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種推揣,是?全然?有可?能的,如果這?一種可?能屬實的話?,那麽溫善晉便是?無辜的。


    當初九齋雖說得到了九腸愁的線索,卻是?在此?處被誤導了,溫廷安便是?被誤導了。


    九腸愁是?溫善晉所冶煉而成的,所以她想當然?地認為施毒者便是?製毒之人,她認為兩位暗探之所以服毒自?盡,便是?想要給他們留下這?一種線索。但她忘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是?長貴故意多此?一舉,逼迫暗探們灌飲了過量的寒食酒,又讓他們服用下了九腸愁,便是?故意誤導他們認為這?九腸愁是?暗探有意留下的證據,誤導了他們探案的方向,把矛盾與禍水,悉數牽引至了溫善晉身?上?。


    溫廷安的背脊不自?覺地滲出了一層冷汗,指尖情不自?禁地攏緊了去,她想,她還真真是?小看了長貴這?個人。


    不論?是?城府,亦或者是?計謀,均是?縝密無比,平素在崇國公府裏的時?候,因是?幫溫青鬆管事與掌飭中饋,府內之事,不論?大?小,皆是?要同他相詢,長貴在府內管事兒的時?候,並不算高調,但也不易讓人忽視,溫府之中不論?是?下人院,還是?各院主?子,都會敬讓他三兩分。


    但溫廷安委實沒料想到,長貴竟然?會是?金國三殿下完顏宗武身?邊的鷹犬,長貴的底細是?大?金諜者。


    他的中原話?,說得同梁庚堯一樣好,讓人聽不出有絲毫來自?白山黑水之地特有的口音。


    溫廷安兀自?怔了一會兒神,長貴在溫府身?邊蟄伏了這?般久,那豈不是?……


    溫青鬆年歲大?了,近幾年來,素來視長貴為心腹,諸多要務,都是?漸漸移交給了長貴打理與掌飭,各房叔伯們亦是?信賴於他,在書房論?議政要大?事之時?,從未讓長貴回避過。因於此?,長貴算是?府邸內掌舵情報最多的耳報神了。


    如果長貴是?自?己人,知曉這?些關乎崇國公府的內情,可?能還沒什麽,那麽,假若長貴是?個諜者呢?


    試想一想,有這?般一個人,脾性敦厚實誠,在府邸裏生活了十餘年,孜孜矻矻操勞府內諸務,深得府內上?下諸人的信服與倚靠,然?而,有這?樣的一天,卻發現這?樣一個人,他的良善暾厚,全是?精心偽飾過後?的假麵,他明麵上?所做的每一樁事體,其實皆是?別有居心,甚或是?居心叵測。


    長貴如今是?崇國公府裏接觸情報最多的人,畢竟他與溫青鬆關係融洽,溫青鬆什麽事兒,不論?大?小,都欲跟長貴交代一回兒。


    溫廷安覺得,媵王趙瓚之,之所以會選擇同完顏宗武合盟,有一部分的原因便是?長貴,長貴是?崇國公府的心腹,若是?讓溫家倒台的話?,長貴隻憑拿捏在掌心裏的密報密牒,便可?以讓崇國公府元氣大?傷,媵王要扳倒右黨的話?,前提是?必須要掌握右黨的缺陷與弱項之處,長貴便是?蟄伏於右黨長達數十年的諜者,在場的諸多人之中,沒有人會比他更為說服人心。


    夜色走得更深了,數縷皎潔的月暈,均勻地覆照在了溫廷安的衣袂之上?,縱觀上?去,此?情此?景,儼似有人在躬自?為她披上?了一層素潔朦朧的縐紗,她的麵容浸泡在了光色之中,五官細節潛藏在了一片白膩的月色之中,僅是?餘下了一片頗為寂寥的留白,溫廷安堪堪維持著蟄伏的姿勢,耙梳好了眼前所見的情狀與線索後?,她欲要繼續監聽酒寮之中的對?談。


