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邊的茶幾果盤裏放著應季的車厘子和砂糖橘。


    陳鄰踢掉鞋子躺在沙發上,一邊刷手機一邊伸手拿了把車厘子放在自己肚子上,有一顆沒一顆的吃。她躺得很放鬆,手機裏在放今年熱播的某部台劇,壁爐窸窸窣窣的輕響,電子屏上顯示出燃燒的火焰,以此來表示自己正在工作中。


    客廳在壁爐開始工作後便明顯的暖和起來,陳鄰躺著躺著便被暖得有些困倦。她強撐著沉重的眼皮在看手機屏幕,牆壁上的石英掛鍾秒針滴答,時針逐漸劃過十點的阿拉伯數字。


    犯困的陳鄰最後還是打了個盹,正在播放視頻的手機脫手落下來,砸到她臉上。


    她嗷了一聲,兩手捂住臉打滾,翻身從沙發滾到地毯上,沒吃完的幾顆車厘子也跟著落到地麵,噗噠噗噠滾得到處都是。


    掉在地毯上的手機麵朝上,裏麵女主正拿著一塊玻璃碎片緩緩後退,邊哭邊絕望的將玻璃碎片抵在了自己脖頸上。


    畫麵在此刻定格兩三秒後,跳出一通電話請求,備注是‘王姨’。陳鄰捂著自己鼻子去接電話,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她還有心情去撿桌子底下一顆離她很近的車厘子。


    “王姨?啊是我,嗯嗯,怎麽了?”


    那顆車厘子滾得稍微有些靠裏,陳鄰第一下沒有夠著。她邊講電話邊俯身伸手去夠,指尖擦著那顆熟透的車厘子,將它勾了出來。


    車厘子被勾出來時擦破了皮,在淺色地毯上留下一行深紅色拖痕。


    陳鄰耳朵聽著長輩的話,眼睛卻往茶幾下那道紅色拖痕看。車厘子熟透了的果汁像血似的紅,那紅也染到陳鄰捏著車厘子的手指上,緩慢滲出的汁水濃紅而粘稠。


    她想抽張紙巾來擦手,剛坐起來,卻聽見手機那頭說了句什麽——陳鄰愣住,赤紅破皮的車厘子從她指尖跌落,重新滾進茶幾底下,再度在淺色地毯上留下一道全新的,濃紅色拖痕。


    “你說……什麽?”


    她茫然,眨了下眼,有些不確定的反問。直到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了一遍,陳鄰才像是猛然從夢中驚醒的人那樣,一下子站起來。


    她很慌,忘記了掛電話,握著通話中的手機往外走。


    她走到門口,習慣性的換了鞋,關好門再去摁電梯按鍵,手伸出去時莫名發抖,連著摁了好幾次下樓的按鍵。電梯樓層顯示器從37樓往下降,在27樓開門,陳鄰走進去,再摁下樓和關門鍵時,她的手已經不抖了。


    走出公寓樓的瞬間,南方夜晚獨有的低溫冷風,跟巫婆的霜凍魔法一樣刮過來。在麵對這種寒冷時大部分衣物的抵禦都變得過於無助,陳鄰被凍得縮起肩膀打了個噴嚏,身體不自覺發抖。


    冷風順著衣領往裏麵鑽,她脖子上被吹起一層雞皮疙瘩。


    這時候陳鄰混沌一片的腦子裏才緩慢轉出來一個念頭:我忘記戴圍巾了。


    她腦子裏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卻絲毫不想回去取。從公寓樓走到小區門口,快過電子門時她又想起來自己應該要打車,於是低頭哆嗦著手拿出手機打車,手指因為低溫又開始發抖,好幾次都點錯,她輸了三次,才把醫院的名字輸對。


    門衛認識陳鄰,從警衛室窗口探頭出來,關切的問她:“小陳啊!這麽晚了你還要出門嗎?”


