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另外一樁憾事……


    在不經意之?間,溫廷安眼前?墜入一片強烈的恍惚,隱微之?中,她似乎又回溯到了一道暌違經年的衣影。


    少年身影頎秀修直,著一身白襟銀帶的儒生袍,端的是儀表堂堂,如若一株倜儻的玉樹,靜靜地佇立於洛陽城的月影清輝之?下,溫廷安似乎見?著了她,他轉眸朝著她遙望而去?。


    因是逆光而立,過於強烈過曝的光,逐漸吞沒了少年的五官線條與神情神態,使得他的身軀處於極致的一種朦朧之?中,僅是餘下一片昏晦模糊的剪影輪廓。


    『溫廷舜……』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溫廷安驟地想起他來。


    第?二樁憾事,便是沒能遵守與她的兩年之?約。


    她當初應承過他的,要等到他從漠北平安歸來,她要等著他遠踐曩約。


    可是……


    最終她好像是爽約了。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和?他之?間的糾葛和?聯結,怎麽可以,就因為這一場意外,而潦草倉促地落下這一通休止符呢?


    一時之?間,溫廷安的腦海之?中,俱是被少年的衣影深深地占據。


    不知為何,竟是有?一種極為玄妙的感覺,似乎因為想到了他,原是陷入劇烈疼痛的身體,一時之?間,疼痛悉數消泯了去?,他正?朝著她緩緩行來,自然而然地敞開臂膀,是想要深深抱住她。


    溫廷舜身後,是一片沒有?疼痛的、光明而燦爛的理想世界。


    陡然之?間,溫廷安眼眶溫熱濡濕,心?扉之?上驟地湧上一份明晰的暖流,她整個人被醇和?柔潤地包裹在一個暖繭之?中,甚或是,她還聽到他在不停地輕喚她的名字——


    『溫廷安,醒醒。』


    『醒醒,溫廷安。』


    『溫廷安……』


    『醒醒——』


    如此溫暖地輕喚,仿佛是某種神諭般的感召,就這般,她受到了牽引,慢慢朝著他走了過去?。


    其實,溫廷安做夢也夢到過溫廷舜,但從未有?過這般一刻,她覺得他的擁抱如此真實而深刻,他擁她在懷的時刻,她能明晰地淺嗅到他身上的氣?息。


    是記憶之?中的桐花香氣?,清鬱而不荼蘼,極是好聞,蘊藉好了她身上的每一處毛躁的角落,她原是繃緊的神經,亦是逐漸鬆弛了下來。


    溫廷舜的懷抱,真的是,出乎她意料的溫暖。


    溫暖得簡直讓她想要墜淚。


    冥冥之?中,她好像聽到他一直在輕喚她,一直溫聲喃喚著她的名字。


    嗓音仿佛從軒高渺遠的雲端傳來,顯得如此幽遠而空靈,抵在她耳畔時,就如淋漓了一場盛夏的沛雨,它成為了一場舒適熨帖的曲音,輕攏慢撚,未成曲調先有?情。


    長達連續數個日夜的不眠不休,她真的,好累啊。


    真的,有?一絲絲撐不住了。


    就暫先,在夢中人的懷中,歇息一下罷。


    一片蒼青色的江水之?中,溫廷安徐緩地闔上了眼眸。


    -


    破曉時分,廣府北岸,夕食庵。


    雨勢收持,遠東的穹空雖是被日色照亮了小半邊,但這廣府的天候,倒是絲毫沒有?轉晴的征兆,依舊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今晝的天候仍舊是一片翳雲密布,望鶴徐緩地起了身,不知為何,她今日的心?口一直在忙不迭地跳動著,甚至是腹中的胎兒,亦是變得躁動不已,時不時就要抻足踹她幾下。


    望鶴發覺自己的精神狀態比尋常皆要黯萎一些,這是為何,莫非是今朝的天時陡地轉涼的緣由?麽?


    望鶴推開支摘窗,便是能感受到一陣颼冷的霜霧,窗沿之?下俱是蓬勃腥潮的雨水,隱隱約約地,她好像嗅到了一陣熏鼻的血腥氣?息。


    望鶴感受到一陣不太安穩的預感。


    她梳洗罷,便是一手扶著小腹,一手推開了阿夕院子的屋門,照例去?喊她起早。


    “長姊——”


    話尚未來得及出口,她看到阿夕靜立於廊廡之?下,掩藏在左袖之?下的手,延伸出一柄匕首的輪廓,刀尖在滴答滴答地,慢騰騰地滴著稠血。


    聽著望鶴的步履聲和?輕喚,阿夕轉過來一張溫和?柔潤的麵容,朝著自己的妹妹,在對方?凝滯失色的注視之?下,她寥寥然地牽起了唇角:“阿朝,我將大理寺外遣的官差,一並地解決掉了。”


    阿夕捋起潮濕的一截袖袂,那一柄匕首,便是齊整地展露在了望鶴的目色之?中。


    頭?一眼,望鶴悉身如罹雪殛,饒是有?了一些心?理上的預想,但她委實沒料到,長姊竟會真的,真的將人給殺了。


    匕首之?上,鋒銳的刃麵之?間,一半的稠血,由?猩紅轉成了深紫,另一半稠血,還是濡濕著的,未曾幹涸,血漬沿著刀麵的紋理,一路往下,跌宕在了阿夕沾滿雨水氣?息與夜霜氣?息的袍裾上。


    須臾,阿夕的衣衫便是濕紅了一角。


    阿夕莞爾道:“妹妹可曉得這匕首之?上的血,是誰的麽?”


