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四個人當中,隻有她一個人休沐,那就?顯得阮淵陵偏心,也有失公允。


    朱巒拱手笑道:“少卿爺容稟,阮寺卿中自然也是給他們休沐,同您一樣,皆是五日。”


    溫廷安點了?點首,原是繃緊、略微焦灼的心神,一霎地鬆弛了?下來,半倚在引枕上,攏了?攏鬢間發絲,低喃道:“那就?好。”


    她再同朱巒細致交代了?一番處置公牘的諸般事?宜,其實她心中還是有些顧慮的,休沐五日,每日送至她桌案的公牘,本身就?很多了?,連續五日,那豈不是堆積如山?


    是以,她必須吩咐朱巒分遣一些任務給右寺的相關部門。原本,竺少卿還在大理寺當差的時?候,他可以多少替溫廷安分擔一些卒務,但在目下的光景當中,竺少卿已然是致仕了?,右寺的少卿之位,仍是空缺著的,溫廷安殷切地祈盼著阮淵陵能?夠早些尋著合適的人選,補上右寺卿之位的空缺,這般一來,還能?替她分擔一些公牘卒務。


    溫廷安如此作?想,亦是如此問?了?,問?道:“阮寺卿可有尋到?合適的人選?”


    朱巒搖了?搖首,凝聲?說道:“還沒有,阮寺卿對少卿的要求格外的苛嚴,卑職受到?了?很多自薦或是引薦的名單,無論是什?麽背景,皆是被他逐一篩掉了?。”


    溫廷安眼瞼抽動了?一番,這種不留任何情麵的篩人方式,果真也很契合阮淵陵的行事?風格。


    阮淵陵乃是趙珩之麾下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場,便?是代表當今天子的立場,他篩略掉那些人,自然可以不用避諱什?麽,那些人選,縱任背景再硬,權焰再滔天,也比不上當今的天子。


    但溫廷安也留心了?這一樁事?體,她決計等休沐回去?後,就?同阮淵陵聊聊右寺卿空缺的事?,她真的太需要一個伴兒來幫她分擔繁冗的卒務了?。


    朱巒道:“右寺卿的事?可以暫且擱置在一旁,當少卿爺休沐回來,阮寺卿會給您、周寺丞、呂主簿、楊主簿他們拔擢一級。”


    朱巒說著,適時?一拍後腦勺,遽地反應過來:“不對,目下卑職應當是該改口了?。”


    從今往後,溫廷安是左寺寺卿,周廉是寺正,呂祖遷和楊淳是寺丞。


    曆經了?嶺南借糧一案,每個人的官品,皆是升了?一階,端的是喜大普奔,普天同慶。


    不過,溫廷安漸漸有了?一絲疑竇,她如果是左寺寺卿的話,那豈不是可以同阮淵陵同起同坐了?麽?


    在她的印象之中,阮淵陵是右寺寺卿,寺卿乃屬大理寺最高的官位,居於六部九卿之首,擁有直接統攝三法司的權力,相當於前世?最高法院的的院長。


    大鄴的官秩與曆史上的真實朝代有一些不同,曆史上的大理寺,寺內僅設有一位寺卿,但大鄴有些不太一樣,它設置有兩位寺卿之位,這個官軼製度還是在趙珩之得登大寶之後成立起來的,其用意?是在與讓左寺卿與右寺卿能?夠相互進行權力製衡,亦是預防寺卿獨斷專行。


    溫廷安委實沒有料知到?,自己辦完案子回來,她的官位竟是會擢遷一級,今後能?夠跟阮寺卿同起同坐。


    她整個人的思緒,都還是有些恍惚的。


    朱巒道:“待少卿爺休沐完,阮寺卿便?會給您、周、呂和楊頒下擢遷的文牘。”


    溫廷安銘記著溫善晉所叮囑的那一句『和光同塵,花花轎子眾人齊抬』的箴言,她很輕很輕地拍了?拍朱巒的肩膊,對他溫聲?道:“下次若是有案子,我一定吩咐你隨行。”


    朱巒頗為動容,奮力地點了?點首:“承蒙少卿爺的關照!”