    陳鄰抬頭看向門衛,愣了愣,張開嘴卻沒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後,才木訥的擠出一個單音節回複。


    小區地段好,打車很方便。陳鄰和門衛一問一答的功夫,她叫的車到了——陳鄰急匆匆上車,報了手機尾數後便低頭給自己扣安全帶,手機通話沒掛,被縮小到了後台。


    夜班司機八卦心強,邊開車邊用眼角餘光去看陳鄰:小姑娘穿了件藕荷色羽絨服,深藍牛仔褲,腳上卻踩著一雙很突兀的涼拖鞋。


    車裏開了暖氣,她坐下後手卻在一直發抖。剛開始夜班司機以為她是冷的,後麵發現暖氣調高了之後小姑娘的手還是在發抖。


    聯係到對方的目的地,夜班司機心中了然,開口:“小妹妹,這麽晚去醫院,是家裏人出事了吧?”


    陳鄰目光從自己手指上挪開,嘴唇小幅度動了動,擠出一句:“開快點行嗎?我趕時間。”


    夜班司機多少都有點察言觀色的基礎,聽出陳鄰聲音不對,於是識趣的閉嘴,踩下油門,暗暗加快了車速。


    出租車在市醫院門口停下,陳鄰剛下車就被等在醫院門口的王姨接了過去。她拉著陳鄰的手繞到後門,解釋:“有幾個記者一直蹲在正門不走,我們從後麵上去。”


    陳鄰抿了抿唇,沒說話,跟著王姨進門,上樓。她偶爾轉動腦袋看頭頂天花板垂下的指示標:放射科,藥劑科,功能檢查,婦產科……


    走上四樓,盡頭手術室,已經有幾個人站在手術室門口了。都是陳鄰眼熟的人,她小時候放學了經常去法院等媽媽下班,也見過媽媽的同事們。


    經常和她媽媽約飯的幾位叔叔阿姨,都站在這裏了。


    她抬頭看著手術室門口燈牌,紅色燈,有印字,亮著【手術中】的字樣。


    “你怎麽把小孩子帶過來了?”戴眼鏡的李叔看了眼陳鄰,壓低聲音有些惱怒的質問王姨。


    王姨皺眉,瞥了下陳鄰,拉過老李,湊他耳邊低聲:“情況你也看見了,萬一陳姐沒了……至少人能見到最後一麵。”


    老李瞪大眼,甕聲甕氣:“少胡說八道!現在醫學技術那麽發達,肯定能救回來的!你把小孩子叫過來,不是亂嚇人嗎?”


    他們都顧忌著氣氛,聲音壓得很低,落進陳鄰耳朵裏,變成一邊意味不明的嗡鳴,像密集的蚊子在尖叫一樣。她眨了眨眼,眼眶發酸,並不是因為想流淚而發酸,而是因為長時間盯著手術室的燈牌,看得太久了而發酸。


    醫院走廊沒有暖氣,南方樓層習慣沿著走廊開一整排的窗戶,入夜後為了通風總會留幾扇不關。


    時針轉過十二點後,冷風就開始順著那些敞開的窗戶往裏吹。陳鄰覺得很冷,縮在袖子裏的手一點知覺都沒有。她低頭揉了下眼睛,又抬頭看見手術室門口的燈牌。


    有幾個叔叔阿姨接到了電話,為難的互相對視幾眼,最後還是略帶歉意的先離開了,臨走前都來拍拍陳鄰肩膀,讓她有事的話就給自己打電話。


    陳鄰不太記得自己被幾個人拍了肩膀。淩晨的醫院走廊真的很冷,她即使穿著羽絨服,也凍得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肩膀僵硬,被拍了也沒什麽感覺。


    直到外麵天色漸漸由昏暗轉為蒼白,太陽又從地平線升起。


    手術室門上的燈變成了綠色,大門敞開,穿著無菌手術服的醫生和護士魚貫而出。


    最前麵的醫生先摘了自己的口罩,然後又摘自己糊了一層血的手套。把這兩樣東西扔進垃圾桶,抬頭便要麵對患者的同事——據說家屬還沒通知到位,今天晚上等在手術室外麵的隻有同事。


    “怎麽樣了醫生?”


