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浮雲散去,天光大亮,光線刺得她眼睛酸痛,差點泌出淚來。不知這無端的煩悶與傷感是怎麽回事,明明什麽事也沒有,就是提不起精神來。


    她深吸一口氣,聞見了枯草的氣味,腦中雜念放開,閉眼聽風吹草地窸窣。


    等疲憊散去,重新睜眼。那隻蝴蝶風箏已經飛起來了,振著翅,拖著長長的尾巴,像在天空的海洋裏遨遊。很自在的樣子。


    黎裏心情舒朗了些。隻是意識深處某個說不明的地方,還剩那麽一絲煩緒,像一根細細的風箏線,隱隱嫋嫋纏繞心頭,揮不去,扯不斷。


    中午,謝菡收了風箏,兩人騎上共享單車去城裏吃串串。


    江州的共享單車都是定點放置,黎裏騎到離串串店最近的一處安置點,剛把單車停好,謝菡搖搖她手臂,抬下巴指給她看。


    街對麵是江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門口車水馬龍,人群熙攘。醫院進出的大都是行色匆匆的中年人,所以燕羽的身影格外顯眼。


    他高高瘦瘦的,身形是少年才會有的單薄青澀,雖戴著黑色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黎裏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燕羽塞著耳機,半張側臉和脖子被陽光照得虛白。他低頭避讓著人群,走出醫院大門,穿過陽光點點的林蔭,停在一株楓樹下。


    他頭低得很低,劇烈咳嗽了兩下,露出的下半截臉,格外冷漠。


    很快,他母親從醫院出來了。


    女人不及兒子個頭高,想去挽他的手。燕羽別過頭躲開,隻身往前走。她忙跟上兒子,但燕羽再次避開她的手臂,似乎不願與她有接觸。


    “他生病了嗎?”謝菡說,“哦對了,他今天也沒上課,早上就沒去。”


    黎裏沒說話,很輕地擰了下眉心。


    ……


    幾十根串串和兩罐雪碧下肚,黎裏回血了,沉悶心緒掃了大半。


    她下午仍不打算去學校。最近天氣潮濕,何蓮青腰疼犯了;加上臨近假期,店裏忙碌,她想回去幫忙。


    兩人分別時,謝菡沒來由地說:“黎裏,我覺得燕羽不是嘴碎話多的人。”


    黎裏掃著共享單車,看她一眼。


    謝菡說:“應該不是他傳的話。”


    “我知道。”


    當時在過道裏直視他的眼睛時,黎裏就知道自己弄錯了。


    她沒跟謝菡多說什麽,打了招呼,騎上單車走了。


    回到家,何蓮青見她下午也不去上課,還是沒問,隻沉默地在水池邊淘糯米。黎裏走進小作坊,看了眼桌上的外賣清單。


    尚未入冬,糍粑的訂貨不多,多是年糕、桂花糕之類。累計在一起,有個三四十斤。


    黎裏去院子裏把摩托車從擋雨棚下推出來,又回到作坊。何蓮青剛掀開蒸籠,滿屋子的水蒸氣。她說:“去樓上玩吧,我去送。”


    黎裏沒接話,卷起袖子,拿著訂單看一眼,扯下塑料袋,到晾櫃前將一摞摞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年糕、桂花糕、糍粑按訂單分裝六個塑料袋,一次性提出去,放在摩托車車簍、踏板跟後箱裏。


    這一會兒的功夫,幾片發黃的梨樹葉子被秋風吹落到摩托坐板上,她一手撣掉落葉,跨坐上去,將訂單按近遠順序夾在車簍邊緣的小夾子上,一踢撐腿,出了院子。


    第11章 chapter 11


    燕羽剛走出院子,闔上鐵門。他媽媽於佩敏快步出了小樓,一邊鎖門,一邊喚:“燕羽。”


    燕羽停在門口。


    於佩敏小跑出來,見小道旁一排種蔥的盆子裏突出了一小盆,不太齊整,拿腳踢了回去。


    她說:“我要回店裏去了,一起走走。”


    母子倆走在巷子裏,於佩敏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砰砰噠噠的聲響。


    不少人家門口拿臉盆、泡沫盒子、廢棄的廚房水池、破花盆裝滿泥土,種著各類易養活又不占地的蔬菜。


    於佩敏說:“你看,張婆家的韭菜長得真好。”


    燕羽看了一眼,沒接話。


    於佩敏又說:“打算去哪兒走走?”


    燕羽:“隨便。”


    “去不去店裏坐坐?蘭阿姨說好些年沒看到你了,你回來了這麽久也沒見著。”


    燕羽搖了下頭。


    他無意望向一條巷子,小路兩旁楓樹茂盛,通往江堤。


    他指了指,說:“我走了。”


    但於佩敏跟著他轉了彎,她的店並不往這個方向。


    燕羽看了她一眼。


    於佩敏微笑:“媽媽跟你再走會兒,聊聊天。”


    燕羽說:“聊什麽?”


    “那個比賽,你真不去了?規模挺大的,含金量也高。”


    “不去。”


    “是不想去奚市?”


    燕羽沒說話,腳下踩著碎裂的水泥路,走了十來米了,說:“我討厭那個地方,你們不知道嗎?”


