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驟然變大,從原本的隻是吹起陳鄰衣角,變成將她整個裙擺和衣袖都吹起來,吹得她頭發也亂了,淺藍色的發尾胡亂粘連在臉上,落進眼睛裏,妨礙視線。


    陳鄰不得不騰出手來抹了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眼睛被頭發撩得發紅,眼尾浸出幾滴眼淚,沾濕長睫毛。她嘀咕著好大的風,然後回頭看了眼來時路——


    回頭的瞬間陳鄰就後悔了。


    那些層疊的雲被風卷開好大一條口子,像羽毛枕頭被蠻橫撕開的創口。徐存湛踩著他那把樸實無華的木劍,站在高處,兩手環抱自己胸口,蓮花眼半垂,笑盈盈望向陳鄰。


    他的頭發也亂,白色的頭發在狂風裏亂舞,低垂的眼睫,長而密的眼睫,是雪一般純澈的白。兩人其實隔得很遠,能把雲層嚼碎的風環繞在微笑的徐存湛周身,吹到陳鄰身邊時卻隻能吹亂她的裙擺。


    但兩人目光接觸的瞬間,陳鄰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身體本能的往後退,踩到裙擺,陳鄰沒站穩,踉蹌一下,坐倒在台階上,摔得屁股痛,習慣性兩手往後撐了下。但不管是摔倒之前,還是摔倒之後,她的視線都沒有從徐存湛身上移開過。


    類似的感覺——陳鄰隻能回憶起她高中的時候跟著畫室去鄉下采風,遇到一條野狗,被嚇得摔了一跤那種感覺。當時雖然摔得胳膊和掌心都破皮了,但也不敢把目光從那隻虎視眈眈的野獸身上挪開,生怕自己隻是錯開半秒眨個眼睛的功夫,對方就撲上來咬自己。


    雖然拿野狗來比喻徐存湛有點不禮貌,但若非要陳鄰找形容詞的話,一時間他隻能想到這個。


    遠遠的看見徐存湛把木劍拿在了手裏,他不禦劍也能滯空,抬著臉居高臨下的睨人,雖然在笑,但那笑容跟漢尼拔開飯前的微笑也差不多了。


    陳鄰呼吸一窒,心想萬識月這個殺千刀的死神棍——


    想的什麽破計劃!


    徐存湛被魔氣押回缺弊塔之前,就會先把自己和這條假天路一起砍成碎片!


    對麵拎著木劍的美貌少年往陳鄰這走了一步。


    他越靠近風越大,吹得陳鄰幾乎睜不開眼睛。她隻聽見耳邊風聲裏似乎混進了劍鋒出鞘的嗡鳴聲;在兩個聲音同時落進耳蝸裏時,陳鄰麵上感到一陣輕微刺痛。


    旋即身下一空,失重感挾裹。她驚叫出聲,墜落時本能的伸手往上抓了一下,卻隻抓到空氣。


    天路完全碎裂成一大片金光,像被打破的玻璃碎片。


    陳鄰的手抓過去時,那些金色碎光從她掌心遊走——她沒有抓住玻璃碎片,卻抓住了徐存湛的手。他反手握住陳鄰手腕,將她拽進懷裏,陳鄰的臉幾乎是用撞的,撞上了徐存湛胸口。


    先是鼻尖,被撞得酸痛,痛得陳鄰眼淚一直掉,然後是嘴巴,牙齒磕到嘴巴,也痛,痛得她腦子懵懵的,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兩腳就落地了,踩在放置三千大羅盤的平台上。


    徐存湛鬆手,陳鄰兩腿發軟,站不穩,沒有支撐後自己就摔倒了。


    他一反常態的沒有去扶,隻是在陳鄰麵前半蹲下來,嘴角仍然是往上翹的,看起來似乎在笑,隻是眼神冷酷。陳鄰一抬頭便對上徐存湛雙眼,本來想說話的,卻被他盯得發蒙,一瞬間恐懼高於所有情緒,她張開嘴,舌頭不聽使喚,本能的抽噎了一下,眼尾睫毛掛不住眼淚,順著少女柔軟卻飽滿的臉頰肉滾落。


    徐存湛歪了歪頭,還是笑。


    他頭發有點亂,但亂了的頭發不遮臉,那張漂亮的臉仍舊湊在陳鄰眼前——那張臉漂亮歸漂亮,但卻很有攻擊性,薄而泛紅的眼皮,眼尾,都透出一種馬上會殺人的詭異危險感。


    “哭什麽呢?”徐存湛抬手,掌心貼著陳鄰的臉,蹭了滿手冰涼的眼淚水。


    他輕笑:“你說要回家,我就去找能讓你回家的辦法。你生病了,我就去找能治好你的辦法。”


    “你不是說要我跟你一起逃走嗎?”


    “為什麽要答應那群蠢貨,獨自離開呢?還是說,你真的相信那群廢物能幫你回家?”


