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仨這邊剛吃完,把碗筷收回灶房時,恰好碰到馬春紅和她的三個兒子回家。


    銅蛋走在最前麵,一腳踹開屋子的大門,氣呼呼地說:“娘,好餓,我要喝麥乳精!我要吃包子!”


    馬春紅是從地裏回來給大夥做飯的。這幾日季蘭君撒手不幹,家裏那些活落在她身上,她就很心煩,孩子還是個不省心的,頓時氣不大一處來,張口就罵:“餓?你才吃了多久,餓死鬼投胎啊!要喝麥乳精讓你爹給你買去,成天就在我耳邊瞎咧咧,我哪裏給你弄麥乳精。”


    銅蛋大喊:“金巧銀巧都有麥乳精喝,她們的麥乳精明明是我的!”


    “是你的?那你去給你二嬸要去。”


    銅蛋哪裏敢去找季蘭君啊!雖然他不是很怕那個二嬸,可那畢竟是大人。看了一眼還在外頭的馬春紅,又瞧瞧屋裏的三人,他頓時蔫了不少,埋著頭一溜煙跑進了屋裏。


    季蘭君懶得管他們,把碗筷收回去,就和金巧銀巧去準備柴火,燒水洗澡。


    馬春紅看這娘仨整天跟個閑人似的,氣得牙癢癢,偏偏現在不敢說季蘭君什麽。她倆兒子金蛋和銀蛋對視一眼,鑽進灶房裏看了一通,又跑出來,說:“娘,我們也要吃雞蛋湯麵,不想吃炒蔬菜了。”


    能夠承包一家人的夥食,季蘭君的手藝自然是不錯。


    馬春紅會做是會做,可炒出來的菜幹巴巴的,連點油氣都沒有,幾個孩子根本不愛吃。她倒是想搞幾個雞蛋來吃,但趙淑盯雞蛋盯得緊,她要做隻能做給虎寶吃,哪裏是金蛋幾個說想吃就有的?


    在心頭罵了季蘭君一通,她惡狠狠地瞪了兩眼兒子,揮手凶道:“不吃?不吃那就別吃的,誰想吃就吃,還餓不死你們咋滴?”


    金蛋和銀蛋麵麵相覷。


    金巧銀巧能吃,憑什麽他們不可以啊?


    ***


    大隊裏下工結束,竇大全和趙淑才抱著虎寶從地裏回來。


    虎寶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好受,一直哼哼唧唧的,喂他奶粉也不管用,趙淑兩隻手都給抱酸了,頭一次感覺自己對乖孫子是這麽沉重的愛。


    剛進屋裏,就看季蘭君帶著金巧銀巧洗完澡出來,她忙喊道:“哎喲,蘭君啊,你快看看虎寶,他今天好像不太舒服。”


    季蘭君:“孩子不舒服那得找大夫看看,問我也不管用啊!”


    “也沒嚴重到找大夫,我看你這幾天也沒啥事兒,看虎寶耽擱不了你幾分鍾時間吧。”


    “挺耽擱的。”


    她沒心思接趙淑的陰陽怪氣,扔下一句話就帶金巧銀巧回屋了。


    今天給閨女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小丫頭們從水裏出來後,看著都清爽多了。給二人剪了指甲,又把白天買的蛤蜊油在手上塗了一遍,季蘭君從拿出兩件還算幹淨的衣服給金巧銀巧換上,便開始打算給她們做衣服了。


    白天扯的布不多,季蘭君隻能把以前還能穿的一些舊衣服拆了一起補。


    在她動手的時候,竇家堂屋裏,一家人對著馬春紅炒糊的飯菜發愁。


    馬春紅做的飯菜本來就不好吃,要是早些年,一夥人看到吃的都感天動地了,哪還會挑剔這些?然而吃慣了季蘭君做的飯,麵前這堆菜就是四個字:難以下咽。


    竇大全在強行吃了幾口後,把筷子放下,旁邊正喝著奶粉的虎寶突然間就哭了出來,任憑趙淑怎麽抱著哄,都沒有哄好。


    孩子的哭聲讓一家人的神經更加突突了。


    銅蛋最先受不了,把筷子一丟,衝他奶告狀:“奶奶,今天金巧銀巧吃雞蛋麵了,我也想吃雞蛋麵,炒菜好難吃!”


    馬春紅瞪他:“有吃的就行,你挑這麽多作甚!”


    銅蛋要哭要哭的,“沒二嬸做的好吃……”


    銅蛋剛才一聲喊,把虎寶給嚇了一跳。趙淑雖然也疼他,但在虎寶麵前,那是竇文華來了都要靠邊站,她臉一沉,少見地惱了銅蛋一句,“她做的好吃你讓她做去,擱這兒嚷嚷什麽?”