    她必須弄清楚完顏宗武、長貴與趙瓚之三人,在今夜,借著競標會的幌子,到底要磋商些什麽事情。


    這?廂,完顏宗武徐緩地懸腕抬肘,堪堪落下了一個黑子,剽悍壯雄的手抵在了棋簍前,抹額之下的眸眉,近乎是?斜飛入鬢,臉部線條端的是?棱角分明,一抹興味掠過了他的眸底,放眼這?棋局之上?,原本是?大?麵積的白子集中圍攻黑子,黑子幾近於潰敗渙散之勢,但方才,完顏宗武落下了新的一子,刹那之間?,讓黑子岌岌可?危的情勢,扭轉了乾坤,黑子不僅是?在白子的包抄之下逃出了生天,所有看似不經意的守勢之棋,此?番精妙地聯結了起來,形成了縝密的合力,將冒進的白子圍剿得潰不成軍。


    長貴是?個精諳於對?弈之道的人,此?番看見完顏宗武的棋道,叩首謝罪道:“殿下的對?弈之道越來越精湛了,反觀在下,冒進失序,落子欠妥,真真是?自?愧弗如。”


    完顏宗武唇畔的笑意未明,淡靜地垂著眸,撚起了方才落下棋盤的那一枚黑子,在覆滿厚繭的掌心深處,循回地把玩著,看向了長貴道,幽幽地笑了一笑道:“這?一座酒場,確乎是?戍守欠妥啊,裏外都是?嚴防守衛的兵丁,你們的媵王殿下,這?幾日聲稱布下了天羅地網,但此?下,為何還能有一隻蒼蠅安全無事地大?肆闖入?”


    此?話?一出,近乎是?掀起了千層風浪。


    長貴原是?在想著下一步的落子之道,此?刻聽罷,驀然?一怔,眸底惕意陡顯。


    完顏宗武的這?一席話?,亦是?打了溫廷安一個猝不及防。


    沒想到,這?一刻,這?位三殿下竟是?早有防備,發現她了!


    方才同媵王正?麵交鋒之時?,媵王鉗扼住她的下頷,便是?有意在試探她的底細,今下,她在四夷館潛伏之時?,大?抵輕功可?能還是?遜色不少,沒藏匿多久,蹤跡便是?被完顏宗策覺察到了。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所以說,他們今夜假借競標會的幌子,圍聚於茗鸞苑,究竟是?要籌謀些什麽事請?


    溫廷安已是?來不及去細想了,她不能讓長貴發覺到她的底細,她今日所調查到的種種,便會一並付諸東流。


    她往水榭之中的湖麵看了一眼,觀察了遠近景觀的一片地勢,心中登時?有了注意。


    她自?袖袂之中摸出隨手撿來的一塊燧石,遙遙朝著北側的湖麵擊打而去。


    水麵橫向擊石,此?一技能是?她同朱常懿承學來的,朱常懿當時?說這?種技倆雖說是?拙嫩無比,但用在對?敵方聲東擊西方麵,卻能屢試不爽,將敵方的耳目吸引走了以後?,便是?能夠方便逃脫了。


    目下,燧石的石身?,剛巧與三殿下完顏宗武交錯而過,掠起了一陣疾風,這?一聲東擊西之策,手法雖然?拙劣,但足以讓長貴上?當,他以為賊人是?打算襲擊完顏宗武,遂是?速速縱身?前掠,一舉捍護在了男人近側,長貴所麵臨的方向,恰好是?溫廷安朝著湖麵擊打燧石的方位,當他們的視線,集中在了另外一端時?,溫廷安適時?摸出了鷹爪鉤,往遠處的重樓遙遙一拋,定了錨之後?,她飛身?疾掠而過,趁著完顏宗武與長貴收回視線時?,她有驚無險地掠至湖畔的院門背後?,穩穩妥妥地墜了地,避身?於戟門投落下來的陰影之中。


