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問:“不好意思,這?個蛋糕在哪裏買的?”


    “那個巷子裏麵,新開?的一家?甜品店,很好吃。”


    “謝謝。”


    燕羽繞去女孩指的那條巷子,找見了那家?甜品店。甜品各個精美,瑞士卷,芒果千層,豆花撈……他買了兩三樣,打包拎了盒出店。


    他往無?人僻靜的街巷穿過,無?意一瞥,卻見安靜的街角開?了家?民樂樂器店。店麵裝修古色古香。透過玻璃窗,裏頭擺著古箏、二胡、揚琴等樂器。但店內主賣的、最多的是琵琶。不同?顏色、材質的琵琶靜默地掛在牆上、櫃子裏,像在無?聲地等待著什麽。


    燕羽收回目光,往前走,但終究沒忍住扭頭多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他看到一把和他刻著“燕羽”的他的最愛、幾?乎一模一樣的琵琶。


    腳步放緩,最終停下,他望住它。


    它在陰涼的屋裏,他在燦白的陽光下。


    “要不要進來看看?”店主是個年輕人,到門邊一見是他,驚喜道:“燕羽老師?我就是因為你入的民樂的坑,因為你愛上琵琶!我是你的忠實樂迷!要不進來看看,喝杯茶?請進請進!”


    燕羽想說不用了,但他又?望了眼那把琵琶,沒開?得了口。


    店主極力?邀請,他走了進去。店裏開?了空調,有些涼。


    “您不知道現在有了股琵琶熱,托您的福。”年輕店主不住地誇讚,“江州這?一年多了好多賣琵琶教琵琶的店!其他民樂類也是。”


    燕羽不知聽?沒聽?,走到那把琵琶麵前,望了一眼。


    “您眼光真好,這?是我們?店裏最貴最好的琵琶。我取下來給?您玩一下。”


    燕羽還沒說話,店主已飛速將那琵琶取下來,捧到他麵前。


    真的很像他那把,麵板淺木色,背身?墨黑,柄上有暗金的流雲紋,周身?散著溫潤柔光。


    “你要不彈一首?”店主殷勤地把琵琶放到台麵上,說,“我給?您找甲片。”


    燕羽盯著琵琶看,像在做某種掙紮。無?用。那精美而內斂的琵琶對他有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他把鮮花和甜品盒放到櫃台上,一個個戴起了指甲,說:“我試下這?把琵琶。”


    “盡管試。”年輕店主激動道,“江州出了您這?樣的人物,真好。你知道嗎?今年很多小孩子去少年宮學琵琶,都是受你影響。學古箏揚琴的也多了起來。”


    燕羽問:“是嗎?”


    “是呀!好多小孩都去學,琵琶老師都不夠呢!”


    燕羽沒接話,他將那把琵琶抱起來,沉甸甸入懷。


    他坐下,垂著眸,手觸到琵琶弦上,一瞬間,微涼的堅韌的觸感直衝進他腦門;像是不可控製一般,左上右下,手指飛速一輪。一段力?拔千鈞的琵琶音殺了出來。


    琴弦的震蕩,像一瞬激起千層浪,每一道洶湧地推打進他內心?,向他咆哮著,呼喊著什麽。


    燕羽一怔,心?髒狂跳,猛地喘了口氣。


    店主驚得瞪大眼睛:“您這?功力?!絕了!我天!”他忙指著一旁的桌子:“我這?兒有打光跟專業錄音,我一直做直播推廣的。你能彈一曲嗎?我是真的想推廣琵琶,您難得來一次。我送你一把琵琶都行。”


    “不用送。你開?吧。”燕羽說完,不知在想什麽,把自己手機拿出來,登陸賬號點開?直播,放到店主的直播手機旁。


    店主的賬號沒什麽人看,但燕羽的直播間立刻湧入了樂迷們?,


    「活久見!!羽神居然開?直播了??」


    「羽神暑假去哪兒玩了,都沒見到人。」


    「燕美人!!!」


    「羽神要彈琵琶了嗎?」……


    燕羽抱著琵琶坐回椅子上,低頭垂眸,像是自言自語,聲音不大:“暑假寫了首琵琶曲,但沒彈過,也沒人聽?過。”


