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江州醫院頂樓,他們?白頭?的合照。


    她在圖書館裏埋頭?寫卷子?的樣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視頻。


    住院時,她撿了送他的一支櫻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後,他偷拍過她的許多日常。他們?一起走路時、坐出租時、乘地鐵時、在圖書館學習時、餐廳吃飯時、出去遊玩時……很多很多。


    還?有許多她睡著的樣子?,靠在椅子?裏的,歪在他肩上的,貼在他脖子?裏的,趴在枕頭?上……許多失眠的夜,他拉開窗簾,借著月光拍下她熟睡的模樣。


    還?有很多他偷偷給兩人的同框自拍。有時,燕羽看著鏡頭?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時,他扭頭?看著她,側臉溫柔。而她看著別處,沒注意到他在拍他倆。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偷拍那麽多的。


    更多的他們?光明正大的合影、視頻。有段不知是誰拍了發給他的,當初過沙洲彩排時,她站在他身邊講話,燕羽抬頭?望著她,聽得很認真,在微笑。


    她這?才發現,從旁觀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來那麽深情,全?是愛意。


    她翻開自己手?機,看著視頻裏一個個會走會動,會說話會微笑的燕羽,傷心欲絕,扔下手?機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開學,她請假近一個月才去。她沒住宿舍,獨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還?在,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寫著他們?字跡的便?利貼。


    黎裏每天正常上學,回到家裏,像關進另一個世?界。反複聽他寫給她的《離離》。這?其實?是首悲淒中帶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來。


    有天她看到東門斜對麵的小區,想起他們?約好了來帝洲就換房子?。


    現在,他們?本應該一起上下學,住在新的有投影儀有陽台的小窩裏。馬上國?慶了,他們?會去逛宜家,買很舒適的地毯、桌布、餐盤裝扮新窩。


    黎裏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覺得自己或許走不出來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獨自醒來,看著空空的半張雙人床,怔怔發呆,覺得哪裏不對,除了那首《離離》,應該還?有別的告別。


    她又翻出他手?機,打開他的備忘錄,仍都?是關於她和琵琶。


    備忘錄裏記了這?一兩年的日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單,哪一天與她有關的信息,譬如?:


    「下午給黎裏謄抄語法卡。」


    「給她買馬克筆。」


    「夜用衛生巾沒了。」


    ……


    那些打卡目錄,也被他轉化成文字存在備忘錄裏,“和女朋友要做的100件事”,他已打了許多小勾。


    翻到最底端,有個備忘錄裏隻有兩個字:“黎裏”


    日期竟是兩年前的九月底,他剛轉來江藝沒幾天。


    黎裏發愣,不知他為何會在那時就記下她的名字。


    她胡亂翻著,回到最近,看見一個標題《信》。可點開裏麵隻有一行?字:「每月郵箱設置。」


    她又不明白了。但當晚,她突然?想到什麽,登錄郵箱,看到了燕羽發來的郵件,兩天前收到的。


    “黎裏,


    我現在坐在洱海邊,你在我旁邊玩手?機。昨夜又失眠了,很痛苦,害怕活不下去了。可今天醒來,看見洱海很美,你也很美,就又覺得生活有希望。也很慶幸我還?活著。


    思前想後,要給你寫封信。


    如?果我走了,希望這?封信是個正式的告別。當然?,我更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為了不讓你看到,我會努力。我把它存在定?時的發送箱裏,每過段時間,在發送前,去調整時間,爭取,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


    為此,我會竭盡全?力。


    但萬一,萬一,如?果我失敗,我也希望給你一個好好的告別。


    一起到如?今,好像我該說的一切都?已經和你傾吐過。


    說實?在的,抑鬱這?麽多年,和這?世?界抗爭多麽多年,我依然?不太理解抑鬱,也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它為何如?此惡劣,非要將人折磨摧殘,一次次不肯放手?,不肯退卻。究竟是我格格不入,還?是它有問題呢?


    抑鬱像是一種頑固的寄生,寄生在我的身體和精神裏;像一種高階的生物,不斷想要操控我,打敗我。不斷摁著我的頭?往下壓。有時候,真的很累。可一次又一次打贏它的回合的間隙,我也很開心。


    這?些年,我一直在和它角逐,摔跤。前一刻,很痛苦,很沉鬱,死或許是種解脫。後一刻,又想再堅持,再咬牙,我能贏它,我能好。尤其是你,給我很多力量,讓我覺得我真的還?能贏,還?能再跟它鬥下去。或許,它會是我一生的敵人,可此刻我不害怕。


    其實?,這?世?界很可怖的吧,像一片廢墟。樓宇不斷地坍塌,全?是危房。我有時覺得,我心中的世?界塌無可塌了,可又覺得,還?能再去開辟新的疆土,去重建新的城池。


    在這?世?界跟抑鬱和黑暗廝打了那麽久,我滿身傷痕,亂七八糟。


    但謝謝你喜歡這?個殘破的我,讓我覺得,雖然?我已經破破爛爛的了,卻還?能往前走。


    就像現在,和你一起吹著風,什麽也不說,我心裏也覺得平靜,歡喜。在這?一刻,我贏了它。未來,我還?能贏。


    黎裏,我希望未來快點到來,此刻我就想和你去外邊,開始全?新的生活。我想努力學作曲,想繼續創作,想給你好的生活,讓你快樂。我正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掙紮,用盡力氣和抑鬱和這?世?界對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隻是有時,如?果,萬一,病痛的痛苦來得太急,在那一瞬間,我沒有邁過去。那大概是宿命。我希望永遠不要有那個瞬間。


