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便筏是新分派給他的任務——按理說在弟子下山曆練期間,暮白山會一直持放養狀態,輕易不會給曆練期的弟子發去任務。


    但徐存湛的師兄,暮白山的現任掌門,卻在剛剛給徐存湛發來了任務便筏。


    太原爆發了極其嚴重的疫情,百藥宗,天機門,兩大宗門聯合派出了弟子前去救援。按理說此時天下太平,既無戰事也無魔族妖邪作亂,不該有這樣來勢洶洶的疫病。


    前去幫忙的百藥宗弟子看診了許多病人後,發覺太原城中流竄的根本不是什麽常規鼠疫瘟疫,而是魔族的一種毒咒。


    因為涉及到了魔族,暮白山就不能再置身事外,所以也派出了自家的內門弟子。但遠山長因為之前鷂城和不夜城都出現了魔族的蹤跡,他擔心太原這次的事情恐怕不簡單,所以讓徐存湛也去一趟太原。


    雖然這道任務便筏違背了暮白山不得向曆練中弟子發布任務的規定,但徐存湛是問罪人。所以於情於理,遠山長都沒有錯。


    徐存湛從自己懷裏拿出半截紅色發繩,垂眼望著他,眼眸半眯。忽然,他反手將發繩收起,從旁邊書架上抽出一本雜書,撕下還算幹淨的扉頁,在上麵龍飛鳳舞的留了言,然後卷起扉頁塞進旁邊熟睡的陳鄰掌心。


    *


    暮白山內。


    徐存湛直奔明道殿,果然又在明道殿找到了遠山長。


    雖然暮白山也有專門給掌門準備的議事廳,遠山長作為掌門也有自己專門的洞府。但無論是議事廳還是自己的洞府,遠山長其實都不長待。


    他最長待的地方是明道殿——暮白山專門用來放置弟子魂燈,和一些已逝弟子牌位的大殿。


    殿內一如既往煙熏火繞,香燭味道濃厚遊走。


    徐存湛站在門口不再往裏走。他一來遠山長就感覺到了,遠山長轉身,隔著一段距離和徐存湛對視。


    此時正是後半夜,月色朦朧,燭火飄搖。在昏暗光線中,遠山長麵上掠過一絲恍惚;但他很快便收斂了恍惚神色,一如既往道:“我還以為你不打算來見我了呢——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是怎麽回事?”


    徐存湛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直接問了自己想問的問題:“太原城是怎麽回事?”


    遠山長撫了撫衣袖,往外走,道:“去外麵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說著,他朝徐存湛走過去。徐存湛目光越過遠山長肩膀,往他身後看,那些牌位麵前的香火鼎裏燃著新香。


    這說明在他沒來之前,遠山長正在祭拜什麽人。


    不過香火鼎上牌位眾多,徐存湛匆匆一眼也很難知道遠山長在祭拜誰。他對這個問題也不甚關心,所以很快便收回視線,遠山長將殿門合上,帶著徐存湛去了一邊的庭院,找了個亭子,兩人在亭內相對而坐。


    遠山長抬手拂袖,一套茶具出現在桌子上。


    知道徐存湛不喝茶,遠山長就隻給自己泡了茶,趁著滾水洗茶具的功夫,遠山長開口:“之前有外門弟子在太原發現了些許魔族的蛛絲馬跡。”


    “他們剛將此事上報,尚未來得及等到我們這邊的指示,便被你叫去了鷂城,接手調查鮫人族和鷂城城主的關係。緊接著這批外門弟子又一路運氣極好,有驚無險的調查到了不夜城——中間隻折損了一個弟子,其他人居然毫發無損。”


    徐存湛安靜聽著,並不插嘴。


    遠山長:“之後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不夜城的事情是你處理的。當時我忙著安置蓮鶴,隻派了幾個內門弟子去不夜城善後;待處理完蓮鶴後,再回頭細究這件事情,很快就發現了紕漏。”


    “那批外門弟子在太原發現魔族蹤跡的事情,確實上報了,但消息沒有傳回來。”


    徐存湛臉上終於出現了細微的表情變化——但並不是詫異,而是略帶嘲諷的幸災樂禍。


    他道:“所以是我們內部出現了魔族的走狗?”


    遠山長沒好氣的瞪著他:“你就不能先想一下別的可能性?別老是第一反應就懷疑我們內部!”