    水榭之上?,長貴後?知後?覺自?己中計了,眸心深黯,剛欲往反方向去追,此?際,卻是?見到四夷館外館的數位口譯官,流暢地魚貫而入,眾人齊齊行了一番大?禮之後?,為首的一位口譯官恭謹地說道:“完顏殿下敬啟,競標會尚有一刻鍾便要開始,媵王延請殿下可?先移步至茗鸞苑,品酒小酌一番。”


    完顏宗武淡淡地抿唇而笑,徐然?起身?而立,一麵擲下了指尖的黑子,吩咐長貴笑道:“這?兒,便交給你了。”


    長貴垂首,敬然?應是?,肅白的麵容之上?,掠過了一份陰鷙之色,餘光往四夷館的戟門處覷了一眼,眸底暗藏波瀾與風雲。


    完顏宗武閑然?地負手,近旁數位口譯官恭謹地各侍雙側,俱是?做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請姿。


    完顏宗武豪邁地略一撩裾,大?步朝著四夷館館外踱去,館外,龐瓏與一眾兵丁正?在等候,一眾兵丁均是?手挑風燈,燈暈盈煌,將剛剛入夜的穹空照徹得亮若白晝。


    第78章


    距離競標會正式開始, 尚還有小半刻鍾的光景,時陰儼似打飛腳似的,馳騁得飛快, 樞密院指揮使龐瓏受媵王趙瓚之的囑告, 前來四?夷館躬自相迎, 他正恭謹地負著手,立於四?夷館外館的近前,四圍是披堅執銳的鎖子甲兵卒,諸人列陣以待, 場麵?氛圍浩大沉肅。


    這一會兒,龐瓏沒有穿平素慣穿著的烏紗廣袍官服,而是穿著一襲竹葉青雲紋襴袍, 腳蹬贔屭頭玄靴, 腰佩金綬與對?牌,縱然已是步入了中歲之齡, 但他仍舊是一派雄冠英姿之狀,鋒芒不掩, 他的身?後?,是列陣以待的禁兵,東苑重樓別院的背後?,是褪盡的白晝, 是絳青透銀的暮色, 諒是今夜有月有風,天氣?已?是好轉了不少,但不知為何, 這一座酒場裏,竟是多少有了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蘊。


    原是寬淡沉鬆的空氣?裏, 此際蘸染了不少肅沉的露霜,在場眾人亦是麵露了一重肅色,儼似兵臨宮變的前一夜,兩番人馬即將對峙。


    “久仰龐樞密使的威名。”身?著錦帽貂裘的完顏宗武,在數位口譯官的延引之下,甫一出了四?夷館的館閣戟門,便是見著了龐瓏,以及他身後的一眾兵丁,精明如完顏宗武,怎的會看不出這些兵丁是禁軍的配置,又怎會看不出,龐瓏在四夷館周遭設下重重兵防的目的?


    雖說今夜他行將以參赴競標會之名義,同趙瓚之做一場交易,但趙瓚之天生疑心甚多,是個?疑心病甚重的人,聽聞疇昔有一夜,有一位宮娥憂戚其受涼,替其掖被,結果?趙瓚之以為這位宮娥要刺殺她,遂是大怒,一舉將起拖出去杖殺了,趙瓚之的疑心病,由此可?見一斑。


    完顏宗武曉得,趙瓚之縱然會延請他來茗鸞苑,但一定也會處處提防著他。


    甫思?及此,完顏宗武的麵?容之上,絲毫不顯異色,雲淡風輕地朗笑?了一聲,對?龐瓏道:“你們中原人,是不是有句話是這般說的,『百聞不如一見』?這教本王委實歎服不已?,今日?得見龐樞密使親自排兵布陣,其洗練之姿,教本王自歎弗如。聽聞洛陽兵防素來嚴謹,有龐樞密使在此嚴防死守,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勿怪父皇派遣了諸多諜者,亦是難以撼動洛陽之根基分毫。”


