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書卻並不買賬,拂袖一指那位,安靜立於廊下的蒙眼道長:


    “你們眼前這位老道羊脂玉,實乃南梁名將羊侃之子羊鯤鵬!當年建康淪陷,其父鎮守台城逼退侯景無從進犯,他卻在其父死於台城圍困後投降侯景,頗享其富貴厚待;後又因侯景失勢日落西山,他竟割其首級而返建康領賞!


    ……細數羊老道其生前身後名,都是五行缺德不孝不忠!他本該死於豫章,卻詐死數十年,隱姓埋名混入大齊,他個道士不在深山老林清修,卻在人前現眼,這你們也敢請他來捉妖?世間還有比他更邪祟的妖魔嗎?”


    高奉寶要不解釋這一遭,元無憂還真瞧不出來這麽個超凡脫俗的羊道長,居然是這般卑劣、不忠不孝,擅長金蟬脫殼的小人。


    她為剛才對高奉寶刻薄態度的不滿而慚愧,沒想到高中書還挺嫉惡如仇的。


    當眾被人說出舊事,羊道長連反駁辯白都沒有一句,許是因蒙著眼,瞧不見眾人的眼光,他隨即淡然的道:“貧道此來,是為完成家父遺願,給人沉冤昭雪。”


    “倘若你個瞎子命喪魯山呢?”


    “那便以身殉道。”


    話說至此,元無憂徹底對這位道長無望了。


    她終於知道為何給她引路的家丁,說不能指望道長了。


    他有什麽樣的過去,元無憂漠不關心,她隻擔心今日上山捉妖,他能不能挑大梁開好路。


    羊道長居然真是盲眼之人!這還怎麽進山啊?


    那上清派茅山宗,不是以通天徹地陰陽眼自居的嗎?


    他們茅山宗招人,如今對眼睛沒有要求了嗎?甚至沒有都行?


    ——各位世家的意圖,羊道長的過去被高中書悉數擺在明麵上,但幾位世家祖宗仍堅信羊道長能引路除妖。


    甚至不惜擺出法台,硬杠高中書的抵觸。


    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位仙人氣度的羊道長,蒙著眼睛走路,都能抓到旁邊準備的糯米紅線、就跟能看見似的,在黃表紙上現寫朱砂符。


    隻見他蒙眼的白布條係在腦後,長長地垂曳在墨發三千的脊背上,人便在鄭府正堂前做法,踏罡步鬥起來了。


    因要踏足陰邪之地,需請過往真靈護佑,此時俗人不得出聲,便讓眾人進屋等候。


    元無憂還處於震驚之中,這人的眼睛究竟能不能瞧見啊?瞧他那身手利腳的樣子,比常人都瀟灑。她本想扒門檻學幾招,卻不料身邊突然伸出一隻手!


    元太姥忽而把孫女拽到身邊,語重心長的道:


    “姥姥求你一件事,務必要幫羊脂玉找到丹書鐵券。”


    “啥?……啥丹書鐵券?”


    “就是方才中書與你二姥姥所說的,刻有孝靜帝元善見之名,丞相高澄監製的免死令牌。”


    祖孫二人走入內堂的竹簾帷幔,隨走隨說。


    唯恐隔牆有耳,元太姥的聲音細弱蚊蠅,但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喋血那麽清楚。


    原來她一母同胞的二妹鄭太姥的兒女,並非橫死於意外之災,而是慘死於侯景之亂。


    昔年有專刺舊主、北朝呂布之稱的侯景,在第二主高歡死後,以河南十三州降南梁,叛變東魏。當時戍邊的鄭氏兄妹抵死頑抗,無奈寡不敵眾被侯景所俘。後來兄妹二人拚死帶殘兵逃出,卻蒙冤被扣上了叛將罪名,遭殘忍殺害。


    齊開國皇帝高洋口中的“小人百日天子”侯景,雖妄稱宇宙大將軍,其人確有萬夫不當之勇。


    於是,鄭氏兄妹奉時任東魏丞相的高澄之命,私下相會南梁名將羊侃,共商克敵之短,並詐降懈敵。且事先得到了孝靜帝和高澄鑄造的丹書鐵券,以做免死金牌。


    卻不料,梁武帝剛收留這隻反骨崽沒幾年,他便叒叕叛其主,借口“清君側”,囚禁餓死梁武帝,舉兵攻打南梁都城建康,史稱太清之難。


    兄妹二人便被俘建康,見證了羊侃困守台城,及其死後幼子叛國投敵。


    可當二人身在侯景帳下,與被侯景強納為妾的羊侃之女、和馮家姐夫羊氏等人曲線迂回時,卻被弄權的奸臣挑撥說二人早已叛國。


    高澄一怒之下不經查證,便在兩軍交戰時,將殘兵回營的兄妹二人拒之門外,任其和部下被侯景大軍,屠殺在其曾抵死扞守的城門下,又將鄭氏兄妹棄屍魯山,推到旱魃應龍身上。


    鄭太公與鄭太姥是同姓堂親,封到這裏沒少為民造福,此事一發自然是撂挑子上訴,抬著棺槨上鄴城給兒女要說法,不料卻遇上了災年。


    民間自古便有旱魃為虐之說。那年鄭氏原本沒想獻祭活人;更沒成想,事後得知被獻祭的逃婚女子,竟然還是世交的馮氏女!


    而那男的是也羊侃族親、羊氏的一支。白衣出身的羊氏,是與馮氏女私奔來此投靠表親,卻因此卷入鄭氏雙生子與侯景之亂、叛國之罪。


    原來鄭太姥與馮氏的兒女,竟然有著這樣共同冤死的經曆!難怪二位默不作聲,又固執的請道士開山呢。


    元無憂也理解了初見鄭太姥時,她為何在此邊境恣意妄行,頗有醉生夢死之態。


    而羊侃的事跡,她也有所耳聞。


    太清之難,建康城外,當年文采驚世的庾信,一見侯景嚇尿了褲襠,棄城而逃。而羊侃則固守建康逼退侯景,讓侯景及其部下對他深惡痛絕又敬畏,不敢冒犯。


    甚至當羊侃的長子被綁城下來要挾他,羊侃隻道:“我羊氏豁出整個宗族報效君主,尚且不夠,怎會在乎一子,望你早些殺他!”


    後來侯景圍困台州入冬,羊侃病逝城中,侯景勢如破竹的攻陷了建康。


    他的三子羊鯤鵬便投誠侯景,女兒也被侯景擄去做妾,直到後來羊鯤鵬殺侯景回建康。


    元無憂隻知他大仇得報,親手刃敵了,至於羊脂玉羊鯤鵬是否動搖過,真心降服侯景,都與她這個旁觀者無關,她隻關心他能不能上山。


    畢竟東魏這支羊氏宗親素來效忠魏朝皇帝,可高澄為排除異己,謀害忠良,被國家大事一遮掩,公報私仇也無人查證。


    幸虧高澄所給的丹書鐵券沒被朝廷收歸,這些東西隻要不腐蝕幹淨,定能尋到蛛絲馬跡。


    元太姥所講這些來龍去脈,隻是為堅定她幫鄭氏馮氏,乃至羊氏洗雪沉冤的決心。


    元無憂都快哭了,這邊捉妖鬧鬼呢,你還讓我扒屍骸找丹書鐵券?


    不過事關鄭太姥全家榮譽,她自然義不容辭。


    隻是既要開山又要掘墓,她這工作量有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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