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那天之前,沒有一個普國人想過敵軍的轟炸機會飛過我們的頭頂。


    可那刺耳的轟鳴聲就這樣掠過首都的上空,投下數枚炮彈,繼而是地動山搖的爆炸聲,滾滾火焰穿過一排排屋頂,將火舌卷向天空。


    “救命——!救命——!”


    “樓要倒了!”


    “快跑——!”


    轟炸過後,人們像老鼠一樣在街上四散奔逃,到處是求救聲和呻吟聲,間或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和大火肆虐的劈啪聲,空氣中濃煙滾滾,火光甚至將天空染成了粉色。


    “怎麽回事?戰爭形勢不是很順利嗎?為什麽敵人的飛機會來?”有路人倉惶發問。


    “這還不明白,敵人都到我們家門口了,我們快敗了!”有人憤怒地說。


    “快住嘴,別胡說八道,這隻是偶然的轟炸,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能幹掉他們。”


    這當然不是偶然的轟炸,能去幹掉敵人的飛機也沒有幾架了。


    這個冬天,普國的軍隊像被狂風卷走的枯葉,消失在遙遠的戰場上,再也傳不回一點音信。


    元首先生的辦公室裏陰雲密布,經常能聽到他憤怒的咒罵和喊叫聲。他也很疑惑,過去無往不利的普國鐵軍為什麽連連失利,一次次的戰敗消息讓他惱火不已,可是再聲嘶力竭地咒罵也控製不住當前的局麵,戰爭依然一麵倒的失敗,僅僅三個月時間,敵軍的飛機就飛到了首都的上空,整個作戰部都搬到了地下的防空洞。


    我也住在防空洞裏,和三個女秘書擠一間小臥室,臥室的彈簧鐵床總是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每當轟炸聲響起,大家就拚命搖晃鐵床,試圖讓這種刺耳的‘吱呀’聲蓋過可怕的‘轟鳴’聲。


    有一天,名叫希拉的女秘書對我們說。


    “戰爭可能要結束了。”


    “怎麽說?”


    希拉壓低聲音道:“上午我傳送了一份電報,薩斯國的陸軍已經到了普林格勒,似乎馬上就要占領我們了。”


    “不是飛行部隊,是陸軍?”


    “是的,是陸軍。”


    “那我們怎麽辦?我們會被抓起來嗎?會坐牢嗎?”


    希拉搖搖頭,仿佛自我安慰般說:“我們隻是女秘書而已,不是嗎?抓我們有什麽用呢?”


    “那我們要不要逃跑?”


    “逃跑,你不要命了?前兩天不是才處決了一個想逃跑的年輕人。”


    希拉又轉頭問我:“安妮你知道元首先生的打算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我說。


    “可你和阿瑞娜女士是朋友啊,難道她和元首先生計劃逃走的時候,會不告訴你嗎?”


    我感到憤懣,想說什麽,又無奈地閉上了嘴巴。


    這段時間,阿瑞娜幾乎天天喝到爛醉,甚至又有一次企圖自殺,你很難看到她清醒的時候,更別提跟她進行正常的交流了。


    然而我知道,無論元首還是阿瑞娜似乎都沒有逃走的打算,就在昨天,元首先生會見了一些敢死隊隊員,那是一群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元首親自為他們別上勳章,鼓勵他們是偉大的戰士,然後送他們去前線以自殺式爆炸的方式禦敵去了。


    可見敵人已經兵臨城下,也許明天就能找到地堡,而我們這裏卻連一隊成年的士兵都找不到了,隻能叫滿臉稚嫩的少年去送死。即便如此,地堡裏也都井然有序地生活著,沒有任何急迫逃走的跡象。


    轟炸還在繼續,天花板不斷滾落塵土,這種焦灼持續了三天,忽然在某一刻,轟炸聲停止了,轉而聽到機槍隱約的突擊聲。


    而後元首的官邸長官召集了大家。


    “逃吧,敵人要攻進來了。”


    “元首先生呢?”有人問。


    “元首先生將慷慨赴死。”長官莊嚴道,“我也會隨元首先生向帝國盡忠。”


    房間裏一片靜謐,而後人群裏響起低低的抽泣聲,甚至帶了些許悲愴。


    長官卻擺擺手說:“走吧,想走的就快走,選擇留下的就堅守帝國最後的榮光。”


    人群嗡嗡響了一會兒後,眾人紛紛湧向門口,我也急急向阿瑞娜的房間跑去,卻在門口看到了穿著簡單晚禮服,手捧一束鮮花的她,阿瑞娜的臉上沒有愁苦,反而掛著淡淡的笑容。


    她向我招招手說:“安妮,快來。”


    “你這是……”我驚訝地望著她。


    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蘭斯特向我求婚了,等會兒有牧師過來主持我們的婚禮。”


    “在這種時候嗎?”


