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兒望去,“林記汽修”、“好住賓館”、“王師傅燒烤”、“絲絲美發”、“好客本地菜”、“手機維修換新”、“金銀加工”、“相館打印”、“飛天網咖”、“老江診所”、“家電維修”……擠擠攘攘,一直蔓延到與新城區接壤的藍水河。


    黎裏家巷子筆直出來,右拐是一家理發店。緊挨著,紫底白字的大招牌寫著“馬秀麗超市”五個大字。


    說是超市,占地也就三間鋪麵,朝裏打通了,還算寬敞。四壁擺滿貨物,中間塞上三排長貨架,商品琳琅。


    黎裏每周四下午一節練耳課,剩餘兩節自習不上,來馬秀麗超市幫忙點貨,兩小時七十塊。


    等九月結束,江州藝校將全麵停課,直至十二月統考。這期間,學生自行聯係老師培訓,或參加校外機構的備考集訓。視機構和老師水平,學費少則幾千,大則上萬。


    理貨的間隙,黎裏給朋友秦何怡發消息:「最近有活叫上我。急需用錢。」


    秦何怡高她兩屆,畢業後沒繼續上學,攢一幫人組了個零散的樂隊搞商演,人手空缺時會叫上黎裏。她作息不規律,黎裏沒指望她即刻就回。


    黎裏正在貨架最裏處清點,門外來了客人:“你好?”


    一道幹淨而溫和的嗓音:“有人在嗎?”


    黎裏探身望,收銀台處沒人,老板娘不知去哪兒了。


    “來了。”她把筆夾進本子裏闔上,走出去。


    燕羽站在門口,正打量著離他最近的一排貨架。


    他見了黎裏,神色也尋常。


    黎裏問:“要什麽?”


    燕羽說:“台燈。有嗎?”


    “有。台燈在……”黎裏移動到最外層的貨架前,朝走廊望一眼,找見了。


    “那兒。”她邊朝那方向走,邊說,“隻有一種哦,沒得挑。”


    燕羽站在原地:“沒關係。”


    黎裏從架子上取下一盞藍色的學生台燈,隔著一段距離,舉給他看:“這種款式,要嗎?”


    燕羽點了下頭。


    黎裏走回去,將台燈放在收銀台前的玻璃櫃上。那燈應是放了許久沒賣出去,從燈罩到燈柄到底座都蒙著一層灰。


    燕羽看一眼,問:“多少錢?”


    “應該是一百三十九。我掃下碼。”黎裏繞到櫃台後,從椅子上抓起一塊抹布,麻利地把那燈擦拭一遭。


    不出十秒,台燈擦得幹幹淨淨。


    她扔下抹布,掃碼儀對著底座掃一下,看一眼顯示屏:“一百三十九。”


    燕羽掃了櫃台上的支付碼,手指在屏幕上移動。


    黎裏等待著,看了他一眼。他低眸看著手機屏,麵容安靜無聲,一張臉過分漂亮了。


    黎裏扭頭看戶外,有附近的小孩兒踩著滑板車溜過。初秋的下午,有些喧囂,又有些安靜。她的手指無意識在玻璃台麵上點了兩下。


    很快,機器音:“支付寶到賬,一百三十九元。”


    燕羽收了手機,衝她很輕地點了下頭,就要拿台燈走。


    黎裏開口:“等下。”


    燕羽看她。


    “燈擺很久了,試一下吧。這家老板規矩,出店概不負責。”她彎腰拾起地上的插線板,把台燈插頭接上去,摁下開關。


    燈不亮。


    試了幾次,始終不亮。


    “壞的。”黎裏說,“給你換一盞。”


    “我自己拿。”燕羽指了下貨架,“那邊?”


    “貨架上沒了。我給你拿新的。”


    超市向裏,臨近隔間有個直通天花板的貨櫃,壘著些紙箱。貨架上擺不下的東西都裝在紙箱裏頭。


    黎裏鑽進隔間,搬出一個木質人字梯,架在櫃子下,人敏捷地爬上去。


    梯子一條腿有磨損,缺了一小角,不完全穩,但也不危險。黎裏早已習慣,兩三下就爬踩到梯子最高處。


    腳下的梯子極輕微地晃蕩著,黎裏望著頭,伸手夠櫃子高層的紙箱,忽覺一道力量攥緊了那把梯子,她一瞬穩得像踩在平地上。


    黎裏低頭看。


    燕羽一隻手緊握著梯子,人很安靜,望著戶外行駛而過的公交車。


    黎裏說:“這梯子其實挺穩的,不用扶。”


    而且很髒……


    燕羽“嗯”了一聲,卻沒鬆手。


    黎裏聲音低了點:“謝謝。”


    燕羽沒接話。


    她快速抽出一個小紙盒,下了梯子,走到收銀台邊,拿抹布把盒子擦一擦,掀開蓋子。


    燕羽走過來了,剛才扶過梯子的手不自然地張開著,垂在身側。


    他也不說什麽,還是黎裏反應過來,抽了張濕紙巾遞給他。


    他接過,擦拭手上的汙跡。


    黎裏將新台燈接上電源,摁下開關,光線瞬間傾灑。


    “這個亮度行吧?”


