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廷舜回握了一下溫廷安的手,溫聲說道:“這些都是小事兒,並不?如何打緊,酈老人好,處處謙讓著我。“


    溫廷安亦是笑了一笑,說道:“酈老方才也說了,「太子一直在潛心?鑽研劍術」。”


    兩人低低地敘著一些話,有些超然?忘我的感覺,酈老忍住輕咳了一聲,這般的場景亦是引起了酈家人的注意和留心?。


    在舊朝人的心?目當中,溫廷舜其實還一直是大晉末代的太子謝璽,隻不?過,因為十餘年前,大晉傾覆王朝,起了大火的濃濃夜色之下,酈皇後投繯自刎於鬆山山巔。酈氏之死,對酈家上下的影響非常大,當時,太子謝璽明明有去救酈皇後的時機,但他卻是選擇了「離開」。


    這一番行止,讓整座酈家人,幾?乎不?能釋懷。


    借著這麽一番契機,借著今番能與太子謝璽重?逢的契機,酈家希望能夠從溫廷舜這兒,得到?一個?合理的交代。


    酈老說道:“今番既然?都遇著了,那不?妨來酈家一遭罷,你們二人留下用個?晚膳。“


    溫廷舜沒有多大的問題,不?過,他亟需關照一下溫廷安的意見。


    溫廷安自然?也沒有太大的意見,隻不?過,酈老竟是會留兩人去酈家用膳,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靜定地望向?了老人家,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酈老原本是一身騰騰煞氣的,此時此刻,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刨除了肅殺威嚴的外殼以及大晉國舅的身份,他儼然?就是一位尋常的長輩,與溫青鬆、呂老祖母頗為肖似。


    原以為酈老與溫廷舜切磋了一頓,他會被激起好勝心?,會再與溫廷舜好生切磋一番。


    哪承想?,酈老很快就寬然?釋懷了。


    並且,延請他們去酈家用一回晚膳。


    這讓溫廷安頗感意外。


    與諸同時,她深切地覺知到?了一份期望和祈盼。


    若是讓溫廷舜與酈老、酈家上下的人一起用晚膳,這不?僅能夠顯著地修葺兩人之間的關係,甚至還能改變酈老當初的主意。


    酈老原本是不?願意從冀州府離開的,是堅決不?肯離開。


    但是,在時下的一番光景之中,酈老與溫廷舜二人之間的關係,頗有破冰的一股趨勢,那麽,說不?定他能夠勸得動溫廷舜呢?


    溫廷安如本來還計劃著回官廨處置一些剩下的公務的,但因著路途上碰著了酈老和酈氏大族,酈老還向?他們二人拋出?了橄欖枝。


    兩番權衡之下,溫廷安心?中便是打定了一個?主意。


    溫廷舜尚在靜候著她的答複,溫廷安也不?好意思讓他多等,於是點了點首,爽利地說:“這自然?是可以的,正?好我也有此意。”


    話雖是這般說,溫廷舜覺得溫廷安有些拘束,認為她是不?曾接觸過酈家,初次去同酈家的長輩一同用膳,可能會顯得拘謹,便是道:“去酈家用膳這件事,確乎是有些突然?了,不?過,這也符合酈老的風格,他素來是興之所至的。”


    溫廷安自然?不?會拂掃了老人家的興致,更?何況,這也算是她正?式去拜見溫廷舜的長輩了。


    其實,說到?底,她對大隱隱於市的酈家,頗有一些好奇心?在的。


    呂老祖母常說,酈家是已?然?出?世的前朝大族,行蹤頗為隱秘,教人難以密察其行蹤。


    溫廷舜經常遣甫桑與鬱清去尋覓酈家,需要耗費不?少功夫。


    雖然?說能夠尋到?酈家的蹤跡,但是,那個?時候酈老一直杜戶不?出?,拒不?見客。


    今晌能夠得其延請,也稱得上是一場好的造化了。


    溫廷安心?中到?底也藏了一些小小的私心?。


    她非常想?看看過去的溫廷舜。


    在他原來還是「謝璽」的時候。


    那一段她不?曾真?正?參與過的生命,謝璽具體是什麽樣的一番麵目呢?