    這一聲罵,還真把銅蛋給罵哭了。


    竇大全頭疼,衝趙淑使了個眼色,把她叫回屋裏,先訓了句:“孩子不懂事,你不會好好說話,虎頭八腦地就衝人發火。”


    “可……可那不是心煩……”


    “你心煩,我不心煩?這兩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老二媳婦不動手,我們一頓飯都沒吃過好的,晚上更是沒睡過好覺,就連那外麵院子裏,雞屎都沒人掃幹淨。”竇大全道,“這樣,你明天尋著機會,去問問老二媳婦,看銀巧那邊病好沒有,如果好了,就把虎寶帶過去,這家裏的事該做也得做了,沒這麽偷懶的。”


    第6章 006


    趙淑活了這麽多年,自從男人當上生產隊大隊長,兒子又是大學生,被分到軍工廠裏做文職,她可以說是沒怕過誰。


    如果硬要找出那麽一個人,她也就在季蘭君麵前心虛點罷了,畢竟虎寶那可是文華的親骨肉,這事目前萬萬不能讓季蘭君知道。


    除了這個,她再怎麽說也是季蘭君的婆婆,說不上怕自己兒媳婦的道理。隻是最近不知道怎麽了,季蘭君跟變了個人似的,把虎寶拋下不說,還不知道怎麽染上這種懶惰作風,家裏的事也不管了。


    想到她那天和方紅英的態度,想想接下來要去找她把家裏事管過去,趙淑心裏還挺沒底的。


    當夜,懷著這種忐忑心情入睡,趙淑本來就睡得不踏實,虎寶到半夜就哭了起來。


    竇大全上了一天工回家,就指著晚上這時間休息,結果被虎寶這麽一鬧,哪還能睡得著。他從炕上翻起身,漆黑中勉強看到趙淑的身影,虎寶一陣陣的哭聲吵得人神經突突跳,他又不能對一個小嬰兒發火,便衝趙淑吼:“還在炕上愣著做嘛呢?還不趕緊給虎寶喂奶粉?”


    趙淑也焦頭爛額,眼睛都困得快要睜不開了,“虎寶這是尿了,又不是餓了。”


    “尿了那就去換尿布啊!這還要我教你?”竇大全不耐煩地說完,往炕上一倒,直接拉過被子捂住頭,明顯是什麽也不管的模樣。


    趙淑摸黑從炕上起身,剛才下來走兩步,腿就嗑到桌子腿,頓時疼得她齜牙咧嘴。


    好不容易把煤油燈點燃,她把虎寶的尿布扯下來,一股臭味迎麵撲來,虎寶這不但是尿了,還拉了屎,就連褲子上都沾了點。


    趙淑忍著臭把尿布扔在一邊,給虎寶把屁股擦幹淨,心裏不知道罵了季蘭君多少遍。


    就是這個懶的,自己收養的兒子不養,要丟給她這把老骨頭,等文華回來,她鐵定要好好告季蘭君一狀,讓文華看看他的那個媳婦是怎麽對他老娘,怎麽對他兒子的!


    趙淑越想越委屈,加上連著幾晚上沒休息好,便坐在椅子上開始抹眼淚。


    虎寶這頭該拉的拉了,沒有憂慮地沉入了夢想。趙淑看著乖孫白白嫩嫩的模樣,在他臉上香了兩口,感慨道:“虎寶啊,要快快長大,長大了好保護奶奶不被人欺負。”


    這頭,趙淑折騰了一宿,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子起來,還要想怎麽去找季蘭君說事兒。


    與趙淑相反的是,季蘭君睡了美美的一覺,沒有虎寶在耳邊吵,也不用操心銀巧的病情,可謂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壓力都擺脫了。


    早上起來,她帶著兩個女兒洗漱幹淨,給金巧銀巧紮了兩個麻花辮,穿上昨天縫補過的衣服,娘仨就一起出門了。


    生產隊已經開始上工,隨著大隊長一聲喊,家家戶戶在“建設大革命”的廣播聲宣傳下,舉著鋤頭下地。


    人群裏忽然有人喊道:“哇,娘,你看金巧銀巧的衣服上,有小兔子!”


    “小兔子,哪兒呢?”


    “金巧銀巧在哪裏?俺怎地沒看見呢?”


    “你瞎啦,蘭君帶著那倆閨女不就是竇家雙胞胎嗎。”


    ……


    去上工的人群裏七嘴八舌,一個人說話,後一個就馬上接上。同時他們眼睛也沒閑著,準確在人群中找到了季蘭君娘仨。


    住在竇家隔壁的翠花嬸眼尖,看到後頭的季蘭君,把手裏的鋤頭一放,杵在地上就道:“哎喲,我說是哪家丫頭打扮得這麽俊呢,我還沒認出來這是金巧銀巧呢。”


    季蘭君衝大夥笑了笑:“早啊。”


    “蘭君,你這是帶著金巧銀巧上工呢?但這也拾掇得太講究了吧?”


    一群人說著,暗地裏把季蘭君娘仨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通。


    大夥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哪裏有那個功夫把自己拾掇得有多幹淨?季蘭君以前在大夥眼裏也差不多的,但不過她生了張俊俏的臉,十裏八鄉頂多知道這姑娘好看,可是今天一見,他們突然覺得——這人咋那麽好看呢?


