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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十一)


    辦公室的燈開了,夜間電路總是不穩定,惻然一下爆閃。周芸看著周恪非的臉,在雪亮燈光中忽地清晰成極致的畫麵。他清瘦挺拔,頜骨輪廓是鋒利的角度,眉睫濃而長。淚水再次在眼前蒙上模糊的影,依稀之間,看到的是他慢慢成長為少年所經曆的各個樣子。這些形象到他成年後陡然斷層,再無記憶。


    周恪非的辦公室是一間玻璃房,不算寬敞,裝飾輕簡,由素淡分明的黑白色調構成。空氣顯得純淨,甚至少有浮塵遊動。她坐在軟椅上,手背抹了一把眼淚,仔細端詳對麵的周恪非。


    “恪非,媽媽一直在找你……有一段時間了,我每天早晚都來,有時候能看到你。這麽多天,我就是不敢上來見你一麵。”周芸試著尋找周恪非的眼睛,隻是被他低垂著眼簾,有意不發生接觸,“你瘦了啊。”


    周恪非的聲音和表情一同沉默。一張辦公桌,似乎連血緣和親情都完全隔閡。


    “你爸爸走之前,一直想見你最後一麵。”


    周芸說,她的語氣罕見地有些畏縮。


    周恪非顯得非常漠然,這在周芸眼裏也是不可思議的。她習慣了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乖巧聽話的男孩,哪怕是進行生命中最大一次反叛的時候,他也隻是維持著表麵寧靜,悄然離開。


    她撫平蕪雜發燒的心緒,嚐試另一個話題:“以後,有空來看看媽媽,好嗎?”


    然後她看見那雙黑得純然的眼睛抬了起來,周芸從裏麵難以找到自己的影子。周恪非麵容平淡,搖了搖頭。


    周芸將語氣放得柔緩,這對她而言相當艱難:“小虎,奶奶身體不好,你總要看望一下……”


    如願以償,看到周恪非神色微變,浮現波動的模樣。


    周芸知道自己賭對了,周恪非並不是完全斷絕親情,對於那個家,他至少還殘存著一絲留戀。至少現在,他還不知道奶奶已經去世的消息。於是她說:“你加下我的聯係方式,我給你奶奶的地址……”


    成功拿到他的電話號碼,周芸見好就收,未再多話。她拿起手包,猶豫著想走,又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說著媽媽真的很想你,對失訊多年的兒子張開雙臂。


    這是含義豐富的擁抱。她迫切地需要這一個信號,象征著對前塵往事的勾銷,也代表寬恕和原宥。可得到的隻有周恪非轉投而來的目光,冷淡而疏遠的,仿佛間隔著遙遙茫茫的距離和時間。透過清澈的瞳膜,周芸無法看到他的心靈。


    壓抑的情緒終於被這道目光擠壓碎裂,她捂住臉,崩潰地嗚咽:“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能原諒媽媽……”


    “媽媽。”周恪非終於開口,“你不需要我來原諒,你也不會得到我的原諒。”


    車禍之後,周恪非被帶回家。他起先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是疑惑自己怎麽再也聯係不到秋沅了。他被鎖在家裏出不去,每天除了撥打那個無人接聽的電話號碼,能做的隻有伏在窗口往下張望。


    他始終相信,有朝一日會等來秋沅。


    高檔小區,他家在最好的位置,從敞闊的窗口望出去,觸眼就是藍寶石般的人工湖泊。日頭濃烈的時候,泛著魚鱗片一樣晶瑩層疊的波光。


    周恪非察覺到不對勁,是警察來到家裏,和父親耳語一番,帶他一道出去。


    “要去配合一下調查,沒事的。”周芸對他解釋,她高昂著頭,看也不看在她眼裏釀下大錯的周恪非,冷淡地說,“你在家收拾收拾行李吧,我們送你去北京做心理治療,是後天的飛機。”


    周恪非看上去並無異常,乖順地點頭。


    兩天後,他在去機場的路上跑了。


    他帶的現金不多,隻能坐公交,轉了許多線路,走走停停,才去到他和秋沅熟悉的地方。這片居民區不大,剛一落腳就聽到有人談論起那一場車禍。


    一個大媽繪聲繪色地描述:“是個女娃娃哦,長得蠻漂亮的,長手長腳,穿白裙子。被壓在輪子下麵。還是輛奔馳呢,老貴老貴的。”


    一切都對得上,秋沅的消失,出現在家裏的警察,黑色立標奔馳車。


    還有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從不穿裙子,是因為校服都是統一款式的運動褲。那些女孩子們在夏天穿短裙,露出光滑細長的雙腿,對此她並不豔羨,也無別樣心情,隻是周恪非當時並不了解。