    第268章


    這是溫廷安第一回 隨溫廷舜, 去酈氏做客。


    去之前,她遣了一封快信,通稟給周廉、呂祖遷、楊淳、魏耷和蘇子衿他們, 說她和溫廷舜今夜就不回官署裏用晚膳了。


    酈老帶著他們兩人, 穿過了熱鬧熙攘的市井街衢, 一路上七拐八繞的,延著一條盤曲屈折的巷道徐緩前行,巷道倒是與市井人家相隔甚近,溫廷舜最終在一座當壚沽酒的瓦肆近前停下。


    一位沽酒婦人, 著清一色的裙衫,挽著熨帖的墮馬髻,相容迤邐, 正在嫻熟地招攬酒客, 當下見著酈老帶著兩位年青人過來,沽酒婦眸底微微浮泛起?了一絲訝色, 但明麵上並不顯分毫,依舊是溫良恭謹的麵目, 做出一副延請的儀姿,將酈老和溫廷安、溫廷舜二?人,逐一請入了酒肆。


    溫廷安彌足好?奇酒肆的格局與造相,不由拿眼?四處多番探看與打量。


    與洛陽城常見的彩樓歡門、朱簾繡戶的酒樓不一致, 這一座酒肆, 光從造相觀之,便是顯得格外低調。烏木漆油,貫穿了建築的始終, 一張無名的朱色酒幡飄搖在低空之中,像是一片平靜晦暝的海麵之上, 所撐起?來的一艘筏舟。反觀裏首處,便是那四四方方的天井,設有四層臨窗小?樓,一條回環屈折的主廊,橫貫其中,氛圍根本談不上喧闐,但也絕對不算清平,溫廷安徐緩地行乎其間,便是能夠切身覺知到一種?「鬧中取靜」的意?境在。


    空氣之中,彌散著一陣彌足好?聞的酒曲香氣,還有從博山爐之中,所泛散出來的一縷縷霧白的檀木煙絲,它很好?地中和了酒曲之中,原來先有的那一絲膻氣,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一陣沁人心脾的柔質香氣。


    酒肆之中的那一縷醇厚的香氣,若即若離地,慢慢地纏在了溫廷安的鼻腔與掌心當中,她本是略微繃緊的神識,此一刻徐緩地鬆弛了開去,忽然覺得很有一種?非常安全的感覺。


    這般的感覺,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樣。


    迎麵行過來的酒倌,大多打扮得很是尋常,一派酒倌的古樸陳拙造相。他們各人看到酈老之後,俱是溫謹地頷首見禮。


    見酈老捎著兩位客人來,眾人俱是有一些好?奇與納罕,畢竟在過去十餘年當中,酈老極少會帶外客來。酈老亦是極少結交友朋,這麽多年以?來,多有走動的友朋,至多隻有呂氏大族的那位老夫人。


    一時之間,來來往往的酒倌和跑堂的,俱是朝這兩張很年青的麵孔凝睇而去。


    他們率先便是看到了溫廷舜。


    僅凝一眼?,眾人俱是顯著地怔愣住了——


    “太子?”


    “……這不是太子殿下嗎?”


    “我的老天爺,難道是我眼?花了嗎?“


    “這般鍾靈毓秀的麵相,委實是像極了酈皇後。”


    “我的老天爺,這一別,到底是有多少年了,竟是不曾見了……”


    “其實,這些年,聽聞了不少太子的事跡,他近些年一路北上去了漠北,鎮守邊疆,守護一方百姓的安寧,班師回朝之後,便是從兵部?主事,直接拔擢為?了宣武軍的少將。”


    “這般的功績,可了不得!……”


    “隻不過,論?議起?當年的酈氏,可就教人有些唏噓了……”


    這句話乃是一個新近的後生說的,話未畢,便是被左右的老人噤聲示意?。


    ……


    眾人論?議紛紛,但礙於場麵和溫廷舜的身份,又不敢妄自議論?得太過於顯明,僅是俯眸低眉,一徑地凝望著地麵,一晌低聲敘敘論?議,一晌侍候在了兩側,猶如深流的靜水一般,努力將存在感,縮小?至了極處。


    眾人的視線,自溫廷舜身上,徐緩地掠了過去,最後定格在了溫廷安身上。


    這是一位穿著一襲男兒勁裝的姑娘,高?束馬尾,官弁之下是一張清麗婉約的麵容,眉庭之間,如琢如繡,如雕如玉,透著一股子伶俐的英氣,有女子卓秀的皮相,但骨魄卻是男子的,一行一止,一顰一笑,透著一股溫柔而堅定的力量。


    所以?說,這個少女與太子,到底是何種?關係呢?


    眾人的視線,幽幽地聚焦在了這個少女與太子相牽的手上了


    在前朝舊人的記憶之中,太子素來是孤直如鬆柏,遺世而獨立,矜貴且冷雋,教人委實難以?靠近。當年,晉朝尚未傾覆之際,自然有不少世家貴女對太子表達過一己愛慕,但太子當時年歲尚淺,且居於潛龍之位,一心撲在江山社稷當中,自然是無心兒女情長的。


    不過,在今朝今刻之中,竟是能夠見到太子帶著一個少女回至酈家,眾人倒是不免納罕起?來,紛紛猜測這一女子的來曆與底細。


    有些個機敏的人,尤其是對大鄴官秩頗有鑽研的,看少女那一身量身裁體的錦帶緋袍,很快便是辨識了出來,“這個姑娘,不正是大鄴建朝以?來,最年輕的的那位大理?寺少卿麽?”