    他搖搖頭,垂下眉毛,習慣性又熟練的露出幾分沉痛表情:“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


    在回答這句話時醫生心裏小小的慶幸了一下;隻是麵對死者同事而非家屬,這簡直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見過太多死者家屬,情緒激動下將憤怒與悲傷轉嫁給主刀醫生,衝上來又抓又撓連打帶罵,這種事情簡直是家常便飯。


    同事的話多少會比有血緣關係的直係親屬冷靜。等到事後通知下去,死者家屬來認領屍體的時候,他的活兒也早就結束了,沒有需要和死者家屬當麵交接的必要。


    就是今天死的那位女士有些可惜,人民法院的二級法官,才三十來歲,簡直是前途無限。


    習慣了生死的醫生一邊表達哀傷一邊在心裏走神,應付完死者同事往外走時,他瞥見人群外站著的女孩子:纖細而高挑,頭發染了淺藍色,被晨光照耀著,格外顯眼。


    大多數亞洲人素顏很難駕馭淺發色,因為會顯黑。但麵前的女孩明顯夠白,即使神色疲倦憔悴,淺發色安在她腦袋上也是十萬分的合適。


    但是太淺色調了。


    過多的淺色交織在一起,又是瘦而高挑的身形,就顯得人格外虛幻,虛幻得像紙片人,風吹幾下就會破碎。


    他們目光有短暫的交接,醫生很快便轉過臉,心想:同事家的小孩?現在的大法官們真不會養孩子。


    那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平時沒有好好吃飯。染頭發還打耳洞,長得還挺秀氣,但是太叛逆了。


    葬禮的過程沒怎麽讓陳鄰費心。


    因為母親職業的特殊性,法院那邊有人出麵幫忙,還有一些和陳法官關係好的朋友,外公外婆也連夜坐飛機過來——打算先在當地辦一場告別會,然後再把骨灰帶回老家去葬。


    陳鄰的爺爺奶奶也過來了。十一年前他們來接自己兒子的骨灰,十一年後又要來送自己兒媳婦的骨灰;陳法官夫婦二人都是家裏的獨子獨女,兩人先後離世,對兩個家庭都是不小的打擊。


    因為是在崗期間遇襲犧牲,市裏發起了追悼會。那幾天家裏總來人,送錦旗的,送花圈的,還有拐彎抹角打聽一些事情的。


    大家都忙,陳畫家死後留下了一筆龐大的遺產:他的那些畫,基金會,和朋友合資的公司股份。


    陳畫家死後,遺產按照遺囑小部分留給父母養老,大部分全部留給陳鄰。陳鄰未成年之前那部分遺產一直由母親陳法官代為保管。


    陳法官去世得突然,還沒來得及留下遺囑。她名下的產業和丈夫留下的遺產需要進行統計和分割,有些親戚不太滿意陳鄰的繼承權,來來回回的上門,話裏話外都暗示著陳鄰畢竟是個女孩子,以後嫁人了,這麽大一筆遺產還得跟著改姓。


    大家都有明確的目標,家裏負責打掃衛生的阿姨暫時被停工,有半周沒來了。茶幾底下那兩道車厘子滾出來的痕跡到現在還醒目的留著,人來人往,無數雙皮鞋和高跟鞋踩在那兩道紅色痕跡上。