    溫廷安複又同他交代了?一些休沐時?需要他去?辦理的事?情,交代畢,朱巒便?是依言告退。


    偌大的邸舍,一時?間僅剩下溫廷安一個人。


    溫廷安在床榻上倚躺了?好一會兒,適才想起溫廷舜藏放在她枕褥之下的那一封文牘。


    她複又掀身起坐,將那一封文牘拿了?起來,空氣之中彌散著一陣好聞的徽墨香氣,香氣若即若離,靜靜地撩動著她的嗅覺。


    這一封信劄,應該是他剛寫不久的罷。


    第214章


    溫廷安將此一篇文牘, 不?疾不?徐地攤展開來,溫廷舜所書寫的書信,如一匹如高曠雲水般一的錦緞, 悠悠在她眸前呈現。僅一眼, 溫廷安整個人?皆是稍稍怔愣住了, 心中曲律如桐皮懸鼓一般,一隻隱微的鼓槌,在她的鼓麵上不輟地敲動著,奏出一片怦然纏綿的悅響。


    溫廷舜練得一手遒勁的瘦金體, 字鋒昂藏,筆觸頡頏,力道沉練, 蘊蓄著氣吞山河的氣勢, 搦墨落筆於紙牘之?上時?,這一份氣勢, 就化作了驚鴻照眼來。其實,溫廷安疇昔見識過溫廷舜的字跡, 他還?手把手教過她寫瘦金體,那是在備考科舉前三個月的某一個春風恣肆、月色明媚的夜裏。


    當是時?,溫青鬆身子骨硬朗、精氣神矍鑠著,尚在人?間世, 他看過她所書寫的策論, 三不?五時?地批斥她的字沒有大器之?風,因緣際會之?下,溫青鬆吩咐溫廷舜來手把手教她寫好。也是在溫廷舜躬自授她以習字之?道時?, 溫廷安才算是真正意義上見識到了溫廷舜的字,可以好看到人神共憤的程度。


    那個時?候他還?是少年麵目, 行止矜貴持靜,他所書寫的字,亦是一脈相承,完美地繼承了他的風儀,字鋒崢嶸,襯出一片毓秀冷雋的骨魄,每一筆橫折撇捺,亦皆是清棱見骨,十分契合溫青鬆生前所強調的大器之?風。


    但在目下的光景當中,他所書寫的滿篇瘦金體,那一副昂藏、清棱、崢嶸、遒勁的筆勢,被一種溫柔且繾綣的氣勢所軟化,一種朝內收持的、克製的力道顯像了出來,一切鋒芒均是得到了很好的糅合。


    都說見字如晤,溫廷安一錯不?錯地注視著溫廷舜所書寫的文?字,可以想象的到他寫一封信劄時?的麵目。


    這個少年剛剛過渡成了男子,可能是生平第?一回給心悅之?人?寫信,他不?再是鋒芒畢現,懸腕行書之?間,難免添了一份赤子的憨赧、稚拙以及忐忑,溫廷安能夠明晰地看出,溫廷舜所書寫的字,與疇昔相較,發生了一些?幽微蒙昧的變化,這便?是彌足耐人?尋味的一樁事體。


    欣賞完了他的字體,再去觀摩這一封信劄的內容。


    她上下細致地顧眄一番,這是一封情意濃鬱但極其克製的信,紙牘上的墨汁,平心而論,並?沒完全?幹透,因於此,她可以推定,此一折信劄,並?不?是他提早就寫好的,而是趁著她歇下以後所寫。


    他寫完信劄,擱藏於她簟枕之?下,邇後離開,連分別的機會也不?留給她。


    可能是因為溫廷舜不?喜歡分別或是煽情的場景,大半年前,他被調遣去漠北之?地,離開的那一日?,她沒來及見他,因為他提早數個時?辰就離開了洛陽。


    這個悶油瓶啊……


    溫廷安以手撐頤,薄唇禁不?住地輕抿成了一條綿延的細線。


    這一封信前篇交代他的離開,中間是敘說他會在漠北賑災,他說得很具體,具體到了每一個步驟;到了後麵的篇章,則是與她相約在冀北之?地,以九日?為期;末尾落筆之?處,他用極其克製的筆觸,來傾訴對她的牽念。


    這一篇情書仿佛摹寫過數十成百個日?夜,今朝畢其功於一役,厚積薄發了出來,畢竟,短短的一千字小文?,沒有一句話是多餘的。每一句話,儼似曆經過反複錘煉、推敲、斟酌,最終變成了呈現在她眼前的模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溫廷安在前世今生之?中,第?一回收到情信。


