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午後,明微坐在便利店吃三角飯團,她給邵臣發信息,問:“治療方案出來了嗎?”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收到回複:“出了,明天開始化療。”


    明微頓住,心口透不過氣,用力深呼吸,想說點兒鼓勵的話,但覺得都是廢話。


    這時屏幕彈出一條新信息:“你有按時吃飯嗎?”


    明微瞥了眼手邊的紫菜飯團:“有。”


    忽然間她意識到怎樣才能使邵臣開心,立刻驅車去到一家高檔餐廳,點了幾道招牌菜,然後拍照發給邵臣。


    下午她進電影院看喜劇,沒幾個人,她坐在最後一排昏昏欲睡,一邊看一邊給邵臣發信息吐槽。


    “晚上要去我媽家吃飯。”


    她沒有去,看完電影就回到了醫院,但是把以前在許芳儀家發生過的事當做此刻講給他聽。


    “你不知道我那個弟弟有多討厭。”


    “我媽的小老公每次見我都一副倒黴相,假笑,擺姿態,比我弟還討厭。”


    ……


    此後每一天,明微在真真假假中編造出充實熱鬧的生活景象,讓邵臣知道她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盡管邵臣再沒有回複過她。


    半個月過去,她沒有等到邵臣結束化療出院,但是等到了他的信息,問:“明微,你下午有空嗎?”


    當時明微正在車裏打瞌睡,收到微信差點跳起來:“有有有!”


    “下午三點來醫院一趟,可以嗎?”


    “好的呀。”


    她激動得要命。


    抓耳撓腮地等到約定時間,明微下車走到住院部,乘電梯上去,到了病房門口,她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照照自己的樣子,做了幾個深呼吸,推門進去。


    邵臣躺在病床上,旁邊坐著兩位西裝革履的男士。


    明微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慢慢走近。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體重大概掉了有二十斤。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滯留針留下的淤痕。


    邵臣現在視線有點模糊,見明微進來,不確定,眯眼用力辨認,然後很淡地笑了笑。


    明微一時險些認不出他。走到床邊,伸手撫摸他無比憔悴的臉,扯起嘴角:“比我想象中好點兒,頭發沒掉。”


    邵臣指向旁邊:“這是彭經理和高律師。”


    明微置若罔聞,眼睛隻看著他,直到幾份文件遞到麵前。


    “本來打算做完第一次化療,身體恢複好點兒,再跟你聊這件事。”邵臣說:“我給你買了三份保險,一份養老,一份重疾,還有一份醫療,都是躉交,合同高律師把關看過,沒有問題,你可以放心簽字。”


    明微腦子一片空白。


    “明天高律師會代我給你轉一筆款,沒多少錢,但是……可以讓你在三十歲之前無憂無慮地享受生活,你想去什麽地方,想做什麽,都可以。隻要看過世界好的那部分,你就不會再這麽……厭世了。”邵臣的聲音有些虛弱,但聽得出來他是快樂的:“等到三十歲,人成熟些,你會有能力過好未來的人生……”


    明微渾身輕飄飄,感受不到一點重量。她的心正在經曆海嘯和地震,可是她卻異常地冷靜。


    “你爺爺呢?”她看著邵臣。


    “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說得多麽輕巧啊。明微點點頭,忽然間垂眸笑起來,每笑一下,心口仿佛都在抖動。


    怎麽會有這種人呢?她想,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一個人,如此用盡心思地待她,替她著想,簡直不可思議到了荒謬的地步。


    明微拿起筆簽合同:“行,我聽你的。”都聽他的吧,照著去做,隻要他高興,她什麽都願意配合。


    保險經理人和律師似乎說了些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然後這兩人一起走了,不知是出去回避,還是功成身退。


    多餘的外人離開,明微把簾子拉上,坐到床邊,俯下身去親邵臣的額頭、鼻梁。


    他稍稍別開臉:“你……”


    明微輕嗤:“才多久沒見啊,不讓親了?”


    邵臣噎住,不知道怎麽對待她的無賴行為:“我現在……不太好看。”


    明微一下下撫摸他的額頭,柔聲說:“傻子,情人眼,怎麽都好看的。”


    邵臣薄薄的胸膛在起伏。明微又埋下去,親他緊繃的唇角。邵臣的雙眸漸漸變得無比留戀。


    “你的護工呢?”


    “在外麵,很黑的那個。”


    “我剛才都沒留意。”


    “回去吧。”


    “我才來多久呀?”


    邵臣笑:“待在醫院做什麽,都是病氣。”


    “我想見你的主治醫師。”


    他搖搖頭。


    明微咬唇,又問:“你三哥呢?”


