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花花公子般的哈裏斯不同,他形影不離的朋友布朗特倒是一位真正的紳士。


    這裏的人出身各不相同,但奇怪的是,很多人的一舉一動,甚至說話的口氣都有著謎一般的相似之處,大概是中學時代都經受過嚴厲的教導和熏陶的結果吧。盡管如此,可相處時間長了,就會發現那掩藏在統一紳士教養下的性格差異,會暴露他們的喜好和缺點。


    可有一個人很不一樣,他永遠彬彬有禮,永遠風度翩翩,從不高聲說話,也未暢快歡笑,他就像個站在角落裏的守望者,卻又神奇地與每個人都保持著和善從容的關係。


    你無法讀到他在想什麽,因為他總是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你更無法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格,因為當每個人都在誇誇其談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聆聽,從不發表任何意見。


    隻這種深入骨髓般的紳士教養來說,他無疑是非常成功的,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薩沙的影子,他們都是把自己層層武裝起來的人,像一個洋蔥,你撥開了一層,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麽,可很快你就明白,他們隻展現出想展示給你的,真實的他們比大霧彌漫的清晨還要模糊。


    “謝謝關心,我已經好了。”我禮貌地對他笑了笑。


    “那就好。”他對我點點頭,又與隔壁的人交談。


    忽然,一個高瘦的身影把我所有的關注都奪走了。


    傑米·伊登匆匆走進大廳,身上還帶著從外麵帶來的寒氣,他黑色的卷發有些長了,淩亂地披散在耳後,這襯得他的膚色更加蒼白。而他眉頭緊皺著,也不知正為什麽而煩心。


    他越過哈裏斯和布朗特,獨自坐在一個空置的座位上。可剛一坐下,他周圍的同學就互相對視了一眼,開始說些菲利斯人的話題,當然什麽難聽說什麽,還露骨地嘲笑和譏諷他。


    傑米一聲不吭地坐著。


    幾分鍾過去了,嘲諷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沒有任何人去阻止找茬的人,長桌上反而越來越安靜,似乎都在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就像在等待一場好戲開鑼。


    我看向哈裏斯和布朗特,他們也沉默著,視線凝固在玻璃杯或餐盤上,完全沒有要幫傑米的意思。他們曾是傑米的朋友,剛入學的時候也有過一段形影不離的時光,但漸漸的,他們誰也不理睬誰了,甚至連目光也不願意相碰。


    雖然國家還沒有強令菲利斯學生離開大學,可他們就像過街老鼠一樣,所到之處必遭受無數側目和嘲諷,仿佛他們生而有罪似的。而同情和幫助他們的人也會被冠上菲憫的名號,同樣遭到辱罵和欺負,所以大學裏的菲利斯人被逼到了牆角,完全被孤立了。


    傑米的拳頭越握越緊,我甚至能看到上麵暴起的青筋。


    我知道被羞辱是什麽滋味,小時候也曾疑惑,我明明都這麽可憐了,那些人為什麽還要欺負我。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人世間什麽妖魔鬼怪都有,所以突如其來的羞辱是正常的,聰明人要學會忍耐。又或者這不過是種自我安慰,這世上隻有軟弱無能的人才會任人欺負,而施加暴力的人不會因為你的忍耐而施以仁慈,他們隻會變本加厲。


    那些話越說越難聽了,甚至涉及到了傑米的父母,他們用很難聽的話來羞辱他的母親,他眉頭不停地跳動,似乎馬上就要跳起來毆打對麵那個混蛋的時候,我立即站起來,拿湯匙敲了敲玻璃杯,清脆的響聲立即吸引了整條長桌的注意。


    說真的,我從進入學校就一直低調行事,從未主動引人注目。所以當我站起來時,半個大廳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這一會兒功夫,冷汗就下來了,我開始思索現在裝暈似乎不是個好決定。


    “呃……呃……”我磕磕絆絆地說道,“今天是個很別特的日子,是……是……是……”


    “哦……讓我想想……曆史上的今天……普國曾戰勝了西國。”對麵的哈裏斯笑了笑說,“阿爾法戰役是嗎?”