    陳鄰大部分時候都沉默,偶爾被家裏長輩批評了發色,耳釘,指甲……他們皺眉時目光從女孩的頭發看到腳趾,像是在看一件自己可以決定形狀的未完成的工藝品。


    買回來的冰淇淋蛋糕在冰箱裏放著。保鮮層保不住冰淇淋,某天晚上陳鄰打開冰箱想拿橙汁的時候,發現那個蛋糕的冰淇淋夾層一件化掉了。


    黏糊糊的草莓冰淇淋從隔板滴到內壁上,流得到處都是。外層的蛋糕也變質了,奶油幹巴巴貼在那層蛋糕胚上。


    她盯著那個蛋糕看了很久,最後也沒拿橙汁,隻是把冰箱門關上。


    陳鄰腦子裏恍惚的想著:原來我的十八歲生日已經是半周前的事情了啊。


    哀悼會當天陳鄰也去。


    念哀悼詞的是法院院長,前排穿著一排黑西裝,都是陳法官的同事和親戚們。陳鄰坐在最末尾,旁邊就是花圈。


    她當天戴了一個黑色貝雷帽,把染了色的頭發全部卷進帽子裏,藏起來。


    耳釘和舌釘也摘了,指甲沒卸,但是用黑色的手套遮住了。


    來之前表舅說染著這個腦袋去哀悼會像什麽樣?還是把頭發染回黑色比較好——指甲油也要卸掉,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家,搞得不三不四的。


    陳鄰挨著訓,垂眼走神,想到很久之前……大約也沒有很久。


    似乎是在大一那年的暑假;她小學和初中各跳過一次級,上大學年紀比其他同學都早。其他同學都是平均十七十八的年紀,陳鄰才十五。


    那年的暑假特別熱,她躺在客廳,腦袋枕著陳法官的大腿,手裏在翻一本時尚雜誌。


    忽然,陳鄰仰起臉問陳法官:“媽,你說我去染個頭發怎麽樣?很淺的那種藍色。”


    陳法官在看手機上的電子文獻,頭也不轉的回答她:“可以啊,找個好點的沙龍,不然傷頭皮的。”


    陳鄰想了想,一下子笑起來。陳法官聽到女兒的笑聲,終於被她吸引注意力,目光短暫從文獻上移開,落到陳鄰身上。


    她沒看見陳鄰的表情,小姑娘把時尚雜誌蓋到臉上,笑聲悶悶的從書頁底下傳出來。那本時尚雜誌封麵上的日本模特被她笑得晃來晃去。


    陳法官:“想到什麽了?笑這麽開心。”


    陳鄰把時尚雜誌挪開,眼睛亮亮的看向媽媽:“我過年要是頂著染了的頭發回去,外公他們肯定受不了。”


    她沒提爺爺奶奶。畢竟有她爸珠玉在前,陳鄰不管幹什麽事情,他們都不會覺得出格。


    陳法官目光又落回手機屏幕上,漫不經心的回答:“他們受不了就受不了,你自己高興不就行了?”


    “隻要你不違法亂紀,淪喪道德,就算你穿紅裙子來參加我葬禮都行。”


    陳鄰:“哇,媽你想得好開!”


    陳法官嗤笑:“我不想得開點,能接受你爸那頭發?”


    哀悼會結束了——陳鄰回神,跟著大部隊往前走,手上是提前發給她的一束白色菊花。把花放在那副巨大的黑白遺照麵前時,陳鄰盯著那些堆成山的白菊花看了好一會兒。


    她想:其實媽媽很討厭白菊花,她最喜歡的是紅色月季。


    但是追悼會不讓送紅月季。


    跟隨隊伍緩慢移動,從屋內走到屋外。陳鄰走出門的瞬間被大量閃光燈照得眼睛酸痛,不自覺抬起手臂擋住自己眼睛。喀嚓聲不絕於耳,閃得陳鄰睜不開眼睛,耳邊聽見有人在喊散開點散開點。


    但效果平平,仍舊有記者往前擠,將麥克風抵到陳鄰臉上,有些人衝得太急,麥克風幾乎是撞到了陳鄰的臉上。


    她茫然而無措,不自覺後退,記者們擠成一團,尖銳的問題紛遝而至。


    “作為陳法官的女兒,你知道你媽媽誤判的事情嗎?”


    “你怎麽看待何澤明為自己兒子報仇的事情?”


    “何澤明被逮捕時聲明自己兒子無罪,是陳佑女士收取了原告的賄賂從而判定自己兒子有罪,你身為陳佑女士的獨生女,知道自己媽媽收取了多少賄賂嗎?”


    “聽說你父親死後曾經留給你和你母親的大筆遺產已經被你母親揮霍一光,這件事情屬實嗎?”


    “有人目擊到陳法官曾經在休假日與陌生男人共進燭光晚餐,她有和你提到過自己要再婚的打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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