    望鶴不知不覺紅了眼眶,猛地抬起眸,一錯不錯地望定她。


    阿夕伸出修長的結著薄繭的手指,本?欲揩掉刀尖血,但見?著望鶴此般麵目,她心?中生疼起來,眸底充滿了憐惜,溫柔地揩掉望鶴暈濕的眸角,但所述的話辭,卻是殘忍至極:“這血,都?是大理寺少卿溫廷安的,當時,她整一具身軀懸在了橋外,一隻手撐在橋麵上,一隻手拖著溫廷猷,我為了讓她沉落珠江,便用了這一柄匕首,連續紮了她三刀,本?是要切裂她的一截手指,但她終於鬆了手。”


    “並且,溫廷安和?溫廷猷墜落下去?之?時,為了他們二人,周寺丞、呂囑咐和?楊主?簿,這些人亦是一並沉了珠江而去?……”


    空氣?凝滯闃寂了一瞬,望鶴凝著眸心?,喉頭?儼似教一隻手潛在地摁住,沒了聲息,她深深望著這一柄匕首,晌久沒有?回應。


    廊廡之?下,氛圍寧謐得針落可聞,僅有?冷雨穿簷打瓦之?聲,以及不遠處紮腳尼灑掃庭除的細微聲響。


    阿夕的話未畢,她前?去?拭淚的手被拍掉,繼而是前?襟教望鶴抬腕撚緊了去?。


    望鶴整一張白瓷般的麵容,隱藏在廊廡的翳影之?下,五官淡到絲毫沒有?起伏,情緒不見?矜喜,嗓音維持著克製且自持的沉靜,沉聲道:“長姊,你為何這般做……”


    望鶴一錯不錯地望定阿夕:“長姊可忘了我規訓過你的事嗎?你一年前?已然背負一條人命,為何,還要去?殃及大理寺,溫少卿他們,明明都?是無辜之?人……”


    阿夕輕輕哂笑,一字一頓地道:“無辜麽?他們已經秘查出了全部的真相,破曉以後,他們便會聯袂官府,派遣衙役前?來抄封夕食庵,假若我未出手,到時候,大理寺便會將你我押入詔獄。”


    “那個詔獄是什麽地方??是比廣府牢獄更慘絕人寰的地方?,阿朝,你待在詔獄之?中,也必定會動胎氣?,我絕對不會讓你受此等委屈。”


    漆簷之?下的雨水,幽幽地打落在望鶴的高襟雪衫之?上,她忍不住打了個一個寒噤。


    阿夕想要攙扶住望鶴進屋休憩,望鶴卻是後撤了一步,沉默地避開了阿夕的手,提拎起裙裾,朝著前?院踱步而去?。


    阿夕追上前?,柔聲道:“妹妹是要去?何處?今晝的天候冷了,妹妹得多?添幾些衣才是,我先陪妹妹回院可好?”


    行在前?端的女子,微微頓步,俄延少頃,一陣平淡如水的話辭傳了來。


    “我要去?廣州府衙,投案自首。”


    望鶴嗓音溫淡如水,但其所述之?話,卻如春夜裏拋擲在大地上的驚雷,教人極是振聾發聵。


    “長姊,你我皆不能一錯再?錯了。”


    第166章


    黎明時分, 曙色清明,暴雨初歇,翻覆在廣府上空的狂雲驟雨, 逐漸消散, 原是薄冷僵凝的空氣, 一時變得潮濕辛涼,一片江水滔滔聲中,官船正式駛入珠江下遊。


    溫廷舜正?在佇船首而立,一個時辰過去了, 他心中的那一份不安感抵達至最頂峰,心?髒一直不安地在心腔之中四處亂竄,悸顫之感?攫住了他, 儼若一隻隱秘而無形的羅網, 他試圖平寂呼吸,但收效如此甚微。


    溫廷舜掩藏滾鑲袖袍之下的手, 左手指腹徐緩地撫挲住右手虎口,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根絲線,深深纏縛住了他的吐息。


    那個案子,不知她勘察得如何?


    是否順意地將凶犯緝拿歸案?


    她是否遭遇了危險?


    又能否化險為?夷?


