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不是就和商枝說過,自己要回趟暮白山嗎?


    等等……


    陳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問:“那你回去之後,還回來找我嗎?”


    他不會是打算就此一去不回,把自己甩掉吧?!


    徐存湛臉上那點笑意一下子拉下來了。


    他壓著眉,食指稍稍用力一戳陳鄰額頭。陳鄰沒坐穩,被他戳得往後仰,人還沒摔到地上,徐存湛就先一步挪到了她身後;於是陳鄰後腦勺撞到徐存湛小腿,滿臉茫然。


    她仰起臉去看徐存湛,徐存湛正兩手抱著胳膊,似乎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兩人視線相對,他抬了抬下巴:“這點陳姑娘大可放心,我想來言出必行,既然說了會幫你複活,那麽在你複活之前我都不可能拋棄你的。”


    陳鄰順勢抱住他的小腿,誠懇:“我相信你,所以你一定要回來啊!”


    徐存湛‘嘖’了一聲,把陳鄰的手扒開。


    本來陳鄰抱得也不怎麽用心,他輕輕一撥就撥開了。但陳鄰丟開手後,徐存湛反而更不高興了。


    隻是他沒有說話,轉過頭去看向不遠處已經開始晨練的師侄們;正在努力練劍的幾個人察覺到自己師叔投過來的視線,霎時晨練得更加努力了,就連喊口號的聲音都變得更大了一些。


    徐存湛:“我回暮白山處理蓮鶴夫人的事情,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陳姑娘了。”


    商枝:“……啊?”


    徐存湛垂眼看她,皺眉不滿:“你聽不懂人話?”


    商枝沉默片刻,深呼吸,握緊拳頭,擠出微笑:“你放心,就算你不拜托我,我也會照看鄰鄰的——我和鄰鄰可是過命的交情!”!


    第64章


    徐存湛和商枝說了話,也和那幾個師侄說了話。


    他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昭昭就綴在他身後,像條小尾巴似的,眼巴巴望著他背影。徐存湛這人的心好似比鐵還硬,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過,陳鄰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了,轉而看著天空假裝自己沒看見。


    不忍心歸不忍心,她又不能做什麽。總不能因為自己不忍心,就讓徐存湛去回應昭昭吧?


    先不說徐存湛會不會聽她的話,光是這種行為陳鄰就不會去做。


    昭昭等著他和別人說完話,立刻熱切的湊了上去:“存湛存湛——”


    徐存湛側目望她,神色淡淡。


    昭昭向來嬌蠻,被徐存湛這樣望著,卻生出幾分扭捏之態,眼神慌亂避開了與徐存湛直視,低頭用手指攪弄自己的衣帶,聲音軟甜:“我,我能跟你一起回暮白山嗎?我保證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而且,而且你帶著我,路上我還能幫你嚇跑一些小妖怪……”


    小狐狸掰著手指細數帶上自己的好處。


    不等她把話說完,徐存湛便截斷她的話頭:“不帶,你自己愛去哪去哪,別跟著我,否則我就把你的第二條尾巴也燒掉。”


    他赤金色眼瞳微轉,目光若有若無掃過昭昭身後垂著的狐狸尾巴。


    雖然沒有刻意去看,但光是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也足夠昭昭炸毛。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尾巴往後跳開好大一步,眉毛下撇露出委屈又惹人憐愛的神色,嘟嘟囔囔:“不——不帶就不帶——有話好好說,別燒我的尾巴……”


    徐存湛又望向陳鄰——陳鄰還蹲在篝火邊,仰著腦袋看天,沒看他。


    他也抬眼看了看天,覺得沒什麽好看的,也不知道陳鄰在看個什麽鬼。徐存湛走到陳鄰麵前,一俯身,擋住了陳鄰看天的視線。


    她臉上表情還呆呆的,有點茫然,一副想不明白徐存湛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視線裏的表情,嘴巴微微張開,擠出一個急促又帶點疑惑的單音節語氣詞。


    徐存湛眼睫低垂:“我回暮白山了。”


    陳鄰聽著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愣了兩二秒,試探性的回答:“祝你一路順風?”