    她的心緒不?住地怦然迸墜著,感受到自己的耳根肌膚,仿佛曆經沸水烹煮,正在逐漸變得滾熱,這一份滾熱的燙意,漫過她的耳根與耳廓,進而是漫延至她的下頷與頸部?肌膚,潛入自己的骨髓,在骨縫之?中陷入一場綿延的顫栗。


    溫廷安用一份紙牘,緊緊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張麵容。


    她很少會有感到羞赧的時?刻,但在今時?今刻當中,看著溫廷舜所遞與自己的這一封信劄,她殊覺自己的指尖、耳根、下頷、頸部?,皆是蔓延上了一陣沸熾的燙意,身子骨將燃欲燃,仿佛要燒起來似的。


    溫廷安將這一封紙牘,反反複複地觀摩很多遍,每一回去品味紙牘,都能品味出不?一樣的味道。


    晌久,她才反應過來,溫廷舜難得在洛陽待了一些?時?候,她忙著忙著,竟然是忘了將自己近大半年以來所書寫的情信,去遞呈給他了,他都給她寫了信,但是她竟然沒有及時?去給他,她所給他寫的信。


    一種懊悔之?意,瞬時?攫中了溫廷安,一抹翳影覆照住了她整個人?,她一記鯉魚打挺,自床榻上快然掀身而起,搴開書屋的長簾,端坐在杌凳上,打開了書案之?下的一個規整的漆木鏤紋長匣,揭開了匣蓋,裏頭是一遝書寫滿了文?字的信牘。


    溫廷安將這一遝信劄,從長匣之?中掬了出來,逐一分揀。


    一個心念在不?經意之?間,取代了先前的懊喪之?意。


    ——為何不?趁著能夠去赴冀北之?地的功夫,將這盛裝著諸多書信的木匣,遞送給他呢?


    指不?定兩人?在冀北相逢之?時?,會是一個更好的送信時?機。


    甫思及此,溫廷安原本沉落在低穀之?中的心緒,一霎地複又?明媚曠朗起來,她將溫廷舜所呈送的書信,放置於漆紋木匣的最底下,將方才掬出來的一遝情信疊放其上。


    她拂袖沉腕,靜緩地,將蒙覆於紙牘之?上的塵靄細細拭去,原本影影綽綽的、列躺於紙牘之?上的文?字,一時?之?間,從經年累月的蒙塵之?中逐漸顯像出來。


    溫廷安心律怦然,她將匣蓋重新遮掩在匣身之?中,再仔細地落鎖。


    她決定等到九日?之?後,去冀北見他的時?候,就將這些?盛裝著書信的漆紋木匣,贈送給他。


    處理好了自己薄發的感情與情愫,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溫廷安還?有一些?較為重要的事要去做。


    除了處理望鶴的案子,她還?要將溫廷猷所繪摹的畫作,投遞至畫學院。這是她對族弟所作出的承諾。


    雖然說溫廷安的休沐期長達五日?,但她覺得自己到底是閑不?下來。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些?事,而這些?事,趕巧是偏偏她上值的時?候所幹不?成的。


    現在有了一段空餘時?光,原本以前所做不?了的事況,一下子就能做成了。


    溫廷安在官邸洗漱畢,便?是換上了一身適身的常服,從嶺南帶回來的一篋畫絹與畫軸,比及一切拾掇完畢,便?是朝著洛陽城內城徒步行去。


    畫學院距離大內宮城很近,一路朝著上值的路上行去,會遇到諸多各部?同僚,眾人?許久未見大理寺少卿了,紛紛寒暄客套,熱忱恭謹地拱手稱禮。她在嶺南查封罌.粟、籌措整整三萬斤糧米、讓由溫廷舜主導的宣武軍一路運糧北上,種種光輝事跡,如一張泄了火的紙,頃刻之?間,傳遍了整一座洛陽城。


    眾人?看溫廷安的眼神皆是變了。


    原本以為少年年紀輕輕,鎮守不?住台麵,也壓根兒扛不?起大理寺的大梁子。


    哪承想,近半年以來,她屢破懸案,在洛陽城內積累不?少聲望與名望,本就受平民?百姓之?愛戴,不?但如此,她還?解決了帝王的第?一等燃眉之?急。、


    ——『北地饑荒,生靈塗炭,溫善晉種地萬畝自產糧食,救萬民?於倒懸之?中』。


    疇昔被抄株的溫家,竟是以荷罪之?軀立了一番功。


    一時?間,所有質疑以及謗議,皆是消弭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地是欽佩、恭謹,意欲同她結交的人?,皆是絡繹不?絕。