    兩股大辮子綁著,頭發又黑又亮的,衣服雖說舊了些,但勝在幹淨。明明都是和大家曬得一樣黑的皮膚,但那眉眼,和那討喜的小圓臉,就長得比別人精致。


    不止她,就連跟在身後的兩個丫頭也不再是先前那樣,一拾掇幹淨後,看著可愛極了,還有衣服上打的那兔子補丁,可不比她倆平時穿得破破爛爛地好看多了?


    這會兒不乏有和家裏大人上工的孩子,這大隊的孩子都是常在一起玩的,就有幾個上前去問金巧銀巧:“我們以前怎麽沒看過你有兔子衣服啊。”


    金巧得意地仰起下巴,“這是我娘給我縫的,好看吧!”


    “我也想要,你讓你娘也給我縫一個嘛。”


    “我也是!”


    “我也要縫!”


    幾個孩子在旁邊爭著讓季蘭君也幫他們,大人一見這情形哪裏好意思,趕緊上來把孩子給扯到一邊。


    季蘭君也當沒聽見似的,根本不搭腔,直到旁邊有人問:“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去上工的,不會又去鎮上吧?”


    “嗯呐。”


    有人問:“咋滴又去鎮上了,銀巧這病還沒好呀?”


    季蘭君說:“好了呢,今天帶兩個孩子去見人。”


    見誰她也沒明說,大夥聊天也隻是聊個意思,沒誰去細細打聽什麽細節。


    同大家走了一段路,季蘭君帶著孩子離開,翠花嬸望著她的背影,和旁邊的人嘀咕:“你們有沒有覺得,蘭君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可不,剛才乍一看,還以為是先前沒嫁過去的大姑娘,多俊啊。”


    “我說的不是這個,就她突然間好像變了,平日裏上工來得最早,這連著幾天不來,孩子病好了還巴巴往鎮上跑呢。”翠花嬸說這些也不是空穴來風,她家就住竇家隔壁,現在竇家收養的那烈士子女都是趙淑抱著帶呢。


    和她說話的人顯然對這點八卦不太感興趣,“她不上工,又不是你沒得工分,管這麽多作甚。”


    語畢,那人扛著鋤頭,直接下地了,倒是翠花嬸自己討了個沒趣。


    這次去鎮上,季蘭君是帶倆孩子去方紅英家探望的。


    季蘭君在沒結婚前,方紅英和李有才受季父所托,一直對她多有照拂。後來季蘭君嫁人,和李家兩口子就沒怎麽見過。


    要不是方紅英上次在郵電所偶然碰見季蘭君,還不知道蘭君在竇家過的什麽日子。回來後,她就把事情轉述給了丈夫聽。


    李有才當年可是上戰場殺過敵人的,一聽這話還得了?差點就上門去找竇家麻煩,但被方紅英給勸住了。


    他和老季那是一起入伍,一起在戰場上經曆刀槍火海的鐵兄弟,老季當年沒能回來,把妻兒托付給他照顧,沒想到老季媳婦還是去了,要是蘭君的日子也過得不好,他以後怎麽給老季交待?


    今個兒季蘭君上李家,一方麵是季蘭君主動提的,另一方麵就是李有才想親耳聽聽蘭君在竇家的日子到底過得怎樣。


    這不,今天一看到季蘭君帶著兩個女兒過來,李有才一個打過鬼子的硬漢,也忍不住心中酸澀,愣了半天,才問出一句:“怎麽現在瘦成這樣了……?”


    方紅英把季蘭君母女三人迎進屋,說:“哎,現在這算什麽,你是那天沒看到這倆孩子,衣服不合身,又是病怏怏的,我看了都心疼。”


    李有才氣得要死,“竇大全當年可是好好給我說,你嫁過去肯定當親女兒看,我是想著這親事是你娘給你定的,竇家也算是個體麵人家,才放心把你嫁過去,沒想到會是這樣……我、我對不起你爹啊!”


    “李叔你別這樣說,這和你有什麽關係,沒結婚之前,誰能料到以後日子是怎麽樣的?”季蘭君笑了笑,“至少現在知道了也不晚,讓我看清我公公一家是什麽人,要不是那天遇到了方姨,我都還不知道我公公竟然托你們辦了這麽多事。”


    起了話頭,雙方也就自然而然聊下去了。


    李有才細問了一遍季蘭君的近況,季蘭君也沒隱瞞,隻是隱瞞了虎寶的事,也沒有說要和竇文華離婚的打算。


    這年頭,離婚可不像後世那樣常見,尤其是在農村,認為女人嫁了人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挑的男人是好是壞,就看命了,過得苦那也得過下去,因為世世代代就是這樣過來的。


    李有才和方紅英對於離婚的想法是什麽,季蘭君不清楚,但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好時機,更何況,為了離婚,她得有自己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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