    她點點頭說:“蘭斯特本打算送我走,可我告訴他,離開他身邊的那一刻,我就會飲彈自盡。他很高興,然後問我最後有什麽願望,我說希望嫁給他,蘭斯特就說要給我一場婚禮。安妮,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現在的喜悅,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光,以前我不能幻想嫁給他,甚至不能幻想他多陪伴我一刻,而現在他終於完完全全屬於我了,我的朋友,你會留下來見證我的婚禮嗎?”


    我原本是來勸她逃走的,可此時也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留下來,因為她沒有任何臨死前的恐懼,反而光彩照人,渾身都洋溢著鮮活的幸福。


    “不再考慮一下了嗎?也許你能勸勸元首先生,你們可以一起逃走。”


    阿瑞娜搖搖頭說:“對他而言,逃走是懦夫所為,他是不會逃的。而我……與其逃走,我更想留在這裏,我已經受夠了無休止的等待,受夠了酒精香煙的麻醉,現在我隻想和我心愛的人守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我陪伴準新娘靜靜等待了一會兒,不久,元首先生和一位身穿黑袍的牧師走進了房間。


    兩人在牧師的見證下交換誓言、戒指,而後親吻,元首先生神情肅然,而阿瑞娜始終溫柔地注視著身邊的男人。


    這個儀式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到沒有音樂,沒有賓客,甚至沒有祝福,簡單到儀式剛結束,阿瑞娜就來與我道別了。


    “謝謝你安妮,我真高興,最後是你見證了我的婚禮。”她摘下一條手鏈塞給我,“別忘了我,你該走了。”


    我還想勸她,可是元首身邊的士官已經開始趕人了。


    最後我回首時,隻從緩緩關閉的門縫裏看到,元首的士官端來兩杯酒,新郎新娘交頸飲下……


    淚水從我麵頰滑落,我卻不敢有遲疑,急匆匆趕到薩沙的住處。


    外麵不斷傳來吵鬧聲和機槍的突擊聲,可薩沙的房間裏卻異常安靜,她正坐在床上,輕輕哄著搖籃裏的嬰兒睡覺。


    小嬰兒隻有幾個月大,他安詳地睡著,像個小天使。大約是為了紀念第一個孩子,薩沙也給他起名叫裘恩。


    “元首先生已經死了,大家四散而逃,我們也快點離開這裏吧,你帶著裘恩。”我急切地說。


    薩沙依舊輕輕晃著搖籃,雙目溫柔地注視著嬰兒的睡顏,像是完全沒聽到我的聲音。


    看她如此,我又問:“你丈夫呢?”


    薩沙終於有了些反應:“你說莫斯利先生?他已經先行逃走了。”


    “他自己逃走的!把你和孩子丟在這裏?”


    薩沙搖搖頭,轉身看向我,忽然露出一個微笑說:“親愛的,瞧你急得滿頭大汗。”


    “怎麽能不著急!莫斯利這個懦夫!居然把妻子和孩子都丟下,一個人逃走了,我們也趕快逃!”


    薩沙又搖了搖頭:“不,他原本要和我一起逃的,隻是我選擇留下來。”


    我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麽?”


    “因為逃不掉的,莫斯利先生參與了那麽多事,根本逃脫不了審判和死刑,如果早幾個月,哪怕隻是幾個月,我們也可以逃去國外隱姓埋名生活,可現在不過都是徒勞。”


    “我們隻是女人,他們審判誰都不會審判到我們頭上來。”我仿佛在為自己辯解般說道。


    “從我以女人的身份加入葳蕤黨,又做了那麽多事情後,我就不再是個普通女人了,再說勉強下去又有什麽用呢?我將一無所有,身份名譽金錢,所有與生存息息相關的一切,那種生活與其活著不如在該結束的時候讓一切都結束掉。”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薩沙,那個野心勃勃,像男人一樣追逐權勢和名望,永遠敢作敢為的薩沙。


    “為什麽?你忘記你的目標嗎?當初我想放棄的時候,你還鼓勵我不要逃避,去抗爭,現在是什麽時候?為什麽說喪氣話,難道你想帶著小裘恩死在這裏!”