    徐存湛嗤笑,不語,微微抬著下顎,滿臉都是‘聽見了但我不想聽’的表情。


    遠山長頭痛,放下茶杯,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我懷疑是俗察司。”


    “你也知道,那批外門弟子若是得到了魔族的消息,為了保險起見,必然會先通知俗察司。俗察司作為最重要的信息中轉渠道,若是他們有心阻攔,消息傳不到暮白山也很正常。”


    “俗察司成分複雜,先不論各大門派之間的小摩擦,在引入一些半妖半魔之後,內部情況更加分裂了起來。”


    徐存湛仍舊是毫不客氣的說話:“都說了不要雇傭那些雜/種。”


    他罵人時臉上也仍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天然上翹的唇角,配合微微垂眼的姿態——固然是一張秀麗的好臉,但實在讓人很想打他。


    遠山長無視了徐存湛那句不太好聽的話,繼續往下說:“當初如果不是你突然發現了鷂城鮫人族的祭台,隻怕那批外門弟子會死在太原,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徐存湛意領神會:“你的意思是,他們能一直活到現在,是因為他們對幕後人來說還有價值。”


    遠山長點頭:“我想與其被動,不如主動。既然我們已經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搗鬼,那麽為什麽不將計就計,把後麵的大魚釣出來——”


    他不再往下說,隻是溫吞將手中第一道茶倒了。但那個姿態已然把什麽話都說了,徐存湛明白,隻要大魚出場,那麽接下來就該是自己上場了。


    他是問罪人。


    是結束一切的人。


    這是徐存湛的本職工作,他對此無可置否,以默認的姿態同意了遠山長的話。


    遠山長沏茶出了第二遍水,正低頭品茶香——徐存湛忽然從自己衣襟裏拿出一截紅色頭繩,扔到石桌上。


    遠山長眼角餘光瞥到那截紅繩,疑惑:“這不是你娘給你留的遺物嗎?怎麽了?”


    徐存湛對著那截紅繩抬了抬下巴:“你知道這是什麽繩嗎?”


    遠山長愣了下,放下茶杯,滿臉茫然:“就……紅繩?我也不太清楚啊,不是你從小戴著的嗎?怎麽突然跑來問我?”


    徐存湛伸出一隻手,食指點了下桌麵,停住不動,又慢慢撓了撓桌麵。這是他想事情和很煩的時候才會有的小動作,這個動作一出來遠山長便覺不妙,低頭盯著那截紅繩死命思考這玩意兒的來曆。


    片刻後,遠山長滿臉無奈:“師弟,你要是有什麽問題就直接問吧,別用這根繩子折磨我。”


    “我真不清楚這根繩子是什麽繩子,頂多能看出來它被你煉化後確乎是個不錯的防身法器。但是你應該也不需要防身法器吧?”


    畢竟徐存湛本人就是這世間最利最強的劍。他不需要防護,隻要不斷地進攻就行了。


    這也是暮白山對徐存湛經常連人質一起折磨的行為常年睜隻眼閉隻眼甚至持袒護態度的原因。


    他們本來就是用絕對利劍的方針去培養的徐存湛,又怎麽能指望一把沒有劍鞘的劍能學會保護人質呢?


    徐存湛垂眼,過長的眼睫光是覆蓋下陰影,都足夠完全遮住瞳孔,令人難以判斷他的情緒。他倏忽的沉默令遠山長緊張起來,但他表麵上仍舊克製著沒有流露出情緒。


    片刻後,徐存湛開口:“我爹娘是什麽人?”


    遠山長當即將熟爛於心的答案給出:“你爹曾經是暮白山的外門弟子,還俗後與你娘成親,定居於暮白山附近的村鎮。直到潛潭發動缺弊塔暴/亂,波及暮白山附近,你父母也在暴/亂中不幸去世……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徐存湛屈起手指,修剪平整的指甲慢吞吞撓過桌麵,聲音卻平靜:“我爹是外門弟子,他當年可有親友?怎麽認識我娘的?我娘又是什麽人?”


    “……”


    片刻沉默,遠山長手心被滾茶燙紅。對修道者而言,這點痛覺本該和不存在一樣,但此時此刻遠山長卻感覺自己掌心痛得有點無法忍受。


    他放下茶杯,手指曲起動作隱晦的搓了搓自己手心,有些訕訕:“你問我這個——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啊。”


    “我是內門弟子,根本不認識你爹。當初缺弊塔暴/亂,到處都需要人,我在別處幫忙。我兩第一次見麵時,你就已經是我師弟了。”


    “你今天怎麽突然想起問這些老黃曆了?”


    末了,遠山長故作稀鬆平常的反問了一句,眼角餘光瞥向徐存湛。


    他原本隻想偷偷看一眼徐存湛的表情和反應,卻不想徐存湛正直勾勾望著自己。遠山長偷看的這一眼,恰好與徐存湛視線對上;他幹咳一聲,有些尷尬的移開目光,手心微微出汗。


    徐存湛偏了偏臉,嘴角一翹,忽然又露出和平時一樣的笑來。


    他身子往後仰,也不嫌石椅硌人,躺得格外自然,語氣也輕快:“沒什麽,就是看著這條發繩,突然想起你和師父都從來沒有提過我娘,就想起來了,所以順口問問。”!