    店家?站在鏡頭外,興奮地點頭表示期待,不發聲不打擾。


    燕羽抱著琵琶,臉色靜肅起來。大約半分鍾,整個街角安安靜靜,隻有花白的陽光。


    突然,燕羽眉心?一斂,眼眸一抬,手指如?利刃往弦上割去,琵琶一聲嘶鳴,溢出飽滿如?珠的鏗鏘激昂的音符。


    刹那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從琵琶琴裏逆流而上,順著燕羽的手指在他血液裏奔流,一陣陣猛地撞擊上他的心?髒。


    深沉激烈的情感洶湧著,奔騰著,呐喊著,像海嘯般撲頭將他席卷!


    八月船海裏如?瀑的雨水,狂風卷著她的長發和笑顏;小屋外江水洪峰奔流,泥沙俱下。紐約驚飛的鴿群,街頭的藝人;大理?高遠的藍天,她纏在他手指間的發辮……


    燕羽的手指如?翩躚的白鳥,勾彈輪挑,大氣磅礴的曲調陡然一轉,琵琶開?始悲鳴,控訴著他摔死琵琶的罪行。


    跌宕起伏,像倒序的齒輪訴說著他的一生。


    他看到無?數的藥片,數不盡的處方單,從小到大的病號服,懸在病床上的吊水一滴一滴墜落。他看到會議室一張張的投票,宮教授的眼淚,他一字一句寫下的血淚,在網絡上攪起軒然大波。他看到歡樂的海灘,躁動的酒吧,奚市的帝洲的無?數個不眠的深夜,他遊蕩在一條又?一條的空街道上,永無?盡頭。


    戶外,陽光走動,玻璃窗上驟然折射進一道刺眼的光。燕羽偏臉避過,手指毫不停歇地在琴弦上撩撥,指速越來越快,像瀑布濺起的水霧,像密集的雨點,像波光粼粼的湖上跳躍的光芒雲煙。


    他逆著光線抬眸,鳳眼裏射出的目光冷厲如?霜,


    他看到壁紙刀一道道刻下的傷痕,高樓上的風,長江裏的水。他看到黎裏的眼淚,黎裏的笑,黎裏的哭喊,黎裏衝進男廁所,黎裏說我不站。他看到母親在眼淚中漸漸衰老,父親在憤懣中白發叢生,看到漫長歲月裏他們?憤怒、咒罵、抱頭痛哭的臉。


    他看到無?數個日日夜夜,他抱著琵琶,不知疲倦地練著彈著,從酷暑到寒冬,從成年到幼時。他看到少時的他穿過許多個日夜的奚音附的走廊,在舞台上鞠躬,把椅子砸到陳慕章頭上。他看到幼時的他初去奚市,以?為那裏是個好地方,所以?幼小的他在發著燒的寒冷的冬天,因舍不得錯過一節課而背著大大的琵琶琴盒登上了跨年夜去往郊區的公交車。


    直到,他看到兩歲時的小燕羽,在江州的少年宮,掙脫父親的懷抱,踉踉蹌蹌撲上去抱住一把兒童琵琶,好像抱住了這?世上他最心?愛的寶貝,從此立誌為其付出一生。


    琵琶淒淒悲鳴,轉至高潮,陡然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又?憤懣昂揚,指天對抗。


    一曲千回百轉,如?泣如?訴,柔腸百結中又?不斷迸發出掙紮激越、破釜沉舟的力?量。爭鬥的數股情感洶湧如?潮。


    燕羽好似整個人融進了玻璃折射的光線裏,融進了那把琵琶裏,隻剩了他的手指。仿佛人與?琴在互鬥,在較量,在對攻!