    少年雪白濃長似蝴蝶翅膀一般的眼睫低垂,眼瞳被掩蓋在長睫毛投落的陰影裏。陳鄰嘴唇顫了顫,喉嚨裏擠不出回複的話——風太大,刮得她臉痛,呼吸很急,急切從風互相擠壓的縫隙裏汲取那點氧氣。


    徐存湛手掌貼著陳鄰臉頰,往下挪,虎口張開,掐住了她柔軟的臉頰肉。


    “陳鄰啊,太笨了,就算是相信一條狗,也不該相信那群蠢貨能幫到你。”


    他尾音拉得略長,語氣溫柔好似在憐惜一般。但正是這樣的語氣,讓陳鄰莫名有些恐懼,撐在地板上的手曲起手指,指節發白。


    其實陳鄰也想說點能安撫人的話,但是喉嚨裏酸澀得厲害,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餘下胸腔裏那顆心髒,受了驚,近乎發癲一樣的狂跳,撞得她心口脹痛,呼吸艱難。


    他掐著陳鄰的臉,掌心又往陳鄰臉上貼近,虎口壓著她上唇的唇珠,抵進唇縫——陳鄰嚐到一點不太好的味道,腥甜酸澀,像是血似的味道。


    她牙齒打了個顫,磕到徐存湛虎口,眼珠微轉,看見旁邊地磚上濺開大片血液。


    顯然不是徐存湛的血,但也不是陳鄰的血。


    ……萬識月不會死了吧?!


    她被這個聯想一驚,尚未來得及去求證萬識月的生死——徐存湛掐著她臉頰的手驟然施力,陳鄰吃痛回神,注意力與視線終於轉回眼前徐存湛身上。


    卻見對方翹起唇角笑意淺淺,“這群廢物幫不到你啊,陳鄰。怎麽不想想我呢?我比他們有用多了,也比他們更有利用價值,用我不好嗎?”


    “留下來,繼續騙我,否則就殺了你。”!


    第130章


    微笑著說出恫嚇人的話,這是徐存湛的專長。


    他身上殺意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刻意的去隱藏,比如現在。陳鄰心髒跳得太快,快得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也沒辦法回答徐存湛的話,她分不清徐存湛此刻雀躍的,膨脹到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情緒——


    是愛更多一點,還是殺意更多一點呢?


    又或者,對於徐存湛來說,殺意和愛意本就是混淆的。無論是想殺掉一個人的欲/望的也好,還是去愛一個人的欲/望也好,本質上都是他為了滿足自己情緒輸出而在努力的事情。


    在徐存湛的思考方式裏,愛一個人和殺一個人並不是衝突的事情。


    就像他現在說了那麽多,卻根本沒有給陳鄰回答的機會一樣。他捏著陳鄰臉頰的手略微用力,看見自己指尖陷入少女柔軟嬌嫩的臉頰肉裏,她眼眶紅得厲害,像胭脂暈開,淺藍色發絲被淚水黏連在陳鄰臉上。


    徐存湛想到了他第一次摘下來的花。


    在他有記憶起,他的童年大部分時光都在缺弊塔內度過。等他從小男孩逐漸過度到更加高挑出彩的少年年紀時,他終於被允許走出缺弊塔。


    缺弊塔外就是暮白山,年紀尚小的徐存湛在走出塔第一眼,看見滿山翠屏,玫瑰色夕陽燦爛的鋪滿天際。


    缺弊塔附近受魔氣影響,寸草不生。徐存湛隨便找了個方向,走了好久,才看見一些低矮的灌木叢;他並不認識那種灌木的名字,那是一種葉片幼圓而翠綠的灌木,在葉片的縫隙間,開著小小的潔白花朵。


    徐存湛從小的時候就是隨心所欲的性格。


    他看見花——漂亮,芬芳,喜歡——所以上手將花折下。晚霞光籠在花朵粉白又單薄的花瓣上,給花瓣鋪陳上一層虛幻的紅。


    這並不是什麽重要的記憶。在徐存湛往後的人生中,有千百件比折下一朵花更加驚險刺激,更加值得被記住的大事。


    但那些波瀾壯闊的大事,很多細節徐存湛根本就沒有印象了。唯獨他第一次走出缺弊塔,隨手折下那朵花的記憶,那段記憶鮮明得可怕,例如他現在捏著陳鄰的臉,然後想到他手指搓過花瓣,相似的手感。


    陳鄰漸漸有點喘不上氣——過呼吸,冷汗覆了一層在她皮膚上,她無意識伸出手抓住徐存湛衣角,心率過快讓她臉漲得通紅。


    徐存湛周身殺意霎時散去。


    他低了頭,掐住陳鄰臉頰的虎口微微鬆開,手掌心貼著她臉頰皮膚往下滑,掠過下顎線,握住少女脆弱的喉嚨,低聲提醒:“吸氣,吐氣。”