    完顏宗武說話,繼承了白山黑水武將人士說話的耿直與粗獷,狼子野心都彌散在了字字句句之間,他毫不掩飾自己?欲要率兵吞並大鄴的雄心,若是一般的人說了這等話,大抵會讓人覺得狂妄與狷肆,也會讓人覺得頗為大逆不道,若是說給了那些台諫官們聽,估摸著當場會掉顱首。


    然而,說出這番話的人是完顏宗武,他是金國西閣的攝政王爺,掌上握著兵權,直接統攝著整個?西閣的兵部,委實是位高且權重,他的身?份若是放在大鄴之中,可?直接與媵王分庭抗禮。完顏宗武的身?上原本保留有牧族的粗獷與剽悍、匪氣?與野性,眾所周知,他素以驍勇善戰見稱於世,堪稱是金國的戰神?殿下。


    入了中原之後?,他身?上的這些氣?質遂是掩卻了好幾分,平添了文人雅士的幾些影子,諸如文縐縐的談吐,諸如咬文嚼字,諸如文士互見時的儀禮。甚或是,他是會說些中原話的,但所述之語,裹挾著濃鬱的鄉音,若是不經由口譯官的迻譯,縱使完顏宗武說了漢話,龐瓏可?能?亦是聽得不太明白。


    不過,方才完顏宗武所述這一番話,讓口譯官簡直是落入了兩難,這番話委實是難以迻譯,因為是衝撞了大鄴當今的君主,他們若是照實迻譯,隻怕會觸怒龐瓏,屆時樞密使大人若是責咎下來的話,隻怕他們的項上人首眼看不保。假令斷章取義,隻取一些較為保守的話辭,又畏恐言不盡意,怕龐瓏誤解了三殿下原有的話中之意,造成了謬誤或是紕漏,可?就不太好了,畢竟完顏宗武絕非什麽省油的燈,野心昭彰,絲毫不掩飾自己?覬覦大鄴的心,這可?不是什麽好事,他們有必要在譯語之中提及這些顧慮,讓樞密使大人有所警戒與防備才是。


    情急之下,兩害相較取其輕,四?夷館的口譯官們,彼此審慎地相視了一眼,字斟句酌地迻譯了完顏宗武的一席話,先是聊表初見相惜之意,再是含蓄地說出對?大鄴領土疆域之妄念。


    這一話,聽在龐瓏的耳畔前,明顯就是挑釁之言了。


    龐瓏懸在腰肘一側的手,寥寥然地緊了一緊,但很快又鬆了開去。


    雖說三殿下現在是居於大鄴之中,是在媵王在京中私人的置業之中,但三殿下是萬萬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出了什麽岔子,消息不脛而走的話,一徑地傳入了金國之中,暴戾專擅的金禧帝聽後?,定然是會發?兵犯禁。


    大鄴適值奪嫡之爭,在這節骨眼兒上,敵寇來犯一事,擺明兒是對?□□大為不利,屆時恩祐帝勢必會重遣趙瓚之去鎮守禦敵,假令兵力悉數調往了北地,那麽,這京城就變成了趙珩之一人的天下,東宮成為儲君的那一天,便是指日?而待也。


    一言以蔽之,完顏宗武貴為三殿下,其所述之話,無論其有多麽猖獗與狂狷,其之所行,不論有多麽傲慢,遵稟『來者既是客』的道理,龐瓏他們勢必會好生招待。


    龐瓏對?完顏宗武略一拱了拱首,謹聲莞爾說道:“三王爺莫要折煞老夫了,老夫不過是一介粗莽武臣,鎮守京都乃是指責之所在,不敢好大喜功,論兵防布道,老夫更是不敢在王爺您麵?前,班門弄斧。”


    完顏宗武是大金赫赫有名的戰神?殿下,他自幼時起便是生長在馬背上的,時常隨著父王四?處征戰,掠奪了白山黑水之上的土地,合並了其他牧族,場場戰事幾乎都是勝利,完顏宗武這樣一個?少年戰神?,在金國百姓的心目之中,還是頗有威望的。


