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得去問單秋沅了,是吧?”有男生意味深長地回答,旋即幾人哄笑成一團。那是一種不止於玩笑的惡意,成為男生們的心照不宣。


    黃語馨不吭聲了,把臉狠狠擰回去,馬尾辮的發尖在空中繞了一圈。自從去年單秋沅讓她當眾出醜,她就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


    周恪非與她不同。聽到那個名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自己做好決定之前,已經抬步走過去。


    幾個坐在一起的男生邊吃午飯,邊小聲討論:


    “別看單秋沅又瘦又平,其實內衣都不穿。”


    “對啊,上次田徑隊訓練,陽光一照,真空。”


    “肯定是故意的,我親眼看見成


    敘摸她那裏了……”


    一時之間,嘖嘖聲此起彼伏,在場的男生都眼露了然。


    這時,秋沅端著餐盤,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值深春,她隻穿一件校服短袖。單薄的質料下,一切輪廓無所遁形。


    周恪非有些慌張,忙移開視線。


    幾個男生迅速交換似是而非的眼神,其中一人直對著秋沅問:


    “單秋沅,為什麽你隻讓成敘摸啊?”餘光發現周恪非就站在不遠處,馬上又為這番自以為是的羞辱添上更多細節,“班長不比成敘帥?你也給他摸摸。”


    他出聲前試想過秋沅的回應。她可能會怒罵,會哭泣,會紅著臉逃開,至少要躲避這些眼神和言語的指指點點。


    沒想到是兜頭一碗熱湯。


    男生的臉迅速漲紅,然後才意識到是皮膚被燙破,眼前霧氣蒸蒙。他高叫一聲,連同椅子一起倒下,旁邊的朋友嚇得膠在座位上,一時之間誰也沒敢動。


    秋沅把餐盤放在自己的課桌上麵,才抬眼望向周恪非,似乎在等待著他的裁決。


    自然而然,因為老師不在時,他一向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


    “你們帶他去校醫室。”他表現得分外鎮定,眼眸徹黑,又轉向秋沅,“單同學,你跟我來。”


    依然是教室門前這條走廊,依然是這麽好的陽光。如今踏上來,心情卻不同以往。


    周恪非以為她會哭,起碼該有些同齡人會有的緊張不安。光是想到這些,他隻覺得心頭糾得發緊,各處都不平整不熨帖。


    到底沒忍住,側目看她。意外發現秋沅神態平穩如鏡,像不起波瀾的湖麵。


    雖然沒有他料想當中的反應,幾經猶豫之後,周恪非還是主動安慰她:“他們說的那些,不要放在心上。”


    他很少給出自己的關心,所以言辭尤為笨拙,有些生硬地斷在這裏。


    “我不在意。”秋沅隻是說。


    周恪非十分確定,她並沒有在逞強。


    “我想讓他長點記性,以後不要這樣說別人。”秋沅的音量並不高,卻字字像石頭一樣堅硬,說得很快,每個音節之間不留空隙,“我不在意,不代表別的女生不會在意。”


    語罷,她步子一頓,已來到辦公室前。周恪非推開門,領著秋沅走進去。班主任的辦公桌在最裏側,靠近窗戶的位置。他該是用完了午餐,正在收拾桌麵。


    抬頭見到周恪非,他臉上堆起笑,剛想說什麽,又發現他身後的秋沅,一個未現形的笑容便匆匆淡去。


    “秦老師,剛才我不小心撞倒了秋沅同學,她手裏的湯灑到別的同學身上了。”周恪非說,“真的很抱歉,我該負全部責任。”


    在場的幾個男生馬上被叫來問話。因為黃語馨的位置就坐在傷者前麵,也帶上了她。


    “呃,我覺得單秋沅就是故意的啊。”說話的是受傷男生的好友,他聽完周恪非的陳述,神色不可思議,急著解釋說,“我們當時正在……”


    語聲就斷在這裏,像個殘缺不全的豁口。在場的幾名男生麵麵相覷,誰也不敢依照事實完成這句話。


    他們當時正在做什麽?是殘酷的羞辱,是在有意攻擊,對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到了大人麵前,可無法用玩笑掩飾。


    空氣悶鈍發黏,像是每個人的呼吸都沾連在一起。


    見他們都不再言語,嘴唇半開著,句子全咽回去,周恪非平淡地打破沉默:“那麽是你們誤會了。”


    班主任看看形容冷靜的周恪非,又看看另一側欲言又止的男生們,心裏的天平已經有所傾斜,但稍作斟酌,還是開口:“黃語馨,你說說看。”


    黃語馨的不解並沒有比男生們少上幾分。她與周恪非的交集,要比其他女生更多些。因為一個是文藝委員,一個是班長,班裏年級裏,總有大大小小的活動要他們共同負責。曾經的黃語馨會為自己得到了更多的、他的眼神話語而沾沾自喜,後來才發覺,他對待誰都是一樣的,這麽禮貌,周到,每一個動作和言辭,都是教養的證明。偶爾顯得疏離,是事不關己時,他依然能做到盡善盡美,無可挑剔,隻是不會投入絲毫情緒。


    這樣的周恪非,他為什麽要為單秋沅說謊呢?