    薩沙麵無表情地說:“不,過去是我錯了,我的所思所想都太幼稚,也太過簡單,我隻想著女人也能在男人的世界占領一席之地,總想著與自己女人的身份抗爭,我不懂的是,人皆傀儡,受反複無常的命運擺布,在命運麵前,我隻是一顆砂礫。”


    眼前的女人像一塊朽木,仿佛喪失了生的氣息,連嘴角牽起的笑容都充滿了無力感。


    她遞給我一張電報,上麵是薩斯國文字,這是一張名單,或者說是需要逮捕並製裁的名單,全是普國的高級將領或官員,薩沙夫妻的名字赫然在上。


    薩沙輕輕地說:“我為了擺脫女人卑微的一生才走到今天這步,如果以後注定跌落塵埃,那就讓一切結束在今晚吧,至少我曾經實現過自己的夢想,我會抱著它直至永恒。”


    我覺得薩沙瘋魔了,從當初她帶我去看莎美樂的畫像,再到她總是訴說要追逐莎美樂的腳步,她好像把與男人的世界抗爭,與自己的世界抗爭,當成唯一活著的動力了。


    此時,‘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地堡像地震一樣劇烈搖晃起來,塵土大片滾落,牆壁上陡然出現裂痕。


    已經沒有時間和她囉嗦了,我扯著薩沙說:“快和我離開!我來抱小裘恩。”


    我的手剛要伸向搖籃裏的嬰兒,卻忽然發現孩子有些不對頭,他臉色暗淡,雙眸緊閉,在地堡這樣強烈的動蕩下依然睡得死死的,似乎連胸膛都看不到絲毫起伏。


    我陡然吸了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碰了碰孩子的臉頰,而後驚恐地望向薩沙。


    薩沙沒有看我,她靜靜地盯著小裘恩說:“剛剛喂過藥了,他睡得很平靜,就不要吵醒他了。”


    她瘋了……她瘋了!她竟然毒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愣愣地注視了她一會兒,而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門,跌跌撞撞向地堡出口跑去。


    第135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沒能逃跑,剛離開地堡沒多久,就遇到薩斯國的士兵,然後被用槍逼著趴跪在地上。


    我聽他們用薩斯語言交流。


    “嘿,這是個孕婦,別那麽凶。”


    “敵人還管孕婦不孕婦的,都是葳蕤黨的孽種。”


    但之後我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被毆打驅趕著前行了。


    很快我被確認了身份,然後關進集中營。彼時我已經有8個月的身孕了,女獄卒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然後扔給我一件碩大的散發著臭味的囚服。


    暗無天日的牢房裏十分擁擠,女囚們擠在一張長長的木板床上睡覺,深夜時還有臭蟲蟑螂從身軀上爬過,經常把某些貴族女人嚇得驚叫連連。


    我還總感覺到餓,餓得頭昏眼花,卻還要堅持做工,不做工就會挨打,即使是孕婦也不例外。牢裏沒有足夠的食物,餓了幾頓後,再養尊處優的女人也能把那奇怪的黑糊糊當珍饈爭搶。


    到最後,愛人、親人、朋友都離我遠去了,唯有腹中的孩子陪伴在身邊,夜深人靜的時候感到它悄然的動作,我便忍不住流下淚水。


    這孩子會誕生在牢獄裏嗎?它出生後我可以養育他嗎?還是說一出生就會被抱走,叫我永遠失去他。


    每當想到這些我便心如刀絞。


    我們這個國家犯下了深重的罪孽,所以我身上也有屬於自己的原罪,可孩子是無辜的,他不應該一出生就飽嚐痛苦,我甚至又想起薩沙,她就是不想麵對這些才選擇死亡吧,與其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受苦,還不如從不曾見過世界,這對他而言是不是一種慶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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