    金國裏亦是適逢奪嫡之爭,金禧帝年事已?高,體邁不支,太醫院數日?前已?然暗示了金禧帝的病況,說其淪落至了膏石罔治之地步,帝王亦然知曉龍椅已?經坐不穩了,遂是有了詔立儲君之意,目下的情狀裏,主要是西閣的完顏宗武,與東閣的完顏宗策,呈兩相對?峙之勢,易言之,東西兩閣的龍椅之爭,已?經逼近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完顏宗武想?要奪嫡,但他必須要借媵王趙瓚之的手,無他,趙瓚之的手上亦是拿捏著一樣他感興趣的東西。


    同理,至於為何完顏宗武會篤定趙瓚之一定會答應同他做這一樁交易,無他,亦是因為他手上,同樣拿捏著趙瓚之一定會感興趣的東西,趙瓚之的處境同完顏宗武一樣,都是欲要奪嫡的人,均需要一份能?穩操勝券的籌碼。


    不消說,完顏宗武與趙瓚之手上,各自都有能?讓對?方得登大寶、坐上龍椅的籌碼。


    龐瓏將這其中的利害捋清楚了,方才因聽著完顏宗武撂下的狂言而催生出的一絲不虞,簡淡了些許,他對?著完顏宗武,朝茗鸞苑的方向做了個?恭順的請姿:“三王爺,請。”


    完顏宗武亦是含笑?道:“龐樞密使,請。”


    於眾兵卒的護送之下,二人一麵?相互試探地敘著話,一麵?朝著茗鸞苑的中庭走去,這個?時辰,茗鸞苑內,錚錚漼漼的笙樂漸起,歌舞徐緩地升平而起,椿槿等一幹美伶,儼似穿花的蛺蝶,在一眾大員之間逡巡侍酒,宴上觥籌交錯,昵笑?嫣然。


    秋笙恰在水榭的亭台之上,端坐在鑲絨的長腳如意案前,近前的鋪有一席蒲綢的矮榻間,擱放有一張蘭考桐木十三弦,秋笙修直玉長的手指,施施然地輕攏弦柱,近乎是一弦驚風雨,箏音餘響嫋嫋,不絕如縷,教人聽得如醉如癡。


    溫廷舜一麵?撫琴,一麵?用餘光,悄無聲息地掃視著茗鸞苑流水席間的景致,雖說此處是競標會,麇集著著洛陽之中的天潢貴胄,能?在此處流連之人,可?以稱得上是非富即貴,但常娘絲毫沒有為他籌備競標要用的物具,這水榭亭台他丈量過了,亦不是競標之地,隻是伶人抱琴撫箏之所在。


    由此可?見,這一場競標會隻是一道幌子,至於趙瓚之的真實目的為何,怕是要等那位大人物出場才能?知曉。


    正當溫廷舜隱微地思?忖之間,這時,卻見有一位戍衛疾步前來,行至上首座的媵王近前,稟聲說道:“殿下容稟,龐樞密使將三殿下帶過來了。”


    ——三殿下?


    ——這位大人物,難不成是皇家中人?


    亭台水榭雖與流水席隔著不少距離,但溫廷舜勝在耳力過人,此番仔仔細細地諦聽了一番,便是曉悟了個?大概情狀。


    他的視線幽然越過了湛明透藍的湖泊,看到了流水席的近處,那與茗鸞苑戟門相接之地,驀地入了兩列披堅執銳的兵卒,先是龐瓏大步入內,再是一位身?著錦裘、頭戴豎冠的青年男子,負手卓然行入內中,溫廷舜看了男子的麵?容一眼,沒成想?,他看這人之時,這人亦是橫眸而來,目色露骨,行止之間,且充溢著狂狷之意,溫廷舜稍稍怔了一怔,薄唇輕抿成了一條線,淺抿出了一絲弧度,心裏來了一個?計策。


