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路邊還有?大小店麵,都熱熱鬧鬧地開著。


    秋沅低頭,看著底下來往的許多腿腳,到她麵前全繞開了。是周恪非走在旁邊,貼心地為她擋出一隅空間。


    “秋沅同學,你急著回家麽??”


    “沒有?。”


    “那你可以走慢一點。今天的天氣很好。”


    是真的很好,風也那麽?舒緩輕和?。


    拐一個街角,沿著河邊走。這條河是沅江的分支,窄細而綿長,切出城市的一個截麵。


    周恪非說:“上學的時候,總能在這邊看見你。”


    有?水的地方總有?風,風把他的聲音濾淡得像是呢噥。


    秋沅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可是周恪非總有?獨特的氣質和?天賦,隻要他想,就能得到任何人的回應。


    一路上,聽他說了很多,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竟然也在講述自己?。


    初夏白日漸長,天比別時更晚暗下去?。


    天黑得再緩慢,時候也到了。像是有?人一點一點,漸漸把電燈擰滅。頭頂終於黑透,街燈還沒亮起,所?有?的動靜都嘭在耳裏,更加鼓噪。


    樹葉摩擦,響聲猶如泥沙流動,腳邊河水在輕柔地慢淌,人聲不遠不近,絮絮低語。


    還有?他的呼吸,清清楚楚,蘊在泯泯夜色和?河流的脈搏裏。


    當晚她做了個似是而非的夢。


    夢裏的男孩,出類拔萃到燙眼睛。一雙鋼琴家的手,離開黑白琴鍵,過來勾她的指尖。


    是誰呢。


    破天荒的沒有?睡好,第二天剛到學校,又被?叫去?班主任辦公?室。


    秋沅在那裏再一次見到周芸。


    氣質高雅矜貴的婦人,發髻挽得很高,所?有?碎發都抿在後麵。身上每一處都平整滑順,沒有?多餘線條,整個人肅然如同瓷像,連眼睛也仿佛是無機質的。


    周芸拿捏著一種高姿態,拿眼梢斜她一眼,表情淡淡的沒變。


    也不說話,下巴向左抬了一下,班主任立刻會意,開口說:


    “單秋沅,叫你父母過來。我先告訴你啊,這事不小。周恪非在我們學校屬於什麽?,你也不是不知道。”


    班主任眼珠上下一掂,把她審視一遍,欲言又止:


    “之前你穿成那樣,那個顏色,大太陽照著,誰看不見?都是青春期的小男生,荷爾蒙躁動,天天看你,弄出什麽?事怎麽?辦?我本來就要等校慶過去?,找你家長來說這事,你先自己?換下來了。我還以為是你臉皮薄了,知道羞恥了——結果你拿這個去?打擾周恪非,你也知道這孩子又優秀心地又好,喜歡幫助同學……”


    周芸忽然抬起手。纖長無節的,保養得當的手,在空中晃了晃。


    班主任的兩片嘴唇馬上合住了,沒發出來的聲音全堵在裏麵。


    “昨天周恪非說謊了。為了和?你出去?,對我說謊。”周芸終於正?眼看她,那目光也是力?道極淺的,像是抗拒著不情不願落在她身上,“你們做什麽?了?他為什麽?要陪你買這種東西?”


    秋沅將一切都聽進去?。


    她讀書並不厲害,一直在中下遊徘徊。但她也不是不夠聰明,一長串指控分別來自兩個人,在耳朵裏過一遍,就捉住幾個重?點。


    她揀了個最難以置信的,直麵著周芸說:“所?以你覺得你兒子被?我帶壞了,是因為他說謊?”


    周芸看她的眼神更暗了:“你覺得不夠嚴重??他跟你會認識的那些滿嘴謊話,夜不歸宿的孩子不一樣。”


    秋沅想了想,說:“阿姨你知道別的男生是什麽?樣子麽??他們用很多髒字眼,也說女孩子。可他們成績都很好,所?以還被?當成是好學生。”


    她歇了口氣,聲音依然清清楚楚,“這麽?說的話,每次排名出來,周恪非都在最上麵,你為什麽?還是覺得他變壞了?”