    陳鄰跟著做,不堪負荷的肺部急速收縮感到脹痛,朦朧間窒息一般的痛苦讓她有些恍惚。


    徐存湛手上力道很鬆,大拇指輕輕摩挲對方喉嚨,隔著一層細膩皮肉,能摸出那塊小小的骨頭,隨著陳鄰艱難的呼吸,那塊骨頭上下滾動。


    他垂下眼睫,心想:好像有點舍不得。


    最生氣的時候,確實想過不如殺掉她算了。但真站到陳鄰麵前時,徐存湛連天路都砍碎了,也沒有一道劍氣碰到陳鄰衣角。


    還是舍不得,看她喘不上氣,一直哭,就覺得好可憐。要不是時機不對,簡直想親她一下,讓她別哭了。


    不就是回家嗎?天路他也能開,實在不行,就把問罪劍架到萬識月脖子上,讓他們開。


    緩了好一會兒,陳鄰漸漸能喘上氣了。她攥著徐存湛衣角的手還在發抖,卻也鼓起勇氣仰臉去看徐存湛。


    天空之上,密集的嗡鳴聲乍然落下,仿若群鳥呼嘯而過。那聲音來得毫無征兆又極其抓耳朵,一時間陳鄰不禁抬眼往天空中望去。


    是黑紅的雲。


    又像是霧。


    如果很仔細的看,能看見霧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滾動。陳鄰還仰著臉在分辨那些霧氣是什麽玩意兒,不等她看清楚,便被徐存湛一把拉進懷裏。


    再次整個人撞到徐存湛胸口,陳鄰來不及喊痛,徐存湛已經俯身舒展雙臂環抱住她。黑霧傾斜而下,轉瞬間將整個平台籠罩。


    陳鄰整個人都被徐存湛抱住,茫然無措抓緊了徐存湛腰側衣服布料,呼吸間全都是對方衣襟上皂角氣味。徐存湛抱住了陳鄰,還嫌不夠,騰出一隻手,掌心摁著陳鄰的後腦勺。


    “別抬頭,別往外看——”


    陳鄰一聽這句話,剛想抬頭的脖頸僵住,沉默片刻,她老老實實又把腦袋縮回徐存湛懷裏,閉緊眼睛堅決不往外看。


    但即使不睜開眼去看外麵,耳朵卻也能聽見:風聲,慘叫,哀嚎,尖銳的,意味不明的咒罵聲。


    突兀的,陳鄰想起自己在鷂城,被鮫人族關進祭台時,曾經在烈火幻境中所見的一切。當時她似乎也在烈火中,隱約聽見了類似的聲音。


    隻不過當時那些聲音都很模糊,聽不清楚。但現在,那些聲音就在她耳邊,鼓脹得讓陳鄰錯覺自己快要聾了。


    忽然,那些可怕的聲音如退潮般消散。


    陳鄰緩過神來,兩手撐著地板愣了愣,再抬頭,看見自己眼前聳立一座高入雲端的黑色高塔。


    徐存湛不見了,萬識月,三千大羅盤,‘天樞’——這些都不見了。她似乎被那黑色霧氣卷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那座高塔底端不斷滿溢出黑色粘稠液體,那些粘稠液體最終都匯聚到同一個方向,變成河流,往山下流去。而在高塔四周,寸草不生,隻有冷硬的石頭鋪陳。


    高塔入口大門緊閉,一圈暗紅符咒懸浮著環繞其上。


    門前石磚上,一把樸實無華的木劍斜插入地麵——陳鄰認出那是徐存湛的佩劍。


    其實徐存湛的佩劍在平時,外貌就是很普通的木劍模樣,和街上賣的五文錢一個的玩具木劍沒有任何區別。但不知道為什麽,陳鄰一看見那把木劍,就知道那是徐存湛的劍。


    一種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直覺。


    “陳鄰姑娘,我們終於見麵了。”


    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鄰嚇了一跳,驚惶回頭,在看清楚對方蒼老猙獰的臉時,陳鄰又受到第二次驚嚇,沒忍住偏過頭咳嗽起來。


    沈潮生靜靜望著她,在平靜之餘,又感到幾分荒謬。


    他修為高深,一眼就能看出麵前少女毫無修道天賦,甚至連最基本的靈台都沒有。


    這世間最強的修道者,都無可奈何的天劫——卻能被麵前這個柔弱不堪的少女克製。


    正如大象終將死在螞蟻手上一樣荒謬。


    陳鄰猶豫:“您是……”


    對方頷首:“在下沈潮生,暮白山前任掌門。”


    陳鄰一愣,心中錯愕。她曾經在列鬆記憶裏見過沈潮生,雖然對方私德有虧,但不得不承認,沈潮生的外貌十分端莊俊朗。


    但麵前的老者,萎縮矮小,麵容蒼老,形如槁木——更不要說他的眼睛,整個眼球都被挖掉了,隻餘下一層白翳覆蓋在深陷眼窩內。


    和列鬆回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掌門,簡直判若兩人。


    “萬道友已經和你說過我們的計劃了。”沈潮生那雙沒有眼球的,空蕩蕩的眼眶‘注視’著陳鄰。


    陳鄰被他盯得後背直冒雞皮疙瘩。


    沈潮生指著缺弊塔緊閉的大門:“陳姑娘,問罪劍就在那裏,請拔出問罪劍,進去封印天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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