    秋笙眼尾泛著一絲胭紅,目光盈盈低斂,故作失了態,赧然地垂下眸心,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其戴著玳瑁玉甲的纖指素手,在絲弦之聲沉沉一滑,伴隨著『噹』的一記重響,她彈岔了一個?曲音。


    此一個?曲音,近似於尖哨一般,在偌大的苑席之中,顯得格外突兀,但音韻勢若一記裂帛之聲,將一眾大員的視線齊齊吸引了過去。


    溫廷舜欠了欠身?,行一出謝罪禮之時,倏覺一道沉黯黯的視線,自遙遙的流水席之上傾軋了過來,極具威懾與重壓,溫廷舜沒有抬眸,不消去細猜,他亦能?知曉,用這種貪婪肆野的眼神?看他的人是誰。


    這個?三殿下,將他悉身?上下細致地打量個?遍,那視線近乎淬了霜的寒刃,把他通身?掃刮了一回,若是尋常的伶人,早就在這般的視線注視之下,嚇得六神?無主,就如刀俎上的魚膾一般,膝骨痹軟,兩股顫顫,幾欲敗下陣來。


    但溫廷舜所飾演的秋笙秋娘子,終究與旁的伶人不一樣。


    他用了一種含羞帶怯的眼神?,一對?翦水漆眸下眄,瞳心煙波流轉,悄然睇了那完顏宗武一眼,視線拋出了一道小鉤子,繼而不著痕跡地收了回去,執著一截水袖,自左斜上方往右斜下方垂了下來,半遮住了麵?靨,遠觀上去,似是對?完顏宗武的到場嚇著了,但眸底露出了坦蕩的笑?色。


    果?不其然,完顏宗武很快就咬鉤了。


    他撫掌擊節道:“本王記得,你們中原是不是也流傳著一個?典故,乃曰『曲有誤周郎顧』,這位鹽霜美人,在本王一來便是彈岔了曲兒,也不知是何意。”說著,他看向了上首座之位的趙瓚之,笑?道:“瓚之兄,你以為如何?”


    這便是要從趙瓚之這端討要美人的意思?了。


    完顏宗武雖說是盛名赫赫的戰神?殿下,但平素行軍打仗之時,西閣的閣老與宰執為了讓他排遣軍中寂寥,每一回都送不少女子予他,這些女子泰半是大鄴的戰俘或是金國的閨閣,完顏宗武素來喜歡大鄴的女子,尤其是那種生得嬌弱無力的嬌花,讓他一掐骨頭便能?碎裂的。


    其實,完顏宗武是有一位結發?妻的,其人是金國西閣大閣老的嫡孫女,土生土長的金國女子,她同完顏宗武一般同在馬背之上長大,盤馬彎弓全然是絲毫不在話下。但這位結發?妻的麵?容委實稱不上美,臉容如灶爐之上的癱放著的麵?餅,渾圓且臃然,骨架雄壯,脾性還較為剽悍潑辣,曾強勢地讓完顏宗武不能?納妾或是招填房,完顏宗武有些懼內,不敢妄自納妾,在一人率軍出征或是辦公差時,結發?妻不可?能?時刻都盯著他,結發?妻不在之時,完顏宗武便會肆意糟蹋嬌花,這些嬌花被他糟了蹋後?,一般都支撐得活不夠兩日?。


    今下,見完顏宗武肆無忌憚地尋媵王討要美人之時,侍候在兩旁的常娘與椿槿相視了一眼,不由替秋笙的遭際竊自捏了一把汗。


    就憑秋笙私底下嬌蠻任性的脾性,她還這般有主見,怎的會可?能?同意委身?於三殿下?


