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他們捱得那樣近,她說話的時候,嘴唇貼滑在他的下頜線上。隻有不到半秒鍾光景,似乎是一觸即離的親吻。


    然後她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周恪非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確認這一刻並非夢境。肩膀上一塌,是蘇與南在推搡:“還不快去追!”


    他頭腦發懵,像醉酒了,步態踉蹌著,下意識地追出去,到樓下已經不見了單秋沅。


    秋夜的冷風迅速挾走體溫,她擁抱的觸感和氣味也慢慢散去了。


    -法國裏昂,校內心理援助,錄音1-


    您好,我預約了下午三點的會麵。對,我叫恪非,姓氏是周。


    好的,就坐在這裏可以嗎?


    不用了,我並不口渴,不過非常感謝。


    是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隻是在開始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下,學校的心理健康輔導是免費為學生提供的,對麽?


    ……那就太好了。無意冒犯,我同時負擔著許多方麵的支出,所以需要嚴格規劃哪怕是一歐元的開銷。


    是我的同學蘇建議我來這裏尋求幫助的。事實上,我已經失眠許多年了,在年少時經曆過一場重大變故之後。來到這裏之前,我曾做過一些功課,用心理學術語來說,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叫作‘重大壓力事件’,對麽?


    感謝您的糾正。前些日子我收到母親輾轉托來的消息,說父親去世了。按照中國的習俗,我應當訂最近的一班飛機回國,為他守靈三天。可我沒有。我將那封郵件刪除,又把回收站清空,依然繼續我的學業和兼職工作,一切如常。


    因為如果我那樣做了,就是對另一個人的背叛。


    哦,那個人。或許我需要把我的故事從頭說起……那個影響了我一生的女孩的故事。這是我獨一無二的秘密,應該也到了該與人傾訴的時候了,不然這些故事也沒有別處可去。


    我已經沉默了許多年。或許隻是缺乏這樣一個使我開口的契機。有的時候隻需要一個契機,就像用細針紮破滿漲的一袋水。


    那個女孩,我們就叫她秋吧。……是‘秋’,您的發音不需要多麽準確,隻要能對這個名字產生些印象就好。我和秋相遇,是在中學時代。七年級。我們恰巧被分在同一個班級,但開學過去兩個月,我依然對她沒有任何印象。您或許不了解,在我就讀的那所學校,我們習慣以成績區隔學生。不,不隻是心理上的孤立,連座次位置都根據成績高低排列。


    我和秋本不該有交集,隻是那一年老師一時興起,在班裏實行了一種輪換同桌的製度。每到周一,我們都會隨機被分配組合成為期一周的同桌。


    這一周,我就坐在秋旁邊。


    說老實話,我對她的印象並不好。她不合群,性格生硬,並且不認為有和任何同學成為好友的必要。我第一次注意到秋,是語文課老師破天荒地表揚並宣讀了她的作文。


    她在裏麵寫:對我而言,生活是一扇一扇關上的門。那時的我天真未鑿,隻覺得這句話既深沉又充滿詩意,不像是能夠出自秋的手筆,但足以讓我開始對她改觀。


    而她讓我記憶最深的……抱歉,請問我是否被允許談到性?


    好的……不,我並沒有非常害羞。是麽?我確實容易臉紅,從小就是如此,這可能是出於任何一種原因。無論如何,性這一樣東西,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似乎做起來要比說起來容易些。幸好我坐在您麵前用的的並非母語,否則您或許會認為我此時要發起高燒來了。


    在第一次接觸性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


    是在一次課間休息,我看到秋伏在課桌上,身體仿佛在發抖。她不舒服麽?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在我猶豫要不要報告老師的時候,她忽然劇烈一顫,隨即靜了下來。胸膛起伏,是劇烈呼吸的頻率。抬起頭時,她注意到我的視線,我們四目相對,共同沉默。那時候她的眼睛濕潤又明亮,像是薄雨中的兩盞路燈。可跟平時太不一樣了。


    我們就這樣對視,直到上課鈴聲響起。她的目光恢複如常,像是有形有狀,帶著棱角軋進來,仿佛我的眼裏有她要瞄準的靶心。從那之後,哪怕我們麵對著麵,她也很少再給我機會去找到她的眼睛。


    秋是對的。如果後來我對她不曾有過那樣深刻的了解,或許今時今日她依然健康,依然安全。


    ……敲門的是下一位預約者麽?十分抱歉,那麽我下次再來。”


    tbc.