    “行。”他回答簡短。


    黎裏拔了線,裝台燈的功夫,燕羽看了眼她身後。


    黎裏回頭,背後玻璃櫃裏是一整壁摞得整整齊齊的煙。


    她看他:“要煙嗎?”


    燕羽搖頭:“不要。”


    黎裏闔上紙盒子,問:“你抽煙嗎?”


    燕羽說:“不抽。”隔半秒,問:“你抽?”


    “不抽。”黎裏扯下收銀台旁的塑料袋,淡笑,“我看著像?”


    燕羽一愣,又是搖了下頭,卻沒講話。


    他看她甩開塑料袋,原要伸手幫忙;但她已利索地將紙盒一傾,袋子往底下一套,一滑,台燈盒子規整地進了塑料袋,拎一拎了,推到他麵前。


    他輕點一下頭算是告別,拎起袋子出了店門。


    黎裏去收梯子時,回頭望了下,他已走過街道,很快消失在綠蔭之後。


    過了沒多久,馬秀麗上廁所回來了。


    她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路慢,嗓門卻大。人還沒進門,聲音先衝到貨架裏頭:“黎裏呀,客人群裏有個姑娘要送貨,演職院的。清單我轉發給你了。樂藝東門收貨。”


    “好!”黎裏應道。


    碰上送單的,跑一趟四塊錢。


    她劃開手機查看清單,去拿塑料袋的路上就順手摘了果凍薯片和餅幹。哪樣東西放哪兒她一清二楚,鋪滿手機屏幕的長單,她兩分鍾挑揀完畢。都是些便宜零食,另有三樣:蠟燭、打火機、安全套。


    黎裏係好兩大袋子,分掛摩托車把手兩邊,套上臭烘烘的安全帽,一擰油門,上了馬路。


    ……


    燕羽拎著袋子走進秋楊坊,走了十來米,車輪與人聲便拋在了後頭。


    巷子裏很安靜。因昨夜下過雨,偶有某家屋頂的積水打在藍色擋雨棚上,吧嗒,吧嗒。


    從奚市回江州大半月了,他依然覺得此處很陌生。抬頭看一眼天空,橫七豎八的電線跟亂麻一樣,晾衣繩上掛著女人鬆垮的胸罩,男人破洞的平角褲。


    還沒走到自家院子,就聽見有人嚷:“三筒!杠!哈哈哈哈!”


    緊接著是他爸燕回南的大嗓門:“操.你媽b!今兒撞邪了,這狗b手氣,老子手跟摸了煤灰一樣!來來來,換位置!”


    “換你娘!你順手的時候屁股跟秤砣一樣不挪窩,換個毛。”


    燕回南吵:“打了一下午了,老子一把都沒胡!”


    “不換!”


    推麻將、和麻將的聲音劈裏啪啦。


    燕羽推開院子大門,生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尖聲。


    屋內人聲靜了一遭,麻將聲卻沒停。


    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人和著麻將,探頭看了眼門外,說:“燕回南,那是你兒子?你個痞子生這麽好看一兒子?”


    燕回南說:“嘖,我年輕時候,風流倜儻。”


    “切!”


    “他兒子從小就好看,小學就轉去奚市了,不在這邊住。”剛贏錢那人說,“你兒子什麽時候回來的?學校不上課了?”


    燕回南哈哈幹笑:“你不懂,藝術生考試要集訓,在哪兒都一樣。兒子在外麵讀書那麽多年,想他了,領回來多陪陪我們。等以後成了大演奏家,一年到頭就見不上一兩次囉。”


    燕羽聽著他爸的謊話,闔上院門,甩了甩沾在手上的昨夜的雨水。


    女人道:“長這麽好看,談女朋友沒?藝術生戀愛談得早吧,我有個外甥女……”


    “姑奶奶你行行好。”燕回南嗓子粗得像沙鑼,就著麻將碰撞響,大放厥詞,“江州沒人配得上我兒子。他在奚市,追他的女同學非富即貴。隨便送個禮物都好幾萬。你配得上?九萬!碰!”


    女人“喲喂”一聲,酸道:“是呢嘛,天天聽你吹,說你兒子是個天才。”


    “臭娘兒們酸了吧唧的。”燕回南很不客氣,粗聲道,“那不叫吹,老子兒子就是天才。趁現在多看幾眼,以後你想見見不著。”


    女人不跟他爭,鼻子裏哼笑出一聲。


    燕回南滿麵紅光,嘴裏叼著煙,手敲著麻將:“不信呐。燕羽,來,給你劉阿姨張伯伯表演個鋼琴看看。”


    燕羽剛走進煙味籠罩的屋子,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徑自走向樓梯間。


    桌上打牌的幾個交換眼神,看向靜默離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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