    周恪非送她的生日禮物,是一條白色長裙。他從沒看到過秋沅穿裙子的樣子,也知道她父親單德正從不花錢給她置辦衣裝。他的本意很好,想秋沅不用再羨慕別人。可她卻說:“很多事不分好壞對錯,隻是不同。”


    不過她還是換上了這條裙子,也沒有掩飾喜歡。雖然周恪非不確定這份喜歡是不是因為他而產生,但看她裙擺飛張,依然心滿意足。


    接下來幾天,周恪非滿城尋找秋沅。在事故發生地問了一遍,沒人知道重傷的女孩被送去哪裏。熬到後麵已饑飽不知,渾渾噩噩走在街上,撞到一個女孩子。那人沒有責備他,端詳了好久,驚訝地脫口而出他的名字。周恪非吃力地睜著眼,才認出是黃語馨。


    她眼露關切:“周恪非,我能幫到你什麽嗎?”


    周恪非想了想,說:“我需要一份工作。”


    黃語馨粗略地問了一下緣由,把他帶到自家開的餐館去,先從後廚做起,後來因為優越的外表和談吐,被調去前台招待客人。


    在黃語馨的幫助下,他終於找到了病床上的秋沅。


    周旖然的樂隊在夏天爆紅,秋日都快過去,勢頭尚未減退。她的預約一拖再拖,總算在一個下午來到店裏。依然是老打扮,黑衣黑褲,頭發短至耳根,發腳整齊如直線,戴一個巨大墨鏡,進了店裏還沒摘。


    年年嬉笑著,接過她的大衣,又親手幫她把墨鏡取下來折好。


    與周旖然重逢多日,秋沅還沒見過她幾麵,好像一來二去,倒是年年先跟她混得熟了。


    周旖然把手腕露出來,刀切縫針過後的傷疤依然浮凸醒目。她定下的圖案是一叢亂生的荊棘,頂端盛開著一朵睡蓮,長而糾纏的長疤則成為花枝。


    秋沅工作的間隙裏,周旖然促狹地盯著她看,直到常年淡然的秋沅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才悠然開口問:“你和我哥又好上了?”


    秋沅報以一個疑問的眼神。


    周旖然空閑的一隻手指了指她脖子的位置。潤潔皮膚上,印有吮吻過後的痕記。


    秋沅簡單說:“算不上。”


    她不覺得自己和周恪非的關係有什麽好避諱隱瞞,但是也不喜歡這樣的誤會。在她看來,他們相處的形式曖昧不清,難以說明,就不要試圖強加一個既成的定義。


    “算不上?”秋沅的答複讓周旖然眉頭深蹙。


    她語氣生硬,對秋沅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哥這些年,過得很苦。”分成兩部分,辛苦和痛苦,日日夜夜在摧磨他。周旖然沒有在他身邊親眼目睹,但她對這樣的感受也有過深切體會。


    畢竟這些年,他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你對他不夠公平。”


    秋沅的視線仍放在紋身圖案上,沒有分毫偏倚:“這應該是我自己來決定。”


    或許是性格或者經曆使然,秋沅很少嚐試說服別人。表達完自己的看法,就緘口再不言語。


    素淨的一張臉,垂在照明燈的強光之下,輪廓成為虛淡混亂的線條。周旖然注視著她,終於不著痕跡地歎口氣。


    秋沅手藝細致,出工比尋常紋身師慢一些。幾個小時後才完成,周旖然深看她一眼,道了聲謝便離開。


    不一會兒,年年也不見了。眼看有客人要來,秋沅推門去找。街上人影稀疏,不知不覺走到隔壁的窄巷裏。


    就在罕有人跡的偏僻轉角,秋沅看見年年和周旖然。她們緊密貼合在一塊,正在擁吻。


    -錄音05-


    您好。天氣好嗎?我沒有注意。


    這段時間,我很難注意到生活裏那些美好的東西。是的,如果您是這樣認為,那麽讚同您的看法。我的情緒確實越來越低落,對快樂的感受也並不強烈了。


    我在少年時代也經曆過這樣一段時期,大約是發生在十七歲。我有沒有向您提起過我的妹妹?她是一切的成因。抱歉,我的用詞不是很妥當。準確來說,她是第一個受害者。


    要解釋這一切,我必須向您完整地描述我的家庭。這是一個看起來無比完美的三口之家,父親是知名學者,母親負責國內頂尖的藥學研究所。他們接受過您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教育,履曆仿佛是無數個人捏合在一起的光鮮。但是對如何做一對父母,他們顯然缺乏經驗,也並不在意。