    聽及此人說道,其他人亦是目露一抹駭異之色。


    霎時間,眾多摻雜著各種?情感的目光,如漫天的箭簇,從四麵八方疾射而至,紛紛紮在了溫廷安的後背處,雖然大眾的目光皆是友善的,但到底教她有幾?分不自在。


    “好?了,都各做各的事兒,別讓少卿爺難為?情。“跟隨在酈老身邊的一位老內知,到底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主兒,當下便是對眾人做驅逐狀。


    眾人亦是識趣,冥冥之中懂得了一些端倪,俱是會心一笑,視線規規矩矩地,從溫廷安身邊挪開了,複又挪回溫廷舜身上,橫豎就是在兩人之間往複徘徊。


    溫廷安忍不住紅了耳根,麵頰上是一片潦烈的滾燙,她想要鬆開溫廷舜的手,怎奈,這廝牽她的手,是那樣的緊,兩人的掌心腹地,嚴絲合縫地貼緊在了一起?,她都能切身覺知到彼此的手心當中,俱是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到底還是酈老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那些論?議不休的聲音,即刻便是休止了去。


    那些紮在溫廷安後背上的目光,一徑地消弭了去,漫天劍雨轉瞬之間消失了。


    那般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即刻消弭了去。


    溫廷安舒心地疏鬆了一口?氣。


    果然,在酈家上下,到底還是酈老最有威嚴,眾人俱是懼他不已。


    酈老蒼朽的嗓音從前端處,徐緩地傳了過來:“晉朝傾覆以?後,我們一方麵要尋覓棲身之所,另一方麵也需要謀些生計。酈家人丁並不算多,但也絕不算少,我們要想安身,便是必須立業,這一處酒肆,便是酈家在冀州置辦的產業之一。“


    溫廷舜忖量了好?一番,適才說道:“酒幡素來是一座酒肆的名號,但方才入內,我發?覺那招搖於上空之處的酒幡,其上並沒有題字,可是舅舅刻意?為?之?”


    酈老露出了一副「算你小?子識相」的表情,道:“無名,便是最好?的名字。”


    溫廷安微微地眨了一眨眼?眸,一時感到有一些不可置信,低聲喃喃道:“無名酒肆?”


    她細細地品咂著這一個名字,竟是斟酌到了掩藏在這個名字背後的一絲真意?,是家國傾覆,榮光已逝,輾轉飄零之後,局勢危如累卵,性命微弱如草芥,若為?了苟活於世,不得不剝除自己的身世。


    溫廷安忍不住朝著天井上空凝睇一眼?。


    酒幡仍舊在那處兀自飄搖著,時而翻飛招展,時而舒卷驟縮,就像是鯤鵬,行將扶搖直上一般,氣勢庶幾?能夠吞吐山河,震懾天地。乍見一掬鎏金色的日光,遙遙地從遠空處,偏略地斜射而至,於酒幡的幡角一處,髹染上了點點輝光。


    ——無名。


    照此看來,這一座酒肆的年紀,比她還要大些。


    酈老帶兩人去了四樓臨窗最好?的一處雅間,一晌遣酒倌摘菜,一晌問?道:“少卿喝得了酒麽?”


    溫廷安還沒真正開口?,坐在她右旁側的溫廷舜便是說了:“她對酒有些過.敏,取些清茶為?好?。”


    酈老抬眸,不溫不涼地看了溫廷舜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老夫問?太子了麽?”


    溫廷舜的薄唇,輕輕抿成了一條細線,修直玉潤的指腹,輕輕地撫挲在膝麵上,不疾不徐地叩擊著。


    這般的情狀,看得溫廷安後頸處直冒冷汗。


    這般一個劍拔弩張的舅甥關係,似乎並非一朝一夕才形成的。


    溫廷安自然是護著溫廷舜的;“他說的對,我確乎是不適喝酒,不若以?茶代酒為?宜。”


    但她也極其照顧酈老的顏麵:“我雖是不能喝酒,但倒酒功夫佳,您想喝酒,我都能給您斟一斟。”


    酈老聽罷,容色微霽,豪氣地擺了一擺手,用靜定地口?吻道:“別,老夫雙臂健在,哪用少卿的來斟,你這一雙手是用來破案、寫呈文的,不是用來斟酒的。”


    溫廷安還想說些什麽,溫廷舜適時對她道:“我同酈老的關係,素來如此,針尖對麥芒,三不五時便是要拌幾?下的,很是尋常的,你左耳聽右耳出便好?。”


    溫廷安:“……”


    整個人一時有些無語凝噎。


    差點嚇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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