    破碎的光線下,他一張臉虛白若無?,像抓不住的月光。


    直至最後一聲震蕩的淒鳴下,他的手指殺離了琵琶。餘音繞梁中,滿屏靜默。世界被震撼到失聲。


    燕羽抱著琵琶,低著頭。眼淚像無?盡的雨,分掛臉頰兩邊,一滴接一滴,不住地墜落,如?斷了線的無?數的玻璃珠子。


    像是這?一生的執著、堅持、痛苦、悔恨、憤怒、不甘、反抗、無?力?;都凝結在這?一曲琵琶裏。


    放不下。放不下的。


    他還是愛琵琶,太深;還是放不了手,低不了頭;服不了輸,彎不下脊。


    這?一曲,仿佛琵琶裏無?數的魂靈湧衝進他的精神他的心?靈,他終於看到他本心?。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陽光從玻璃上悄然離去,燕羽的臉在直播屏幕上變得清晰。他垂著眸,無?盡的眼淚從下巴上顆顆滴落。


    彈幕瘋狂刷屏:「好偉大的新曲,我聽?哭了!這?首要成神曲!」


    「的確神曲!偉大!超越了《破陣子》!」


    「太好聽?了!好絕!情緒好深好複雜!像走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


    「彈得太厲害了!」


    「羽神也哭了嗎?」


    「這?曲可以?單獨發音軌了!好震撼!感覺羽神自己都還沒走出來。」


    「是我多想嗎,感覺他這?會兒狀態不太對,有人同?感嗎?」……


    店長現場抹著淚,久久未能平複。但燕羽已起身?,將琵琶放好,解手上的甲片。


    他看見櫃台上的紙和筆,拿兩張寫上字。店長跑來,擦著淚說:“您彈得太好了,那曲子太棒了。”


    “《離離》。”燕羽說,“這?曲子叫《離離》,離離原上草的離離。”


    店長歪頭正看他寫下的“離離”二字。


    燕羽說:“麻煩你幫我轉達一下。”


    店長接過他遞來的又?一張紙,愣了愣,想問什麽,見燕羽麵容靜默,臉上掛著淚痕,心?想他或許一曲演奏完太耗心?力?,還未恢複,忙說著好,拿了紙跑去手機前。


    “剛才羽神給?我們?演奏的曲子是《離離》,離離原上草的離離。然後,羽神還寫了一段話,這?個話是不是跟這?個曲子有關啊?給?你們?看一下。”


    他把紙翻轉過來,對著屏幕給?大家?看,邊念: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從小就掉進了陳家?的地窖裏,可能地下太黑了,看不到你們?的人影。但,我還是想把這?道門撞開?。”


    店長念到這?兒,心?一驚,隱隱察覺了不對。而彈幕已開?始發瘋:


    「陳家?是說陳乾商?!?!」


    「怎麽又?提陳乾商了?是出什麽事了嗎?」


    「羽神整個暑假都沒出來活動!到底出什麽事了?!」


    「羽神人呢?!」


    「人呢?!店長!他人呢!」


    「救命!快去找他!」


    「報警!我就說他今天狀態不對!救命!」


    店長慌忙回頭,可店裏哪裏還有燕羽的身?影。


    ……


    黎裏乘船過江時,看到船外波濤陣陣,水漲如?洪。船行過程中,有些搖晃。某一刻江潮湧過,船身?顛了一顛。站在欄杆邊的黎裏一個晃動,趕忙抓緊欄杆,心?跟坐過山車般拋起又?跌落。


    她莫名不安時,電話響了,是唐逸煊。


    他語氣很急:“燕羽剛才直播彈了琵琶,完後情緒很差。他電話留在那個樂器店了,人聯係不上。我剛給?他爸媽打完電話,他們?去找了。你知不知道他會去哪兒?”


    黎裏腦子瞬間懵了:“啊?”


    “黎裏!”唐逸煊喊一聲,“燕羽他會去哪兒?!”


    “江邊?涼溪橋船廠!”她慌忙說,“除了江邊,我不知道他會去哪兒!”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船上!!!”她急叫道。她漂在江上,觸不到陸地。茫茫然轉一圈,想跑卻無?處可去。


    她條件反射地給?燕羽打電話,沒人接。這?才想起,他手機落琵琶店裏了。她看到手機裏唐逸煊發來的回放視頻,琴聲悲絕,聲音穿透屏幕,直捅肺腑。而燕羽的下巴上一顆顆不盡地滴著淚。


    黎裏頃刻間淚流。


    《離離》,是他的告別。


    她急得恨不得從船上跳下去。可船遲遲不靠岸,她快瘋了,明知他看不到卻一句句給?他發消息:「燕羽你等等我!」


    「燕羽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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