    趙瓚之眸底黯了一黯,都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是不例外,這個?完顏宗武,身?上果?真殘留著野蠻人的劣根性,光是見著了美人,眼兒都發?直了,心中之所思?所想?,都恨不得寫在明麵?上。


    趙瓚之摩挲了一番拇指處的玉扳指,薄唇抿起了一絲哂然的笑?意,他沒馬上同意完顏宗武的要求,是在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且道:“這位美人,名喚秋笙,是本王還不容易謀得所致,本王都沒來得及好好疼惜一番,就要拱手送人,於清理而言,似乎都講不過去呢。”趙瓚單手撫著膝麵?,單手拂袖伸腕,執起了酒樽,淺啜了一口疏桐酒,“你說是也不是這個?理兒?”


    常娘亦是不願將秋笙交付給完顏宗武,秋笙是她尋牙行募來的人,她待秋笙不薄,甚至是視若己?出,秋笙亦是個?極為爭氣?的,每夜在酒坊裏主舵競價會,她擅於撩動人心,有她在的地方,就不愁武陵玉露賣不出更高的價。一言以蔽之,秋笙乃屬酒坊裏的搖錢樹,她總能?為酒坊帶來源源不斷的收益,是經濟命脈之一,這般一個?舉重若輕的人物,常娘怎麽可?能?會願意把搖錢樹拱手送諸於人?


    在場諸人各懷心思?,容色各異。


    顯然可?見地,隨著媵王道出這一番話,完顏宗武的容色就變得微妙起來,大抵他隻遇到過一昧向往他身?邊送女人的,但還尚未遇到過,他想?要一個?女人,但遭拒了的。


    完顏宗武朗聲笑?了一笑?,視線從水榭之上的美人纖影幽幽地挪了過來,徑直看向了趙瓚之:“瓚之兄,你我既然都是聰明人,那有什麽條件兒不能?直接來談?本王不懂你們話裏話外的彎彎繞繞與曲曲折折,這個?鹽霜美人,本王必然是要定了,瓚之兄若是有加什麽條件,不妨直接跟本王提。”


    趙瓚之複酌了一小口疏桐酒,指尖輕輕扣在了玉案之上,一抹意味深長之色,掠過了眸底,他點了點首,道:“不錯,舉朝內外皆傳宗武兄是個?豪裝耿直之人,今日?得見,果?真如此,那本王亦不同宗武兄兜圈繞彎兒了。”


    溫廷舜仍舊維持著在水榭之上跪伏的姿勢,但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身?上,他遂是隱幽地避退至了畫簾背後?。


    他所處的亭台水榭,距離流水席隔著半圍煙渚湖泊的距離,他縱然是消失在了此處,也不會立即有人發?現。


    他抱箏避退至了畫簾之後?,稍息,趙瓚之與完顏宗武的對?話,陸陸續續地傳入耳畔。


    原來,這兩人在許久之前,也就是在趙瓚之下放至州路為官的時候,就已?經竊自勾結在了一起,先說完顏宗武,他與他的皇弟完顏宗策都欲奪嫡,完顏宗策計謀極深,玩權謀的話,完顏宗武毫無反手餘力,情急之下,他隻能?用兵權說話,但他手上的兵卒數量與完顏宗策是不分上下的,若是兩方開展,勝算未知。


    完顏宗武決意從兵器入手,如果?在兵器方麵?能?夠製敵先機,勝出一籌,那麽造兵造事的時候,將對?己?方大有裨益,完顏宗武派遣了不少諜者,潛入了大鄴的洛陽,查找兵器圖譜,去歲寒冬時節,一位諜者帶來了一個?消息,說大鄴的兵防司之中,早已?發?明一種名曰火-藥的武器,此物威懾力極大,能?在極為短瞬的時間之內,將萬千廣廈夷為平地,遠非弓、矛、箭、盾所能?匹敵。


    生長在白山黑水之間的族人,他們普遍使用的兵器是弓箭、三叉戟、長-槍等物,若是遇到了火械,則會不堪一擊。


    火-藥的製作通鑒,據聞是掌握在了兵防司的手中,而兵防司同殿前司一樣,皆由樞密院統攝,樞密院又是聽命於媵王之中,不消說,火-藥的製作通鑒,掌舵在了趙瓚之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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