    “強詞奪理!秦老師說的情況我都了解了,是你不自尊自愛,帶他去?那種地方……”


    那種地方。


    她忽然想起內衣店櫥窗外,那些視線漂來晃去?的男人。


    嘴裏幹得發黏,她抿抿唇。


    “我不穿的時候,也被?人說是故意真空,不懂得自尊自愛。我穿粉色的時候,他們也這麽?說。現?在換下去?了,還是這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一句趕著一句,說到最後,嗓子微微在打抖。隱約有?細小的尖叫,夾在每個字的間隙。


    秋沅隻覺得視線漫開一層潮潤,眼眶忽然泛起酸來。


    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女孩,平日裏再通透果斷、不以為意,也總有?承受到臨界點的時刻。


    嘭地一聲裂響,辦公?室的門?被?撞開。該是用上了大力?氣,金屬合頁不堪重?負,擠出嘶啞的嘯叫。


    竟是周恪非。


    他來得那樣快那樣急,頭發和?睫毛都是淩亂的,連校服紐扣也開了兩顆。冷白皮膚,頸項優美的長筋,形狀凜冽的鎖骨,都不管不顧往外掙。


    背後是走廊裏大麵的明窗,他整張臉逆著光,叫人看不清表情。


    秋沅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他一隻手還留在門?把手上,一字一句說,話裏夾著壓抑的喘息:“可以了。”


    “你說什麽??”周芸仿佛不可置信,眼睛將他死死釘住了,像是要在他身上鑿出瘢痕來。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周恪非,你說什麽??”


    “我說可以了。媽媽。”


    周恪非聽從她的話,再說一遍,聲音也沒表情。


    第19章 (十五·下)


    開完一場長會, 周恪非回到辦公室。剛剛坐定?,接到周旖然的電話?。她說正?在籌備開一場小規模的演唱會,向他發出邀請。


    談了半天閑話?, 她吞吞吐吐說:“其實, 哥,媽也說要去看看。你要是想帶單秋沅一起, 我就不讓她來了……”


    周恪非想了想, 說:“她跟你聯係了麽。”


    周旖然顯然有點不好意思, 語調曲折:“嗯。之前爸的葬禮上, 我見?過她一麵,但那時候沒說話。……怎麽說呢,這麽多年, 我不恨她了。我知道你們不能原諒, 我也告訴她了,別去打擾你們。”


    話?在嘴裏澀了一下, 又滑出去, “哥,可是那件事?……”


    那件事?。


    他在交警大隊看?到過完整書?麵記錄。裏麵詳細地描述了夫妻發生爭執,過程中?車輛失控衝上人行道。不存在主觀故意情節, 且肇事?者主動承擔賠償責任,並獲得了受害者家屬諒解, 所以按普通的交通肇事?處理。


    但是周恪非知道最真?實的那個版本。該是他的父親劉顯宗狠狠踩著油門, 母親周芸抓死了方向盤,猛然調轉車頭, 撞向路肩上的女孩。


    一場充滿殺意和腥氣的, 鮮血淋漓的合謀。


    電話?裏,周旖然依然在說:“我跟媽說的話?不多, 就一次,提起那件事?。她還是很?固執,覺得是單秋沅改變了你的人生。……可要是沒有那件事?,你和單秋沅,你們都可以過得很?不一樣吧。”


    如?果沒有那件事?。如?果命運沒有被蠻橫地撞進偏倚的方向。


    周恪非曾在無數個夜晚,遐想無數種似是而非的可能。秋沅會去做什麽呢?成為職業運動員,進入省隊、國家隊,還是找到其它的興趣。無論如?何?,他們都會相守一生。


    而他要像後?來在裏昂那樣,一邊打零工、一邊讀大學,畢業之後?找一份薪水平均,但有閑餘時間的工作,這樣可以更多地陪伴在她身邊。少年時代,他們共同經曆了那麽多,卻也那麽少。有些遺憾和缺漏,本來可以慢慢彌補。