    徐存湛的臉稍微偏了個角度,但眼睛還是盯著陳鄰。他神色有些微妙,陳鄰並不是很擅長察言觀色的人,實在看不出徐存湛那個表情要表達什麽。


    但徐存湛很快便收回目光,略一頷首算是回應,轉身離開。


    他走後那些暮白山弟子也來告辭;他們得了徐存湛的命令,要出山去和其他暮白山弟子匯合,再去一趟太原。


    徐存湛似乎知道很多,但他沒和陳鄰解釋,陳鄰也不去問。他們明明認識不久,卻在某些事情維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將雙方維持在一個平衡而禮貌的距離範圍內。


    被拒絕了同行的昭昭神色懨懨,蹲坐在篝火邊垂著腦袋歎氣——篝火因為長期沒有人往裏麵添柴,已然有了快要熄滅的前兆。


    商枝用一根完好的木棍戳著篝火,抬眼瞥對麵昭昭,開口:“你接下來要去哪?我勸你還是早日回塗山,道行就這麽點,還整天在外麵亂跑,哪天被人燉了都不知道。”


    昭昭惱怒,尖細嗓音反駁:“我可是金丹期的大妖!什麽叫這麽點道行?我——”


    她目光在視線所及內掃射,然後伸手指向陳鄰,理直氣壯:“就這種戰鬥力的靈偶,我一口能吃掉五百個!”


    陳鄰莫名躺槍,無奈。


    商枝沒好氣:“金丹期而已,也敢天天跟著暮白山的瘟神跑,要不是你爹給你留了護身符,你現在早死得渣都不剩下了。”


    昭昭尾巴又炸毛了。


    她捂住自己耳朵,氣鼓鼓甩著尾巴:“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這個凡人不是也在存湛身邊活得好好的?她都沒事,我怎麽會有事!”


    商枝搖了搖頭,滿臉無語:“看來果然是人妖有別,和你說話真是說不清楚。”


    *


    暮白山。


    雖然名為山,但實際上是一整個宗門的名字,並非單指某座山。從秦安之國往北一千裏,共四十二座山頭,全都是暮白山的地盤。


    地廣,但弟子卻不多。


    很多天賦不高的弟子,從入門到出師,一輩子也就在外圍幾座山頭打轉。至於那座處於宗門深處,隻有內門弟子才有資格進入的,真正的暮白山,更是常年隻有百來名弟子。


    暮白山外門弟子到了年紀即可出師,自行婚嫁。唯有內門弟子要斬斷凡塵,不許成親生子。雖然要求嚴格,但每年新選,仍然有成千上萬懷揣著一朝得道迎風踏月成仙夢的年輕人,不遠千裏趕來暮白山求師訪道。


    徐存湛禦劍到昭察門前,收了木劍,拾階往上。


    自昭察門往前,二萬級台階,越往上越難走。


    台階上刻滿經文,走在上麵便是一次問心的過程。若是道心不夠堅定,意誌不夠頑強的人,走到半路就會魂魄受損直接暈過去。


    每年被帶入這裏問心的弟子能達數千,但真正走到最頂上的弟子能有五十個就已經算是那年的運氣了。


    但是對暮白山內門弟子而言,走過昭察門問心階,不過是最基礎的篩選。走過這條長階,成功入內門,等著新弟子的,是更加嚴苛的訓練和功課。


    這也是暮白山內門弟子幾乎從未有人犯戒的原因之一;天天不是上課就是練劍,還得巡山,累得像條狗,為了完成日常任務連睡覺都沒得睡,做飯也要自己做,一群十五六歲就入門的小年輕,天天為了誰洗碗而吵得要打起來,誰有閑工夫去想男女之情?


    暮白山內門弟子這一生唯一談戀愛的機會,大約就是每個弟子年滿十七就必須下山入人間的二年曆練。


    比如徐存湛的師兄,暮白山現在的掌門。


    他就是在下山曆練的那二年裏動了情,一個勁的琢磨著要還俗娶自己的心上人。不過師兄惱著還俗那會兒,徐存湛年紀還小,對這件事情沒什麽印象。


    徐存湛一路順順當當走上山頂。


    問心這種入門級別的東西對他而言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走過台階後就開始逐漸能在路上遇到幾個內門弟子,見到徐存湛——盡管衣服一樣,但看見他那標誌性的白發和臉,大家還是立刻認出他,一躬身老老實實道師叔好。


