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跟炸雷一般破空襲來,眾人齊刷刷仰頭去看,隻見是個銀甲將軍站在城樓上,他手挽一人多高的長弓,剛剛從十幾丈的高樓上射下一梭箭鏃,還不隻是一支!


    元無憂下意識地,挺身往鬼麵大將身旁一站。


    那是一梭三弓強弩,即便元無憂聽聲辨位加預判,揮劍去砍,也隻撥落了兩支……


    就這兩支箭鏃的力道之大,也直接把她的劍彈飛,最後一支箭直接穿透鎧甲,刺入她前腰。


    肋下中箭的瞬間,仿佛被人貫穿了五髒六腑,元無憂瞬間像被抽走了呼吸一般,渾身的血都在此刻迅速集聚、又戛然涼透了。


    似乎為了配合此刻的悲愴,醞釀了一天的黑幕陰雲,在此刻掉了雨點。


    元無憂瞬間失去行動力,她重重地向後倒去,栽進了扔掉手裏弓弩、上前展開懷抱相迎的鬼麵大將懷裏。


    猙獰的哭喪鬼臉底下,一雙凶厲的鳳眸目眥欲裂,瞪得幾乎要撐裂麵盔,他望著城樓上射箭的白甲小將,不再壓抑的憤怒轟然爆發:“你們北周連自己人都射殺,也不怕天打雷劈?!”


    他的嘶吼聲在淅淅瀝瀝的雨勢裏格格不入,既像衝破迷霧的困獸,又像孤鸞寡鵲的悲鳴。


    元無憂並非失去意識了,她隻是疼的渾身力氣都像被抽走一般,耳邊眼前的風雨模糊裏,她能聽見宇文懷璧不顧儀態的暴喝:


    “萬鬱無虞!誰準你放箭的!她倘若出事,朕誅你九族!!”


    原來射箭的,是她昔日的少傅,華胥叛將萬鬱無虞嗎?


    似乎除了宇文孝伯,還真沒人叫他改姓宇文後那個名字,而宇文懷璧的“誅九族”顯然沒把自己算裏頭,隻怕宇文家也沒拿他當自家人。


    城樓上萬鬱無虞這狠辣的一梭子,原意是和瞄準周國主的蘭陵王對飆,急於護駕,卻不料出箭太快了,該死的蘭陵王卻被風陵王扛了致命的一擊。


    事發突然,一時間兩國陣前都亂了陣腳,都忙著拉回自家將官,但周國這邊的風陵王遭了自家黑手,隻怕命懸一線朝不保夕。


    ——於是周軍守將在天子發出的死命令下,一擁而上,要活捉蘭陵王搶回風陵王,最起碼得讓他陪葬,而蘭陵王則是抱著懷裏奄奄一息的風陵王,拚死突出重圍。


    高長恭回到齊軍隊伍裏時,梅柳二人卻要割他懷裏姑娘的首級回去複命,這下他忍無可忍!


    隻見身上魚鱗甲猩紅,渾身浴血的鬼麵大將,一槍將手持尚方寶劍的柳大人挑下馬去!


    與此同時,一位臉帶紅胎記的少年縱馬奔來,一槍直接刺死了梅大人,並衝入陣中支援蘭陵王。二人在一通敵我不分的混戰之後,高長恭孤身抱著中箭的姑娘,奪了一匹馬跑了。


    料想昔年趙子龍長阪坡前鏖戰,大抵如此。


    倆人是拋棄各自效命的國家,亡命逃出來的。


    落日時分,天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去。


    鬼麵大將懷抱著渾身濕透的華服姑娘,被追趕到韓家洲的水河岸邊,追兵仍窮追不舍。


    正在高長恭走投無路之際,從愈發灰暗的遠處地平線、策馬奔來個少年,臉帶紅胎記,拖著帶血的長槍出現在他麵前。


    這小子從鋪了紅霞的臉上,憤然瞪開銳利的眼珠子,第一句就是:“你得給她殉葬!”


    天色漸晚,大雨劈裏啪啦的打在岸邊。


    他雖然心如死灰,但心裏一直繃著那根線,高長恭能警覺的聽到不遠處追兵的馬蹄聲。所以他望著眼前興師問罪的西北少年,還有身後的無邊河水,仍不想束手就擒。


    高長恭一咬牙,抱著姑娘跳進了水裏。


    在堵陽和博望之間有條水路,中間有座島名為韓家洲,也就是這裏。


    此地位於漢江、渚河分水嶺處,扼漢江渚河兩水要害,是著名的古戰場,相傳劉邦、項羽爭霸時曾在此征戰幾十回,河上還能挖掘到古時的箭鏃、刀。韓家洲清一色韓姓,洲民尊崇韓信,不亞於曲阜尊孔。


    沌口之戰時,高長恭曾在此地與周軍交手,自然知道韓家洲這處世外桃源,他不想效仿楚霸王悲歌自刎,他想救活他的虞姬。


    高長恭統領過黃河水軍艋艟,自然熟識水性,即便負著人,也能以最快的速度登陸。


    北周在抓風陵王,北齊也在抓蘭陵王。


    但韓家洲若無船渡河,便難以通行,天也黑下來了,追兵一時還趕不到這裏。幸虧此地曾是堵陽舊城治所,不至於民風落後,要啥沒啥。


    鬼麵將軍便一路抱著男裝姑娘在大雨中逃亡,見到村頭有一戶點著燈,開著門的,就闖進去問他會不會醫術,此地有無村醫郎中?


    這凶神惡煞的鬼麵大漢,在雨夜突然出現,把滿手麵粉的老叟嚇壞了,還以為自己到壽了,頭一句就是:“地府都缺人手成這樣了?什麽魂兒還要閻王爺親自來勾?”


    待得知他的意圖後,更害怕了。“小人就是一做鍋盔的……”


    ……


    韓家洲村東頭有座西王母祠,坐東朝西,麵向昆侖,與坐西北朝東南的韓信祠呈掎角之勢。


    恁誰能想到?從前說不信神佛,跟她大談“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齊戰神,也有這病急亂投醫之時。


    而今他懷抱著綢衣被泡發的華服姑娘,瞧著她愈發慘白的臉,時時探著她微弱的、像下一刻就要消失的鼻息,這位錚錚鐵骨頂天立地的蘭陵王,從未感到如此無力,身心俱疲。


    他不懂醫術,隻能看著她的生命,在每一次呼吸間都在流逝,高長恭怕她死在自己麵前,勝過自己赴死。


    他畢生所學,他的文韜武略並不能救活心愛的姑娘,他從未如此期盼著、世上有神靈出現。


    外麵轟隆隆的雷聲,像是在耳邊炸裂的。


    西王母祠的屋簷外,是大雨傾盆而下。


    正殿內卻隻有一尊破敗的石塑神像。


    鳳目低垂的西王母肩頭立著一隻鳳尾玄鳥,左持鏡、右持令而坐,法相莊嚴,眼神悲憫。


    屋裏太狹窄了,從神像到門口也就一丈有餘,鬼麵甲胄的蘭陵王便跪在門口,看著平躺在他麵前的地麵上,腹部插著一支箭,血跡染紅了華服的姑娘。她唇色慘白,精致的容貌較平時少了幾分銳氣,但仍舊英氣,清豔脫俗,簡直像睡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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