    平凡而幸福,和周芸為他規劃完善的、輝煌璀璨的前途不同。


    卻是他夢寐以求的人生。


    也可能正?是因為不同,所以這些未來的許多未發生的脈絡,都盡數被碾滅在車輪下。像煙頭在皮膚上按熄,永遠留下一塊紅舊的燙疤。


    周恪非說:“前段時間她來找我了,要我看?望奶奶。”


    “……”周旖然一時噎住,語帶驚疑,“可是奶奶已經……”


    周恪非說:“對,我到了家裏才知道,奶奶已經去世了。”


    那時候周芸想來握他的手,被他不著痕跡,但確鑿無疑地避開。


    周芸站在原地,眼眶溫紅起來,小心地說:“小虎,別怪媽媽騙你過來……這裏是你小時候的家啊。”


    偌大的空房子,周芸應該也不常回來,吊燈一開光影濃濁,散布著灰塵的形狀。


    卻想要以此在他心裏喚醒親情。


    燈下一隅空間,異色大理石墊成圓形高台。


    上麵隻一架昂貴的純白三角鋼琴,還有周恪非熟悉的高腳琴凳。麵料是柔軟的頭層小牛皮,常年無人養護,已經隱有裂紋。


    周恪非緘默地打開琴蓋,手指修長有節,淺觸在黑白琴鍵上。


    他低著頭,身上是沒來得及換下的正?裝,身量瘦高挺括。


    側臉的弧線清晰而優美,周芸看?到這一幕,和她記憶裏那個乖巧優異的少年有瞬間的重合。


    於是周芸抿嘴笑?了:“彈一下吧,房子不住了,這台琴我還一直定?期找人保養。”


    他手腕翻轉,闔上琴蓋。


    低聲說:“我已經不能再?彈琴了。”


    周芸忙開口:“沒事?,恪非,要是你不喜歡了,那就……”


    “不是這樣的。”他輕輕搖頭,“不是不願意,是不能了。”


    薄嘴唇一張一合,裏昂的那場劫案就被輕巧敘說出來。慘烈的經曆,激發極度的痛苦,讓胸膛變得滾燙滾燙。周恪非的語聲卻冷靜得要命,不帶起伏和感情,幾乎是光滑無機質的。


    隨著他的講述,周芸臉上的表情迅速坍塌,雙腿和脊梁也是如?此,就像碎裂般地忽然垮下去。她跪坐在他麵前,一手扶著琴凳,壓抑著嗚咽,淚流滿麵。


    周恪非冷眼看?著,陡然而生一種報複的快意。


    原來如?此。隻有傷害他自己,才能讓她體會到疼痛——雖然比起秋沅所經曆的一切苦難和災禍,這份疼痛不值一提。


    周恪非從來性情光明,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為陰暗的時刻,卻是麵對他的親生母親。


    掛斷和周旖然的通話?,他簡單整理,拿起車鑰匙去找秋沅。腳步是輕盈的,像是踩在心尖上一樣雀躍。


    辦公室的落地窗外城景廣闊,此時正?值日落時分。雲層的疏漏處被風撕扯,與夕陽融成流動的楓糖色,綿黏地膠在天際。


    上次從他租住的公寓分開,秋沅獨自去給母親掃過墓,又探望了蔣阿姨。接下來一連幾周都在店裏忙,分給他的見?麵次數屈指可數。


    在工作間隙,周恪非不時查看?手機。等著秋沅的短信,像是期待被召幸。


    想到這裏,自己倒先笑?起來。


    周恪非剛離開不久,蘇與南就在寫字樓一層的門閘處見?到周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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