    “呃……對……沒錯。”我幹咳了一聲說,“所以我想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唱首歌慶祝一下。”


    隨後我深吸了口氣,也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就開始唱《萊姆之歌》。這是一首優美、舒緩的歌曲,有著動聽的曲調和安撫人心般的力量,經常在唱詩班演奏。


    我一邊唱歌,一邊覺得自己蠢透了,也不知道過後會被說成什麽樣子,但我不後悔站起來,所以努力控製住有些顫抖的嗓音,盡量把歌詞裏鼓勵人們寬恕、善良、友愛的情緒傳達出來。


    半響後,我唱完了,大廳裏安安靜靜的,門廳處卻傳來了掌聲。


    我們的院長克萊蒙勳爵帶著笑意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串教授。他們路過我們長桌時,院長還在對我鼓掌。


    “唱得真好,這樣寒冷的天氣裏,聽到這樣溫柔動聽的歌謠,就像在心裏生了一團溫暖的火焰一樣,納西斯小姐,您該經常展示一下的。”


    我沒想到院長先生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忙彎腰道:“您過獎,我獻醜了。”


    院長笑著擺擺手,叫我坐下,然後走向前台的餐桌,還在宣布用餐前又稱讚了一番剛才的歌很好聽,他非常感謝。這番稱讚之下,立即引來了整個大廳的掌聲。


    我不敢看任何人,羞恥地撐住額頭,忽然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在這會兒,大家都安靜地用餐,不再找彼此的麻煩了。


    臉上的熱度降下來之後,我又偷偷去看傑米,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般,也側頭看了看我,可這一眼之後,他又移開了視線,隻盯著麵前的餐盤。


    像平時一樣,這一餐用得十分安靜,幾乎聽不到交頭接耳的聲音。


    用餐完畢後,教授們離開大廳時,傑米也緊跟著離開了。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所有羞恥沮喪的情緒都被丟在了腦後,隻剩下了那個高高瘦瘦的影子,隻剩下了那雙黑色的眼睛。


    “阿爾法戰役?嗯?”對麵哈裏斯略帶嘲諷的腔調讓我回神。


    我看了看他和布朗特,起身道:“失陪。”


    然後我盡全力追了出去,穿過一根根高聳巨大的白色立柱,穿過空曠冰冷的走廊,可惜隻有腳步清脆的回聲伴隨著我。


    這是一個寒冷而靜謐的夜晚,正如哈裏斯剛才的詩裏描述的,風吻過樹梢,卻無一絲顫動,寒冷拂過大地,卻無視火熱的心靈……


    我佇立在冷清月光下,而我追逐的身影早就消失了蹤跡。


    “傑米……他有未婚妻。”


    哈裏斯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而我轉身的時候,他也轉身了,隻留下一句:“他很愛她……”


    第68章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下午,舍監說學生處有我的電話,我本以為是威廉,話筒裏卻傳來邁克的聲音。


    “出來一下,我在學校門口。”他說。


    “您怎麽來了?”我驚訝地問,心想他居然會在普林格勒。


    電話的信號不好,聲音很雜,他甕聲甕氣地說:“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呢。”


    掛了電話後,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跑到大學門口。


    暖洋洋的日光下,穿著黑色風衣的邁克正靠在一輛轎車旁,滿頭金發在陽光的照射下亮白如銀。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正遠遠地望著我,等我向他走去。


    “史密斯先生……”我是跑著過來的,氣息有些不穩,撫著胸口笑道,“好久不見。”


    他向我走了幾步,一雙藍眼睛幽微地望著我,也不說話,就這麽沉默地望著。


    “怎麽了?”我氣喘籲籲地問。


    他瞥開視線,盯著馬路對麵的大廈說:“家族有聚會,你得來一趟,燕妮夫人要見你。”


    “燕妮夫人?她也在普林格勒?”


    燕妮是喬納森五兄弟的母親,這位女士很少露麵,我曾在漢斯先生的婚禮上見過她,在小時候的我看來,她高高在上如同一位女王,我和莉莉安都曾萬分羨慕她,覺得她是真正受到尊敬的女人。


    “她聽說我有未婚妻了,想在家族聚會上見見你。”邁克遲疑了一下說,“喬納森放棄了巴巴利亞的勢力,遷來首都了。”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說。


    邁克側頭看我:“你似乎不太驚訝的樣子。”


    這個消息看似突兀,但仔細想想早有征兆。


    我們的總理希爾頓先生是一位強悍、專製,手腕強硬的元首,他從名不見經傳的退伍軍人,到取代葳蕤黨的領導人成為黨魁,再到領導葳蕤黨奪取政權,一路上披荊斬棘,步履維艱,甚至經曆過槍林彈雨,坐過牢。


    他的政黨有著優秀的宣傳政策,快速強硬的執行能力,他本人更是有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強大自信和領導能力,在他的執政理念下,普國這幾年的確煥發了新的生機,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國人的麵貌。


    但他的行事作風太強硬了,給人非黑即白的感覺,仿佛順從他的就是對的,反對他的就是錯的,哪怕這件事本身沒錯,但隻要阻礙了他,那麽對的也是錯的。


    我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卡梅倫先生在巴巴利亞有何政績,可我知道巴巴利亞在擁護葳蕤黨這件事上做得非常到位,即使如此,希爾頓總理在處理卡梅倫先生時也沒有絲毫手軟。