    第2章 (二)


    日頭不白了,正橙起來。晚霞亮得逼人,逐漸成為一種尖銳的凶紅之色。雲層發烏發沉,膠在濃烈的霞光裏。


    回程的車上,秋沅沒有看向窗外。她頭頸微垂,編輯著一條短信,約成敘去店裏見麵。


    成敘在本地大學讀書,和秋沅維持著每周末約會一次的頻率。秋沅對他的需求感相當低,所以一般不會在工作日主動要求見麵。成敘因而預感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便從學校偷跑出來。他比秋沅還早一步抵達紋身店,隻見到了前台小妹年年一人,她正就著店內播放的音樂輕聲哼唱。


    年年性情開朗,又是成敘低了五屆的學妹,兩人十分熟絡。見他推門進來,馬上笑著招呼:“師哥,今天沒課啊,怎麽有空過來了?”


    成敘老實交代:“阿秋說有事找我,我就翹課了。最多待兩個小時,不然回去晚了要被罵的。”


    年年眼露了然,把一個新換的靠墊放在沙發上:“那你坐下稍等會兒啊。秋沅姐不在店裏,之前被一個男的找出去了,還沒回來呢。”


    成敘:“怎麽出去了?是客人麽?”


    年年搖頭:“不是。是個生麵孔,他說了句話,秋沅姐馬上就把後麵的客人全推掉了。”頓了頓,又說,“我記得他說的是……周什麽非出了點事,想見你一麵。師哥,這人是不是她前男友啊?”


    周恪非。


    從認出這個名字開始,成敘耳朵裏轟隆響成一片,接下來半個字也沒再聽清。


    起初想到的竟然不是周恪非的種種,而是幾年前他第三次向秋沅告白的那幕畫麵。


    彼時星芒低垂,夜色溫柔,晚風輕綿如同情人的撫觸。或許是氣氛太好,秋沅也比平時顯得柔和。複健期對她而言痛苦萬分,每回束帶拆下來都攢著一窩冷汗。從複健室走回病房要經過一片花圃,她身體搖搖欲墜,被成敘眼疾手快接在懷裏。秋沅靜靜抬眼望著他,這是第一次沒有顯露抗拒。


    “你怎麽跟個不倒翁一樣啊。”清甜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遙,成敘心馳神往,表麵上卻故作不經意,懶懶散散地一挑眉,扶她起了身,自然而然牽著她朝前走。


    “我聽徐護士說,過兩天就能辦出院了,阿秋。”他眉飛色舞地說,著重補充了一句,“這兩年多的賬單也已經付清了。”


    秋沅隻是說:“謝謝你。”


    花圃氤氳著陣陣幽香,勾人心思萌動。成敘走出兩步就忍不住了,扶著她單薄的肩頭問:


    “我……要不我們,我們在一起吧?”


    他看到秋沅緊抿雙唇,病服下胸口起伏,最終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點了頭。


    寂靜春夜裏,忽而起了徐徐的風。成敘嘴角向上勾起,即將完整成一個笑容。


    秋沅並沒有看他,卻搶在他流露出歡欣表情的前一刻說:


    “但是,周恪非回來的話,我會離開你。”


    對於那個不告而別的人,這是秋沅醒來後第一次提及。


    “周恪非出事了?……他最好是。”


    比起詢問年年,更像實在自言自語。成敘低低說完,不等年年開口,已經起身推門出去。他的步幅很大,呈現一種堅定的姿態,年年沒敢攔。


    秋沅付好車費,開門就見成敘等在店前。他向來單純樂觀,鮮少能見到這樣悶悶不樂的神情。秋沅隻看一眼,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隻是問他:“你跟年年聊過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吧。”成敘話音相當幹脆,一個字一個字像是直衝出來,“我不要。”


    秋沅沒接他的話,也並不受他的情緒影響,語氣依然平寧:“進去說吧,外麵冷。”


    成敘不吭聲了,借著街燈初亮的光仔細看她。天黑了,她的麵目被陰影隱略,唯獨眼裏映著光,顯得很亮。依然是這樣好的星夜,夜風卻緊快料峭,夾著數不清的小刀子,刮進他心腔腑肺,各處生疼。


    直到秋沅抬手想去拉開門,成敘才艱澀地找回聲音:“別。就在這兒說吧。”


    “好。”她說著放下手。隻一個字,縱容寬和的口吻。


    這麽多年,秋沅對他的態度一向如此。


    連年年都看在眼裏,說店長這樣冷感冷情的人,對師哥竟然如此溫柔,該是有多麽深厚的愛啊。


    日子久了,成敘幾乎被這樣的差別對待所蒙蔽,險些就要忘了,是她覺得虧欠。


    現如今她站在麵前,眼睛和語言已經感受不出溫度。


    “你說的對,我是要分手。”


    成敘氣急反笑:“就因為周恪非回來了?”