    其實很多時候,僅僅在教育方式上有所缺陷,我並不覺得父母虧欠孩子太多。可是我的父親母親並不一樣。他們並非不懂得如何養育子女,才是對子女最好的方式。他們考慮的,隻是如何讓我和妹妹成為他們想要的樣子。


    他們有一套精良細致的模具,要把我和妹妹嚴絲合縫塞到裏麵去。


    我並不反叛,也不懂得如何反叛。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從小到大,我是一段精密運轉的程序。而遇到秋,是代碼裏唯一一行謬誤。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我發展出了自我。


    這或許是為什麽我會被秋所吸引,她勇敢堅韌,擁有一切我前所未見的特質。


    比起我,我的妹妹更像秋。


    有天放學,我在校門口耽擱片刻才上了車。出乎意料,母親等在車裏。她說是妹妹的老師找她過來。


    見到妹妹,我才知道是為什麽。她把頭發剪得好短,齊到耳朵尖,男孩子樣的。


    我們的母親問她,為什麽要違反校規?


    她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為什麽不能喜歡我的發型?


    我聽著聽著,有點微微發笑了,連自己也沒注意。我想,如果她和秋一樣年紀,早些相識,或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妹妹和母親爭吵不斷,總是誰也不肯讓步。通常是小摩擦,偶爾鬧得難看了,就會發生不好的演變。有一次她試圖絕食,母親就索性不讓家裏的保姆給她送飯菜過去,硬是逼她主動出來道歉。


    還有一次她反鎖房門,被父親從外麵一腳一腳踹開。我站在父親身後,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妹妹縮在床腳,捂住耳朵,喉嚨裏是破碎的哭泣。


    在我高三那年,她在自己房間的浴缸裏割腕自殺。兩次,都沒有成功。


    那是我家裏迄今為止爆發過的最大矛盾,因為她親口對母親承認,她喜歡的是女孩子。


    母親瘋了一樣,把尖長的高跟鞋劈頭蓋臉砸在妹妹身上。她狼狽地閃躲著,頭撞在牆上,嘴裏喊著痛死了痛死了。母親冷笑一聲說,你還不如死了好。


    母親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她暗戀的女孩子主動向學校揭露。


    您還記得我班裏那位姓黃的女生嗎?從初中到高中,她都跟我和秋沅同校。她是傳統意義上的乖女孩,將一切離經叛道的事物視作汙穢。


    她就是我妹妹的暗戀對象。


    我的妹妹寫了一封很長的情書,大膽地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她認為表白不能匿名,應該敢作敢當,這樣才能讓黃看出她的誠意。


    這是一個極端錯誤的決定。或許就在她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們這些人,兩個家庭的命運,就已經徹底改變了。


    黃是個開朗外向的女孩子,她樣貌純然可愛,和誰都談得來,所以也會被男生告白。她知道自己不能早戀,總會委婉地拒絕,並且半開玩笑似地警告那些男生,如果不好好學習就將事情告訴老師。


    收到情書的時候,她也打算這麽做。


    直到看到落款上我妹妹的名字,一切就不再止於警告。


    我的妹妹比我低一年級,老師拿到情書後大驚失色,忙叫來負責她的年級主任,年級主任不敢怠慢,又直接如實匯報給校長。育英中學出了一個給女生寫情書的女生,這是多麽壞的一個消息。


    校長找到我媽媽,所有的事情得到揭露。


    這一件事的後果,是您絕對無法想象的。


    tbc.


    第13章 (十二)


    鮮濕的雲變得幹燥,然後消失。秋雨漸漸不再下了,城市冷得由表及裏,像是在冬天。依然有風,風比秋日裏更硬,更新了。


    臨近期末,年年的兼職時間驟減,處理預約、接待客人和店裏的雜事都落到秋沅頭上。她想過索性聘請全職店員,麵試過幾個都稱不上滿意,也就先把這事擱置在一邊。


    秋沅比平時更加忙碌,周恪非也有公司事務纏身,是以見麵的頻率越來越稀淡。偶爾她躺在床上,試圖慰藉自己,想起他的手指觸在皮膚上,微汗的涼韌的感覺。秋沅溫習著那感覺,慢慢覺得有些模糊和陌生了。


    回頭想來,該是幾個禮拜沒體會過了。


    隻是她不提出要求,周恪非絕不會主動聯係。他好像一直謹小慎微,準確地拿捏著分寸,並不願打破某種邊界。


    店裏沒有客人的時候,秋沅得空到隔壁巷子裏抽煙。她半靠在拐角的粉牆上,是一種鬆弛而坍塌的姿態,對著外麵敞闊而通達的街道,眼睛放空。初冬還沒下雪,但有霧氣堆滿街巷,一眼望去,也是冰雪一般茫茫看不盡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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