    早在兩個月前,卡梅倫先生就因叛國罪被處以了絞刑,還被沒收了全部家產。此後,最早跟隨希爾頓總理起家的葳蕤黨成員全都辭去了地方職務,轉而來中央任職。葳蕤黨的地方部隊也在逐步解體,然後被國家正式部隊所取代。在那場慘敗的戰爭中,戰勝國們要求普國裁撤的軍隊,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了起來。


    如果黑加爾先生想向總理宣誓忠誠,那麽自然要主動交出手中的權力,等總理來裁決一切。


    我不想解釋那麽多,隻笑笑說:“黑加爾先生是很厲害的人。”


    “沒錯,這些話在燕妮夫人麵前說,她會很高興的。”邁克說。


    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欠了邁克的人情,所以也不扭捏,點頭同意道:“什麽時候?我會準備好的。”


    “今天晚上。”


    “這麽急?”


    “沒錯。”


    “可我還要換衣服。”


    “衣服我有。”他嫌棄地看了看我說,“你為什麽穿得像個球一樣?”


    “這是西國最流行的款式。”我不滿道,“你該去看看時尚雜誌。”


    “我為什麽要看那種東西。”


    邁克的確不用看時尚雜誌,因為半個範妮亞的貨都被送到了他的私宅裏。


    過去住在凱洛林女士家時,我覺得有電梯的公寓樓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先進,最奢華的住宅了,直到跟邁克看到了自帶遊泳池和小花園的公寓樓,我才明白了什麽叫時尚。


    這套公寓非常現代化,不但有電梯,還有寬大的觀景窗,牆上掛著了抽象的藝術作品,客廳裏放著豪華的鋼琴和酒櫃,所有家具都簡約而新穎,更不用說電燈、電話、電冰箱等現代化設備了。站在這樣一套公寓裏,會有種自己沒見過世麵的失落感。


    可是……這公寓與邁克簡直格格不入……你很難想象他會購買一副半裸的男性油畫,掛在自己的客廳裏。


    “很惡心是嗎?”他站在我身邊說,“我剛住進來,還沒來得及把這些破爛扔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


    邁克聳聳肩說:“這屋子之前屬於一個菲利斯商人,他上繳所有資產後移民了,你喜歡這些畫嗎?”


    “我不太懂,這也許是很有價值的收藏品吧。”我想前屋主一定是個崇尚藝術,且品味高雅的有錢人。


    “哼……是嗎……”邁克冷笑,“那你該去欣賞下收藏在臥室裏的東西,保證你大開眼界。”


    我拒絕了參觀臥室的建議,來到客廳中央,那裏放著幾排掛滿了裙子的移動衣架,還有一個打開著的白色手提箱,上下三層放滿了珠寶首飾。


    看著這些東西,說不心動是假的,我也曾跟凱洛林女士逛服裝店,當看到各種漂亮的衣服和首飾時,也會生出想穿一下和擁有它們的欲望,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這些,因為我根本買不起。


    後來凱洛林女士把她不要的衣裙送給我時,我仍然不敢穿在身上,因為凸顯出女性的曲線讓我害羞,同時還有種隱隱約約的擔憂,我怕穿上這麽漂亮的衣服後,就再也不想穿那些肥大醜陋的舊裙子了。而且當我有了漂亮裙子後,就會想要一雙陪得上這條裙子的皮鞋,然後是皮包、首飾、汽車、一套漂亮的公寓……凱洛林女士擁有的所有東西,我也想要擁有,因為我也是人,我的欲望也無法被填滿。


    “我叫附近一家商店送來的,挑你喜歡的換上,我們就出發了。”邁克問,“需要我叫店員來幫你換衣服嗎?”


    “不用。”我直接拿起一條藍白條紋的裙子,款式是明妮經常穿的那種過膝蓬蓬裙,上半身包裹得很嚴實,下麵露著腳腕和一截小腿。換好衣服後,邁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還不錯,總算不是球了。”


    傍晚,我們來到了一座位於城郊的獨棟建築,紅色的磚牆上爬滿了幹枯的枝葉,小花園有些蕭瑟,但不難看出花壇裏栽滿了各種植被。


    我挽著邁克走進去時,一位麵容嚴肅的男仆接過我們的外套說:“夫人和先生們在二樓。”


    “人都來齊了嗎?”邁克問。


    “就等您了。”男仆說。


    邁克低頭對我說:“看來他們都等不及要見你了,緊張嗎?”


    緊張也沒辦法,我幹笑了一聲說:“我們進去吧。”


    一步入二樓,我就被迎麵而來的暖氣和歡呼聲燥得臉皮發熱。


    有人吹著口哨說:“嘿,你們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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