頹敗之色的石碑被砸了個坑,血跡拖拽出一道猩紅,底下趴著一具衣不蔽體的女屍,至死還攥一根楸木拐棍。


    遠山都隱在濃墨夜色裏,雖入四月初夏,西北風一刮仍是天寒地凍。天地間僅剩護城河邊這塊《玄女賜書》碑。


    破爛的袖子,將刺眼的白臂曝給寒風。


    有人一腳踩在她胳膊上!發出沉悶的骨裂聲,自凍僵的脈搏底下、碾壓出了滾熱的膿血。


    元無憂猛然被痛覺拉回了一絲意識,卻無法撐起異常沉重的、凍僵的身體。


    軀殼之外又黑又冷。


    踩在她身上的紅裙女子,肩披著剛從死屍上剝下的、厚實的墨狐皮。此人即是西域霸主華胥國那位、三年前一改溫良,驟變殘暴的儲君。


    厙有餘瞧她皮肉皸裂開、流出膿來也未痛吟,確認是死了。


    ——“你殺人滅口!?”


    破空襲來的質問,挾著匆急的腳步聲,素來持重的東方帝王甩著宮燈上前,卻隻瞧見臉埋在油綠草堆裏的女屍,登時震怒難抑。


    厙有餘轉而一腳踩到死屍背上,語氣鬆懶,


    “我本想養她用作血奴,可這傻子竟敢盜走先帝的墨狐皮,還妄稱搞大了皇夫的肚子,本宮將她撞死碑前,你該解氣才是。陛下不長記性麽?上個月她合謀人販子把你擄走,給你下藥欲行淫汙,虧我及時趕到,把人打成了瞎子,竟又被她逃脫!”


    漫不經心的話越說越鋒利,她似乎意識到了咄咄逼人,又語氣溫和些道:


    “當日若不是你信她挑唆,疑我假冒儲君,怎會釀成邊境叛亂,你身陷異國?如今她又與我爭你腹中孩兒的親娘,你豈能再信?”


    踩在元無憂後心那一腳,硬生生把她疼醒了。


    眼盲之人的其他感官會異常靈敏,此刻她就恨自己長了耳朵。


    倆人吵的像擱她頭頂放炮仗,每一句話都狠狠楔進了她腦中,劈裏啪啦的炸裂。凍僵到失去知覺的軀殼之下,隱有血流回暖,煨燙遍身。


    字字錐心的羞辱,對男尊帝王猶如當頭喝棒。


    宇文懷璧垂在袖管的手,幾乎捏碎燈杆,白玉麵具下射出一雙狠厲的鳳目,


    “夠了!你便可信麽?你若是真儲君,何必每月薅著她一人取血?你要軟禁寡人到何時?鮮卑男人不會有孕,在部下趕來之前,寡人絕不信你國庸醫的半句妖言!


    按之前約定,明早羌兵馬踏黑水城之時,你除掉老頑固登基,寡人要把滿城賤民挫骨揚灰。”


    “嗬…啊呀——!”


    紅裙女子才譏笑一聲,便被土裏跳出的棍子抽在腳踝,登時向前撲去,啃了一嘴草泥。


    掀翻了踩背大姐後,元無憂撐著拐棍,從草堆裏拔出臉,晃悠悠坐起。


    揭眼皮看見的模糊鬼火,把她晃的心口直蹦,又被冷風嗆住,連忙抱著臂膀咳嗽起來。


    大聲密謀的倆人,眼瞧著姑娘的死屍坐起來,還瞪著淬亮的眼,從滿臉黑發往外看!


    地上齊腰紅裙的女儲君,登時臉上血色盡褪,


    “握日…屍變了啊!!”