    於佩敏半晌無言,過會兒,微笑說:“不去就不去。不過,藝校要停課了。你爸爸說,樂藝特別好,很多老師比江州藝校的都厲害。你爸爸想給你報名他們的集訓班。”


    “不想去。”燕羽說,“他們教不了我。”


    話這麽說,少年側臉卻安靜,語氣也溫和。


    於佩敏笑:“我知道,我兒子最厲害了。”


    燕羽沒接這話。


    “但樂藝的場地和設施設備都很好啊。你總不能天天在家裏、或跑去廢船廠你外婆那個舊房子裏訓練吧?”


    燕羽反問:“為什麽不能?”


    於佩敏頓了一下:“現在宮教授幫忙,偶爾帶你上網課。但教授看見你練琴環境這麽不專業,是不是不太好?”


    “你想多了。”


    “可你爸爸說——”


    “你什麽都聽他說。”燕羽神情很淡,望了眼秋風吹過的樹梢。


    於佩敏閉了嘴,跟著望向天空,見不知誰家晾衣繩上曬著一排褲子,忙拉了燕羽手臂一下:“別往人褲子底下走過去,會倒黴的。”


    燕羽很輕地掙開她的手,說:“走不走都那樣。”


    於佩敏一時沒說話了,神色些微落寞。她是個漂亮的女人,相貌溫柔而沒有攻擊性。往往隻要眼簾一垂,麵容就瞧著有些哀傷。


    燕羽說:“你走吧,不用陪我。”


    “也好。”於佩敏在大衣兜裏掏了掏,拿出一小包肉幹,“蘭阿姨給我的,說很好吃。”


    “不想吃。”


    “拿著。中午就沒吃多少東西。”她不由分說塞到燕羽手裏,隨後小快步走開。


    待女人的高跟鞋聲徹底消失在巷子裏,四周就隻剩下隨著風來風去而陣起陣停的樹葉窸窣聲了。


    回到江州這些天,燕羽始終覺得陌生。


    他少小離家,小學三年級就轉去奚音附小,寄宿二伯家。考上奚音附後,開始住校,生活環境單一而安靜。


    奚市是異鄉,江州卻也不似故鄉。


    幼時的記憶裏,秋楊坊不曾這麽喧囂吵鬧。


    從早到晚的水流聲、大人打架聲、鄰居辱罵聲、搪瓷金屬碗瓢撞擊聲、小孩喊叫哭鬧聲、汽笛摩托車輪聲……不絕於耳。


    他唯一喜歡的,也隻有這風起時的樹葉摩擦聲和落雨時的雨水敲打聲了。


    燕羽一路往西走,經過小樓、矮屋、綠樹、街道,直到某一刻,聞見清新的糯米香。


    前頭有一戶二層小樓,樓背麵開了間小作坊。卷簾門上掛一道褪色的紅色招牌,“黎記”兩字不細看已難以分辨,“糍粑、年糕、桂花糕”卻還算清晰。


    店裏頭,一個係著頭巾圍裙的女人正往桶狀的大破壁機裏倒糯米。女人四十多歲,樣貌憔悴,額間有深深的川字紋。


    透過小作坊另一頭的門,能看見小樓前院裏的樹蔭和停放在樹下的自行車。


    燕羽多看了一眼,何蓮青抬頭撞見他目光,說:“要買桂花糕嗎?”


    燕羽正要搖頭離開,但何蓮青已放下手裏裝糯米的木桶,手往圍裙上擦拭兩下,一副要迎客的姿態。


    燕羽於是說:“有蒸好的糍粑嗎?”


    “有,要多少?”


    “一塊。”


    何蓮青揭開蒸籠蓋,一大股蒸氣翻湧而出。燕羽別過頭去,咳嗽了兩下。


    何蓮青夾了塊蒸糍粑進紙碗,走到小料桌前,辣的調料有海帶絲,酸筍,碎豇豆,肉末,木耳絲;甜的則是白糖,黑糖,豌豆粉,蜂蜜,紅豆沙。


    “要什麽調料?”


    燕羽捂著口鼻,又咳了一下:“白糖。”


    何蓮青確認:“隻要白糖?”


    “嗯。少一點。”


    “和我女兒口味一樣。”她說著,撒了一小勺白糖。


    兩塊錢。


    燕羽掃了碼,接過紙碗和一次性筷子。碗裏頭,糍粑熱氣騰騰,顆粒狀的白糖很快化成透明的糖汁。粘糯而清甜。


    因邊吃邊走,他走得有點慢。秋槐坊跟秋楊坊是差不多的風景,橫七豎八的巷子,高低錯落的屋子,亂七八糟的電線,坑坑窪窪的地麵。唯一不同是他們那邊多種楓樹和櫻樹,這邊多種梨樹和桂花樹。時至國慶,空氣中已飄有金桂的清香。


    燕羽吃完那一小碗糍粑,碗筷扔進垃圾桶。那時,他已向西走到秋槐坊的盡頭——藍水河西段。小河上一道青石橋。橋對麵是一條雜草叢生的棄道。自來水廠背麵的圍牆一字鋪開,牆頂上,碎玻璃碎啤酒瓶片深紮在水泥裏。


    燕羽去了河對麵,沿著棄道往北邊走。草叢裏忽傳來一陣窸窣聲,很快,一隻又瘦又髒的花狸貓鑽了出來。狸貓見了人,一瞬警惕,要後縮避開。但退了又沒逃走,盯著燕羽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玻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玖月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玖月晞並收藏玻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