    秋沅:“我知道你會怎麽想——”


    “你知道就好。單秋沅。”他一字一句說得狠了,幾乎把她的名字在齒舌間反複嚼咬,“你是不是賤得慌啊?你出了事,他頭也不回就跑了,你還在等他?你還在等他!”


    縱使被他尖銳的惡意所擊中,秋沅仍平靜如初,把先前遭他打斷的句子補全:“我知道你會怎麽想,但這是我們說好的。”


    “阿秋,這麽多年了,我對你怎麽樣,你真的……”


    成敘以為自己會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絕。但是控訴的話音越扯越慢,越拉越長,到末尾失去了力氣,斷裂在空中。


    竟是奇異的鬆脫。


    這麽多年,成敘一直都知道。是他趁虛而入,是他要挾強取,迫使她用十年的恩愛時光償還。


    秋沅很少帶他回家,他們約會後通常在大學附近開房。鍾點房沒有窗戶,四季都悶熱,溫汗的身體互相糾纏之時,成敘也會感到愧怍。


    但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將她抱得很緊。


    秋沅凝視著他。成敘看得出她眼神複雜,有那麽多的感情在徘徊醞釀,卻並不是對他。


    “我感激你,並不意味著我會愛你。我思念他,也不等同於我原諒他。”她說,“那段時間你照顧我,我賠給你整整十年,也足夠還清了吧。”


    還清。她最執著這對字眼。當年秋沅帶著母親在城裏無處可去,輾轉了多個租房中介卻屢屢碰壁。成敘提議讓她攜母親住在自己家空置的房子裏,卻被秋沅即刻拒絕。


    她說:“那樣就還不清了。”


    成敘心裏直發墜,擺出個張牙舞爪的架勢,話卻講得七零八落:“好啊,那就分手,分手算了!我倒真想看看,周恪非能給你什麽。”


    秋沅沒再回話,隻是看他,卻又像透過他看向別處。


    成敘賭氣就要走,扭頭看到送秋沅回來的出租車正停在路旁,司機向這邊不斷張望,一臉閑看熱鬧的模樣。一時之間成敘更惱了:“……你看什麽看?!”


    出租車司機很是一嚇,鬆開刹車想走,又被成敘攔下


    他拉開車門:“等等,拉我去東邊的大。”


    人還沒坐進去,成敘隻覺得腳下生了火在燒,被燙傷一般驚跳起來,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趕上秋沅,狠狠扳過她瘦削的肩頭,垂臉親下去。


    秋沅沒有說話,也沒有哪怕一絲反應,像個無聲無息的布偶。她最擅長沉默,且她的沉默往往含義豐富,各不相同。


    成敘清楚地知道,秋沅之所以任他擁吻,是因為在此之後,他對她而言便再無關緊要。


    “這樣才算是還清了。”他含著她的雙唇,囫圇地說。


    泯泯夜色中,一輛通黑轎車減緩了速度。看到街邊紋身店招牌的同時,周恪非也看到臨路相擁而吻的兩人。


    他關上車窗,將油門重重踩下。漫無目的一路向前開,直到紅綠燈將他逼停。


    手機在這時響起來,接通是蘇與南的聲音:“怎麽樣了我說,追到沒?”


    周恪非搖頭說:“算了吧。”


    秋沅回到店內,隻見看店的年年正坐在沙發上打著瞌睡。她正想將年年搖醒,耳畔的樂曲忽而打到高潮。激烈的重金屬搖滾,主唱有著鏽跡斑斑的嗓音質感,猛然將年年震出了睡夢。


    秋沅一瞥電腦上的播放器:“又在放這個樂隊的歌。”


    年年揉著眼說:“很好聽的呀!”饒是將睡未醒,依然是小姑娘稚氣未脫的脆聲。


    秋沅讓她提前閉店離開。自己坐在門口,抽了許多支煙。


    心裏都是周恪非。理所應當,可以預見。在他不聲不響地離開十年後,依然能讓她方寸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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