    來尋她說親、覓良媒的,更是眼花繚亂。


    一路上,確乎遇到過諸多官階比她高個一二品的朝政大員,來自三法司或是六部?九卿,算是她的旁係上司了,見她抵今為止,仍舊是孑然一身,忍不?住同她說媒。


    說媒的必經儀式,便?是遞呈畫像。


    從大理寺邸舍來至畫學院的路上,溫廷安原本是提著一個僅用於盛裝溫廷猷畫冊的箱篋,但時?而久之?,箱篋之?中的上層,堆疊滿了其他達官顯貴的貴女畫像。


    溫廷安是女兒身的身份,這是大理寺隱秘不?宣的事體,但出了大理寺以後,在三法司或是在六部?九卿之?中,她的初始身份一直是女扮男裝。


    從大半年前金榜題名的那一日?起,一直都有人?給她說媒,現在她屢破大案、在洛陽城內積累了不?少聲望之?後,前來同她遞呈畫像的人?,可謂是絡繹不?絕。


    溫廷安一直很想給自己杜撰一對妻女出來,說自己已有家室在身,這般一來,必定是能夠免去諸多麻煩。


    但她又?偏偏不?能說。


    一方麵是因為當今的官家是趙珩之?,是他在執政。


    另一方麵,她這樣杜撰的話,對溫廷舜也不?太公?平了。


    因著這些?顧慮,溫廷安便?是隻能暫且被動地接受著,來自自己旁係上司熱忱引薦呈送過來的諸多侍貴女圖。


    這真是一個甜蜜的負擔啊。


    思忖間,她來到了畫學院。


    第215章


    溫廷安將溫廷猷所作的?畫軸, 悉數盛放在了一隻漆紋檀木質地的匣子之中,交給了畫學院的?院正。說來也?是?巧合,這位院正與曆史上繪摹出《清明上河圖》的?張擇端, 乃屬同一名諱, 不過?是?曆史上的?這位大畫家姓張, 大鄴的這位院正姓豐。


    對於大理寺少卿的造謁,豐澤端是?有?些受寵若驚的?,起初還以為是?畫學院與什麽京中懸案命案有所糾葛,整個人因之心驚膽顫不已, 直至溫廷安闡明來意,豐澤段適才了悟,慨歎地道:“原來少卿大人乃是來替阿猷投遞畫稿的?, 正好, 他去嶺南已是?有?好一段時日了,一直未來信, 下官已經?有?些擔心他的?情狀了,少卿大人送了他所作的畫稿來, 正好能告藉下官牽念之苦。”


    在豐澤端的?心目之中,溫廷猷可謂是?他的?得?意門生,很多進貢至宮中的大鄴百景圖、洛陽十八景,讓百官爭相傳看借閱的?畫軸, 皆是?師徒共創的佳作。不消說, 豐澤端對溫廷猷是?彌足器重的?,隻遺憾,在大半年前, 溫廷猷就被流放至嶺南。平心而論,聽聞最心愛的?徒弟下放至了南蠻之地, 豐澤端整個人的?心,庶幾是?都快碎滅掉了。


    流放一事,並不是?光是?他求情便?能得?到?解決的?。這是?來自帝王的?詔令,一字一句皆是?更改不得?。


    這是?多好的?一個徒弟,他有?大好的?前程,有?萬丈光芒的?璀璨未來,但隨著崇國公府被抄斬,


    溫廷猷的?人生急轉直下,跌入了低穀。


    豐澤端甚至都不敢尋溫廷安,問愛徒在嶺南過?得?如何,生怕聽到?一些具體的?細節之後,他會無?法克製住自己的?思緒,畏懼自己的?情緒會陷入一種失序的?狀態。


    在目下的?光景當?中,溫廷安捋起一截竹青色常服的?袍袖,擺了擺手,示意豐院正此番不必多禮,她將木匣遞與前去。


    哪承想,豐澤端甫一揭開了木匣的?匣蓋,頭一眼便?是?有?些震悚,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溫廷安覺察到?豐院正的?容色有?些不太對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了匣中,僅一眼,她亦是?怔愣住了,旋即,整個人被一份名曰『窘迫』的?思緒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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