    即使有再多困惑,黃語馨還是點頭:“就是周恪非說的那樣。”


    這是周恪非生平第一次撒謊,手心有些出汗,但表現要好過預期。


    或許是他鎮靜的神情、清晰的表達分外有說服力,班主任輕易采信了他這一方證言,和受傷學生的家長取得聯絡,幫周恪非爭取到了對方的諒解。當然,他數次強調這是周恪非的無心之失。


    晚上的值日沒有排給周恪非,他離校很早。門口一道纖長的剪影,靜靜立在四周川流湧動的人潮之中。


    隔得很遠,他認出是秋沅。


    晚霞在濃起來,像是一種豔烈的,不安的情節。


    擦肩而過時,衣袖被拉住。


    她沒有立即放下,指尖輕輕著力,這股力氣好像也繃在聲音裏,對他說:“周恪非,謝謝你。”


    第一次,他聽見秋沅叫他的名字。


    明明連名帶姓,語氣很是尋常。可他就是感到一種奇異的知覺。


    “沒事的,單同學。”他報以微笑,“以後如果還有人講那樣的話,請你讓我知道。”


    他眼睛漆黑透徹,眸光低垂,將她攏在一片柔和之中。讓人相信他口中所出的每個字眼都來自肺腑,代表真心實意。


    路肩旁,黑色轎車響了兩聲喇叭。周恪非裝作沒有聽見。


    隻是想和她,多相處一段時間。


    薄雲舒卷,投在地上是長而淡的影,像陽光下她低垂的睫毛。


    司機識趣地沒有再鳴笛。


    直到成敘的出現。


    “怎麽不去訓練?等我呢啊,阿秋?”他從放學回家的浪潮之中掙出來,一手作勢要摟秋沅的肩,被她靈巧地避開。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完全忽視了周恪非的存在。


    秋沅皺眉說:“別那麽叫我。”


    “就叫你,阿秋,阿秋。你幹嘛不喜歡?不會是因為聽起來像打噴嚏吧?”


    “……成敘,你閉嘴吧。”


    他們並著肩,往操場的方向去了。


    周恪非上了車,才發現周芸坐在前排。她回頭,語氣輕淡:“旖然的老師請我過來,討論她的問題。”


    周旖然與周恪非就讀同一所學校,比他低一個年級。她性情乖張頑劣,已是父親母親的一塊心病。


    “旖然自己跑去剪了短頭發,男孩子樣的。”周芸的手指尖按在太陽穴上,慢慢施力。


    “她已經很讓我頭痛了,恪非。”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過分生疏,周芸換了一個更為親密的稱呼,眼睛是空白的,表情全在聲音裏,“小虎,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來往,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媽媽。”


    -錄音04-


    您好。


    謝謝您的誇獎。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


    秋是體育生,學校田徑隊重點培養的,每天都有訓練。所以初三那年,我獨自一人承擔了許多放課後的值日任務。


    在我擺課桌,擦黑板的時候,她就在樓下操場上,或跑或跳。透過教室的玻璃窗,我能看到她的身影,被樓層的高度和距離縮成小小一個點。我能認出是她。


    就如同我說過的那樣,成敘和秋走得越來越近,甚至每晚放學,他都會留下來,坐在操場邊,等秋一同回家。他們其實並不算順路,成敘會有意繞道走。而司機接過我的書包,為我打開車門的時候,我在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總是如此。


    於是後來上了高中,我對母親說,可以讓我自己去學校了。


    是的,好消息是秋沅順利以特長生的身份升入高中部,壞消息是成敘也是一樣。


    我家離學校說遠不遠,說近也絕對不算近。騎單車上學,要比司機接送多花上半小時。我偶爾可以得到機會,追看著她,背著幾年都沒換過的書包,在路肩上慢慢地走。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她家模糊的方位。


    在我家和她家之間,有條貫穿了城市的河。


    秋沅到了高中,人緣並不那麽差了。當然,不是因為她性格發生了什麽變化。


    早前我也對您講過,她其實是個很美的女孩子。隻是初中時候她太瘦削,起初總是深埋著頭,不與人對視。而初中的孩子也太不重視美的感受。


    升進高中,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漂亮健康,氣質獨特,皮膚像蜂蜜一樣,陽光下微微出了汗,閃閃發光。


    硬要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秋比以前更加自信,也更加堅定了。


    她也開始收到情書。


    是的,您說的沒錯。之所以用也這一個字,是因為我也一樣。從初中開始就是如此。對於每封少女的心事,我都會寫字條正式回複,盡量把拒絕的話語寫得委婉動聽。


    而秋的反應有所不同。


    她總是打開看看,不感興趣,所以丟進垃圾桶。動作和態度一樣不以為然。如果是當麵告白,她也會幹脆拒絕,簡化成搖頭說不的程序,從未顧及旁邊是否有人圍觀。


    這也是為什麽,她引起男生的不滿。


    初中的流言蜚語也在此時開始重新傳播。


    成敘依然每天在找她。平心而論,成敘是個樣貌端正的男孩子,而且自信開朗,永遠神采飛揚。


    再加上他優越的家境,使他在年級有著非同凡響的知名度。他和秋走得近,不算什麽秘密。隻是到了遭秋拒絕、又失去臉麵的男生眼裏,生人勿近的秋與成敘交好,一定有不同尋常的緣由在裏麵。


    tbc.


    第9章 (八)


    白色轎車披著夜色,在聳立的樓群中穿行。到了店門口,緩緩刹停。


    透過車窗,周恪非看到秋沅正在關店。天色漸涼,她手指冰白,臉頰凍得嫣紅,呼吸在空中成了型,是消散的汽霧。


    年年戴著毛絨絨的手套,離開前衝她揮了揮:“拜拜店長,別忘了哦,明天我要請假的。”


    轉身注意到車裏的周恪非,又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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