    溫廷舜垂斂住穠纖夾翹的鴉睫,深絨絨的眼瞼因是半下垂的動作, 淺淺攏成了一片翳影, 翳影覆落在臥蠶和鼻梁的右側方,使得他五官的輪廓,隱晦卻?又立體, 半張臉是明朗的,但也有半張臉是陷入晦暝之中。


    思緒歸攏之時, 他聽到鬱清道:“主?上?,您看看前端,就是鎮江塔對麵的水岩洞之下,好像有異況。”


    異況?


    溫廷舜循聲望去,江麵泛散著魚鱗般的波紋,於曙色的照徹之下,江水的景致端的是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比及視線從鎮江塔騰挪至對岸時,翛忽之間?,溫廷舜的目色,僵凝定格住了。


    一抹熠熠如流火的銀色暉光,遙遙閃爍於水岩洞之下,洞口之上?旁逸斜出的樹枝,勾纏住了這一抹輝光,任憑江水如何衝撞抵擋,也不能教這一抹輝光衝走,遠觀而去時,那一團隱隱的暉光,儼若不斷燃燒的爝火,大開大闔地燃染在觀者的視野之中。


    待溫廷舜再看仔細些時,發現那一團輝光,擦卻?了朦朧的光暈和模糊的邊角後,它?具象起來,竟然是一柄軟劍,不知為?何,他覺得此劍頗為?眼熟。


    不過,更教人驚怔地是,這一柄軟劍的劍柄處,緊緊撚著一隻蒼白而纖細的手,手的主?人,被吞沒在磅礴浩淼的江水之下,唯有一隻手艱難地伸出江麵,姿勢柔韌卻?帶著一陣堅定的力量。


    軟劍的另一端,則是纏懸著另一個人,身?陷洞口下垂的樹枝叢之中,這人衣衫皆濕,麵容朝下,看不出具體麵目。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不僅是溫廷舜和鬱清看到了這一幕,就連船上?的官兵和船家亦是看到了,眾人俱是驚憾,論議紛紛起來:


    “老太?爺,這莫不是有人又想不開,沉了珠江罷?”


    “可不就是,每年沉珠江的人,真可謂是不計其數!”


    “但中下遊岸,不是有官府設下的撈屍役麽,他們怎的沒將屍首撈上?來?”


    “是啊,居然還?衝到了下遊這種地方,萬一屍首被卷入泄洪閘口,那後果不堪設想!”


    ……


    船上?的氛圍本是一片死水般的岑寂,因著這一出突如其來的變故,氛圍陡地變作沸反盈天,人聲恐懼又亢奮。溫善豫與溫善魯本是闔眼假寐,但受到了氛圍的感?染,忍不住循聲望去。


    是他們的錯覺麽,為?何那個身?體麵朝下的人,其背影與家中的四少爺極為?肖似!


    溫廷舜一直覺得那一柄軟劍,頗為?熟稔,愈是細望下去,他的心?口迸跳得愈發厲害,隱隱約約地,他意識到了什麽,確定了心?中的某一樁猜測,當下迅疾吩咐鬱清與甫桑下放一艘筏舟,他要親自去查探情?狀。


    情?勢委實嚴峻不已,原是行駛至末途的官船,被迫拋錨停駐於南岸,筏舟下放在水岩洞近旁的水麵上?,溫廷舜略施輕功,從居高的官船之上?飛縱直下,不過交睫的功夫,便?是獨身?落於筏舟上?,甫桑和鬱清跟隨在身?後雙側。


    一片江水滔滔聲之中,伴隨著略顯局促的槖槖靴聲,溫廷舜勁步行前,待行得近了,他眸色深凝,真切地看清了這一柄軟劍的具體麵目。


    是在大半年前,他送予她的一柄軟劍,乃是雌劍的質地,與他潛掩在袖袂之中的雄劍,乃是配對的。


    故此,溫廷舜絕對不會認岔這一柄軟劍,假令這一柄軟劍,真真是所送給溫廷安的那一柄,那麽,這握劍之人,不就是——


    溫廷舜心?髒空茫好了一瞬,遽地掣步朝前,斂聲屏息,將淹沒江水之下的人兒解救上?岸。


    甫桑與鬱清亦是趨步上?前,去撈救湮溺於水下的溫廷猷。


    本以為?落水的隻有兩人,哪承想,當溫廷安與溫廷猷被救上?筏舟的那一瞬間?,他們震撼地發現,溫廷安的右手緊緊牽係著另外一個身?著官袍的少年,而這第三?個少年的右手上?,又牽係著第四個人,這第四個人手上?亦是牽係著第五個人。


    這五個少年,竟是以這般一種姿勢,緊密地相牽在了一起,沒有被珠江的飛湍瀑流,所猛烈地衝散開去。


    好巧不巧,除卻?溫廷安,這餘下的四人,俱是溫廷舜所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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