    暮白山內禁禦劍,也禁輕功。


    徐存湛一路走到明道殿,推開門。


    殿內香燭氣味濃厚,沿著牆壁自下往上環繞一層台階,點滿蓮花燈。正對大門的位置,橫過去一麵牌位,皆受花果供奉。


    穿樸素灰藍道袍的掌門背對徐存湛,麵朝那排牌位。


    徐存湛推開門後卻沒進去,隻是站立在門口,赤金瞳靜靜望著自己師兄背影。


    對方轉身,麵朝徐存湛,露出一張年輕的臉,笑眯眯的:“二月之約還差幾日,沒想到師弟這麽快就遇到困難了。不過我作為師兄……”


    徐存湛截斷他的話:“不夜城城主在我手上。”


    掌門臉上笑容凝固。


    靜默了好一會兒,隻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掌門臉上肌肉小幅度的抽動了幾下:“你說什麽?”


    徐存湛沒什麽耐心重複講兩遍話,抬手一拍自己腰間搭包,將蓮鶴的化身扔了出來。


    蓮鶴被徐存湛攮了一劍,氣息微弱,被摔到地麵時奄奄一息。掌門額角青筋跳了跳,再也維持不住自己臉上僵硬的笑。


    他轉過身去,背對徐存湛,自言自語:“看來是我修為久久未能突破,心境急出了問題。心魔啊心魔,你若是真心想要我的命,大可化作我亡妻模樣,又何必變出蓮光那死小子來嚇我?”


    “青天白日的看見他,可比見我亡妻恐怖多了。”


    徐存湛伸出二根手指:“我數到二,你不回頭我就走了。一,二……”


    掌門迅速回頭,竄到門口,咬著後槽牙:“二呢?二被你吃掉了嗎?!”


    徐存湛抬眼,滿臉無辜:“我天生數數就愛跳一個數。”


    掌門被他氣得直倒氣。


    但想了想,還是正事要緊,他暫時先不去管自己的師弟,轉而伸手一探地麵蓮鶴脖頸。


    氣息微弱,但好在尚有一口氣在。


    掌心跳到喉嚨口的心又落回去,連忙給蓮鶴輸進去一道靈力為她保命。


    明道殿畢竟是用來擺放魂燈和死者牌位的地方,並不適合用來處理這種事情。他一甩袖子將蓮鶴抱起,走出明道殿,殿門在他身後自己關上了。


    徐存湛兩手垂下,不緊不慢跟在掌門身後。


    雖然事情是他幹的,但看他那理直氣壯的表情,卻絲毫看不出他幹了壞事的模樣。


    先將蓮鶴安置到廂房,掌門叫上徐存湛去了自己房間。


    掌門的房間也沒有舒服到哪裏去——徐存湛進門就踩到一個打坐用的蒲團,他一腳把蒲團踹開,被踹開的蒲團往前彈飛撞到掌門屁股。


    掌門深呼吸,吸氣,呼氣,閉眼默念十遍靜心咒。


    直到感覺自己內心殺意平息,他才轉身麵無表情看向徐存湛:“說說吧,為什麽把不夜城城主打成這樣?”


    “雖然你確實不怎麽理俗務,但不夜城蓮鶴夫人的特殊身份,你應當不至於不知道。當初暮白山修建缺弊塔,蓮鶴夫人貢獻了自己真身作為定基石——整個修仙界都欠蓮鶴夫人一個大人情,甚至默許了她在不夜城說一不二的自治身份。”


    徐存湛抬眼,臉上並無幾分愧疚之色,平靜反問:“你們欠的這份人情,也包括將缺弊塔裏的魔氣提煉出來,拿給她用來強留死者數百年嗎?”


    掌門一愣,茫然:“……啥?魔氣?蓮鶴夫人手上有魔氣?誰給她的?”


    徐存湛‘嘖’了一聲。


    他很煩重複的講同一件事情,哪怕是和不同的人講。每到這時候他就暴躁的想著能不能所有人都與他靈台共通,這樣他想表達什麽隻要一個念頭轉過去,所有人都能明白了。


    但很可惜,即使是雙修多年的道侶都未必能做到靈台共通。


    他簡略將自己進入不夜城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又轉述了一遍給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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