    女子連滾帶爬逃離了案發現場,風度全無。


    而一旁身長七尺的鮮卑天子,穿黑衣往那一杵像是高不可越的山,見此情形也搖了兩晃,登時身子骨便單薄似紙,後挪了兩步。


    宇文懷璧攥緊燈杆,一雙藍灰鳳眸驚怖的瞧著“詐屍”少女,她卻沒意識到自己多有衝擊力。


    被凍醒的元無憂,手腳像後配的,連一抬胳膊去摸後腦勺,都哢嚓直響。幸好擱石碑上撞出的血窟窿結了痂,不至於失血過多。


    被寒風舔舐過的手腕,突然傳來一陣翻起倒刺般的刺痛,元無憂怔怔去瞧:


    入目是厚厚的一層、崩裂滲血的新痂。是昨夜黑水城門口,她被厙有餘割腕取血留下的!


    眼前是久違的人間,風刮得護城河兩岸蘆葦飄搖,遠處城牆高築,還有倆活生生的人湊過來瞧她。


    欣慰的淚水倏然從元無憂的鼻腔湧出,回憶和刺痛一幕幕逼上腦海。


    ——三年前的華胥,儲君元無憂在母皇靈前,被穿越女聯合反臣賊道、灌下了朱砂酒。


    醒來已躺在界碑底下,被頂著她的臉的冕服太女罵,因她在接待外賓場合,不肯給鄰國男帝當下轎石,便要薅著她頭發往石碑上撞死。


    原來她失憶變傻,當了假太女三年的血奴,一覺從十五歲睡到十八。直到這一下撞散淤血,方才覺醒記憶。


    元無憂是先帝和一眾遺老,殫精竭慮教養出的賢德儲君。卻在先帝棺槨前,被朝臣造了反,又找個跋扈殘暴的昏君頂替她。


    她痛心疾首:早知道這幫亂臣喜歡暴君,她何必裝的那麽辛苦!


    元無憂當場揭發厙有餘冒名頂替,卻無人信,加上她每月放血,身體都瘺了,打又打不過,隻能逃走。


    而厙有餘取她的血,是為壓製蠱毒。那蠱是從元無憂身上移栽的,唯有她能壓製。


    剛才還當著死屍唇槍舌戰的兩國君主,彼時一個賽一個安靜,地上隻聞蟈蟈叫。


    驚魂未定的厙有餘,退至男子身後,紅裙之下腿還伸不直,她大著膽子回頭看——


    一具滿臉疤痕的“女屍”正盤腿大坐,髒皺的粗布灰衣,繃在她肌理緊實的身軀上,不捉襟便已見肘。


    那隻晾在寒風裏的蒼白手臂,布滿血痂淤膿,掩不住迸發的力量感,她卻拿來擦鼻涕。


    不擦不行了,清涕把她嘴唇裹了一層紅潤。


    宇文懷璧見狀,頓時胃裏翻湧作嘔。這玩應兒咋瞅都是弱智,一般人豁不出來。


    養尊處優的鮮卑天子把心一橫,提燈上前。


    腳步聲有條不紊的踩得草葉窸窣,一雙雲紋錦靴幾乎是踩著她頭頂、落在她腳邊。


    戴著玉質麵具的東方帝王,滿頭墨發梳成了馬尾,即便壓垂到了後腦,仍平整的一絲不亂。


    他一開口是鋪天蓋地的壓迫感:


    “一個月前…你勾結人牙子擄走鄰國之君,究竟受何人指使?”


    他說話聲極低,嗓子又清澈,慵懶的音色裹挾著森然冷意,是地道的西北秦腔,擲地有聲。


    厙有餘被他這句指桑罵槐拉回了神,好家夥,他還挺猜忌多疑,一嘴把倆人都內涵了。


    一個月前,邊境叛軍如同蝗蟲過境,把宇文懷璧的冕服連帶人,一股腦都給打暈擄掠走。


    當他衣衫不整的醒來,旁邊躺著華胥太女,羞赧的解釋說,給他解了情藥的毒……隨後他為聯絡部下,隻能跟她回去,卻慘遭禦醫診出滑脈,又被她以養胎之名軟禁。


    他跟她自幼便是冤家對頭,莫說肢體接觸,就連對視都嫌晦氣。直到昨晚城門外,出現了倆死對頭,還爭著對他懷的崽子負責。


    宇文懷璧: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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