    第94章


    說完,徐存湛抓緊那條發繩,起身欲走——遠山長猶豫片刻,忽的開口:“來都來了……要不要去明道殿裏上柱香?”


    徐存湛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冷淡:“不去。”


    遠山長:“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去太原?”


    徐存湛擺了擺手:“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遠山長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歎了口氣,但也沒有再說什麽。他清楚徐存湛這人雖然性格有些不近人情,但對待任務他向來認真;但想到徐存湛剛剛問他的問題,遠山長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他在原地坐了會兒,等到確定徐存湛的氣息遠去後,遠山長終於坐不住,起身快步前往暮白山老祖沈潮生的住處。


    越過幻境,一路到了方寸棋盤間。遠山長麵上有些勉強的淡定神色終於掛不住,露出幾分緊張與焦慮來。


    他先是畢恭畢敬向沈潮生行禮,起身時壓低聲音道:“適才蓮光來找我,問了我他娘的事情。師父,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遠山長的話還沒說完,沈潮生抬手便將一張印花精美的信紙扔了過去。遠山長不明所以,卻也下意識的伸出手接住那張信紙,低頭查看——信紙顯而易見帶著狐狸的氣味,令遠山長不自覺皺起了眉。


    這是一封來自有蘇九尾狐族長的密信。裏麵部分內容被特殊秘法加持,遠山長無法窺見,但他能看懂的部分卻能輕易得出一個信息:徐存湛為了辦某件事情,去了趟南詔。


    遠山長神色微變:“蓮光去了南詔?!師父,你——你是什麽時候收到這封信的?怎麽沒有攔著他!”


    沈潮生冷笑:“攔?怎麽攔?這封信送過來時,他人早就在南詔了。”


    遠山長握住信紙的手不自覺收緊:“難怪……難怪……難怪他一回來就問我他娘的事情……師父,蓮光他會不會是已經知道——”


    比起驚慌失措的遠山長,沈潮生卻要冷靜得多。他抬了抬手示意遠山長先別激動,“他應當還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他爹娘的真實身份,就不會去找你,而是直接闖進我的洞府裏來了。”


    “他答應去太原城了嗎?”


    遠山長點頭:“蓮光說他自己會看著辦的。”


    沈潮生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結印,沉默不語。他不說話時遠山長也不敢說話,斂聲屏氣充當站樁掛件。


    良久,沈潮生開口:“太原城還有別的消息傳來嗎?”


    遠山長麵露幾分猶豫,但還是兩手一拱如實回答:“一是來曆不明的時疫肆虐,不過已經有很多名門正派的弟子前去支援和控製情況了。”


    “二是……”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略略拉長,帶著明顯猶豫的神色。遠山長悄悄抬眼,餘光謹慎瞥了下沈潮生,又極快的低垂下來,小聲:“二是太原沈家的老夫人,去世了。”


    無人回應,片刻靜默。在這數秒的靜默之中,遠山長垂著眼,沒有一絲一毫想要去窺視自己師父表情的想法。


    然後他就聽見了沈潮生一如既往平靜的聲音:“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遠山長:“是——”


    走出沈潮生洞府,遠山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抬袖拂了拂自己額頭,額發已然被冷汗浸濕。他沒有回自己房間,隻是走著走著,又走到了明道殿門口。


    等遠山長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推開了明道殿的大門。


    殿內香火氣味濃厚,他之前點上去的三炷香已經快要燃完,煙青色薄霧扶搖而起,飄忽籠罩著香火爐前方的牌位。


    那些牌位都是用來供奉暮白山曆代內門弟子的——長遠的曆史積累使得那些木牌越擺越多,越是上層的木牌越是年代悠久。徐存湛一次也沒有進過這裏,他天然對死者沒什麽敬畏心,自然也不會想要祭拜那些在除魔大業上犧牲的前輩們。


    即使是有事來找遠山長時,徐存湛也隻是立在門口,從不進來,也對這滿屋子的燈火和木牌沒有絲毫興趣。


    遠山長從香燭架子上抽出幾根新的線香點燃,走到角落對其中兩個木牌拜了拜,垂眼低語:“師兄,你若是真的在天有靈,就保佑保佑蓮光吧。”


    “保佑他平安渡過生死劫……別走你的老路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始亂終棄劍修後他黑化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貓調查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貓調查員並收藏始亂終棄劍修後他黑化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