    “來過,想留下來陪護,我讓他回去了。”


    明微歪頭看著他,無奈地笑了笑:“邵臣,你是我見過最要強的人。”要強到近乎頑固:“以前你說我任性,其實你自己也挺任性的,不是嗎?”


    邵臣嘴唇動了動:“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他從來如此,自尊自強,不麻煩任何人,即便與王豐年交好,也始終保持某種距離。早在生病之前他的防備心和疏離感更加不可理喻。


    卻不知為什麽,在明微眼裏,他似乎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邵臣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


    “你真的很討厭。”明微依偎在枕邊,像以往他們在家那樣親昵:“把我叫過來,居然為了簽保單。你把我幾十年後養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邵臣沒有否認。在能力之內為愛人做好打算,是他最後的價值感了。


    他喜歡此刻與明微耳鬢廝磨,親昵地低語,一直很喜歡。


    “知道我們現在像什麽嗎?”她稍稍抬起臉,抿嘴調侃:“蛇蠍撈女和癡情漢子。三個月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交出財產。取個標題去網上發帖子,肯定得紅。”


    邵臣卻沒笑,隻望著她:“讓我看看你。”


    明微撐在上頭,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心裏在說,邵臣,別離開我,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明微,”他說:“我想看你快快樂樂地,順遂健康,有人疼,有人愛,將來想結婚的時候找個可靠的人,要對你很好……家庭和睦,美滿幸福……然後偶爾想起我,不會後悔這幾個月的相處……我就很開心了。”


    明微瞳孔晃動,一瞬不瞬地凝視他:“邵臣,這幾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是你給我的。以後我會過得很好,你放心。”


    他點頭。


    明微吻下去,吮吸他幹燥的嘴唇,溫柔綿長,如同親吻一件易碎的珍寶。


    後來的幾天裏,明微總想不起來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好像喪失記憶。


    邵臣的化療結果並不理想,於是又開始局部放療。


    王豐年帶著家人來醫院看望,互助群群友也來探視,但沒有待多久,為了不打擾他休息,沒一會兒就走了。


    氣溫一天冷似一天,實習護士吳冰發現自己的小太陽不知又被誰借了去,心裏煩悶,但沒敢發作。


    她披上醫院發的毛衣外套,轉頭又看見那個很漂亮的女孩坐在病房外,麻木地用後腦勺磕著牆壁,一下一下,仿佛沒有意識。


    她每天都來,守在病房外,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吳冰剛踏進社會,沒怎麽見過這種情景,忍不住上前去,手掌擋住她的後腦勺:“別撞了。”


    明微睜開眼,目光茫然。


    “不疼嗎?”吳冰問。


    她搖搖頭。


    “回去吧,很晚了,明天再來。”


    她還是搖頭。


    吳冰歎氣,拿出一張小毯子給她蓋,然後聽見她極輕的聲音:“謝謝。”


    “不用。”


    明微在椅子上坐了個通宵,清晨她去洗手間搓了把臉,頭腦一陣暈眩。


    回到走廊,發現王豐年帶著老婆兒子趕到病房,沒一會兒,文婆婆和一個年輕人也一同趕來。


    明微像幽魂似的走近,聽見裏邊醫生護士說著什麽,有人在啜泣,她猛地屏住呼吸,站住腳,腦袋裏仿佛一口大鍾在撞,狠狠幾下之後她如夢初醒,沒有選擇進去,而是轉頭就走。


    剛到樓下,正要離開住院部,忽然身後有人大喊:“明微!”


    她沒有停留,置若罔聞。


    王煜跑上前攔住她的去路,雙眼通紅地質問:“你為什麽不去見他最後一麵?剛才他說胡話……”


    明微麵無表情看著王煜,吐出一個字:“滾。”


    “……你、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小叔對你那麽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他死了你都不肯看一眼!”


    明微冷冷道:“他沒死,看什麽最後一眼?有病。”


    王煜驚愕地釘在原地,張著嘴,竟然失語般說不出話。


    明微大步走向停車場,上車後抖著手掏出手機,點開邵臣的微信,如常發送信息:“邵臣,我有點累,先回去睡覺了。”


    她開車回家,什麽都不想,吃兩片安定,立刻倒進床鋪。


    快睡快睡,睡醒就好了,不管什麽事,睡一覺起來都會好的。


    ……


    黑糖跳上床,挨著她趴下。


    藥效發作,頭腦昏沉無比,在陷入昏睡的前一秒,明微聽見心裏有個聲音說:世上隻有一個邵臣,他死了,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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