    我真的希望不要有。


    可如?果萬一……你要朝前看,記住,你一定?要出去。你在哪裏都?能生長,這?是我最愛你的地方。我一直在默默向你學習,希望能像你一樣。因為吸取你的能量,我多活了一天又一天。很幸福。


    哪怕有天突然?沒走過那道坎。你不要哭,不要遺憾。你要知道,我很幸福,你拯救了我。讓我成為了更好的燕羽,讓我消除了生命裏的許多遺憾。讓我不再厭惡自己,甚至覺得自己還?不錯。讓我快樂放肆地生活過,笑過,在這?世?界上留下了許多關於“燕羽”的美好的痕跡。


    你真的了不起!這?一刻,隻是扭頭?看一看你,心裏就充滿了希望。想象著未來和你在國?外的日子?,就忍不住微笑了。


    你要帶著你的架子?鼓去給更多人力量,像曾經給過我一樣。哪怕我走了,你也沒有失敗。你也贏了。你要成為更有影響力的人,你能做到,你也能行?。我相信你。


    如?果我走了,不要傷心,我隻是脫離了時空的河流,跨過了沙洲。我會在對岸的玻璃世?界守護著,等著你。


    我想過,如?果下一生有你在,我依然?願意來人世?一遭。在遇見琵琶前,先遇見你。


    但我並不想那麽早在玻璃世?界見到你。我想靜靜等著,看著你遊曆山川,閱遍世?界。你要去更好的舞台,用你的生命力影響更多的人。從此,你見的清風微塵都?會是我。早起,看一眼窗戶上的陽光,光裏的微塵是我;打架子?鼓的時候,抬頭?望一眼打在你身上的燈光。光束裏的微塵也是我,永遠陪在你身邊。


    玻璃知道,我有多愛你。無論在哪個世?界,我永遠愛你。


    啊,現在要和你去騎車了。趁你去洗手?間,多講一句,


    上天保佑,我能成功,保佑我能永遠無止盡地修改推遲發送時間。上天啊,保佑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保佑保佑!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我會努力。一定?會好的。


    天知道我多愛你。


    燕羽”


    黎裏想起來了,那天他們?躺在院子?裏看洱海。她在玩手?機,他在玩“消消樂”。後來,他們?去騎了車。那天很開心,燕羽一直在笑。


    她知道他的笑容都?是真心的,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想活,他想和她去外麵讀書。他真的努力了,在很多個被抑鬱壓製控製的時候,在難受痛苦想離開的時候,他都?在掙紮,盡全?力走出來。在他備忘錄的每個打卡裏,在日常每次去超市、去菜市場、去便?利店的時刻,在計劃轉學、計劃交換的時候,他在想著和她的未來。都?是真的。


    因為她都?知道,所以?更遺憾,遺憾到她嚎啕大哭,可這?次,她哭得再凶也沒人過來像抱考拉一樣抱住她輕哄安撫了。


    第二天,黎裏去看徐醫生,尋求心理谘詢。


    徐教授說:“抑鬱就是這?樣,上一刻充滿生機,下一刻灰暗至死,愛和關懷確實?能幫助。但太嚴重的時候,力量就沒那麽強了。這?個病很狡猾,可能就是一瞬間的疏忽或偏差,人就沒了。但這?不代表不愛,隻是有些時候,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抑鬱說到底,是一場孤獨的戰鬥。你已經給他很多力量了。我相信他是感?受到了的。”


    “我知道,你說過。”黎裏垂淚,“你說抑鬱是病人心裏的規則尺度和外世?有很大偏差,偏偏病人不肯妥協、無法調和,才會生病。所以?我明白他的苦,可就因為明白,才無法釋懷。太痛了,我一想起他,就太痛了。他到底是多絕望才會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她泣不成聲,“他那時多痛苦啊,我一想到,心都?碎了……”


    “你不能這?麽想。”徐教授眼睛濕了,溫柔道,“他幸福過。他勝利過。你要記住這?點。很多被抑鬱患者留下的親人,會悔恨,自責,痛苦。以?生死和終結作判定?,對家屬是毀滅性的打擊,覺得輸了。但我認為不能這?麽看,這?太殘忍。你不能往複去陷入這?種情緒。我反而認為,在和重度抑鬱的鬥爭中,每多走出的一步,每多度過的一天,都?是實?實?在在的勝利。


    用力呼吸過的日子?,是真實?存在的。這?點,你不能否認,也無法抹殺。任何留下的家屬都?應該意識到這?點,都?應該與離開的家人和解,也與自己和解。黎裏,因為你,他沒有孤獨。”


    那之後,黎裏定?期去接受心理疏導,狀態恢複了些。有天她去琴房,看到一束光從窗戶漏出來,安靜照在架子?鼓上。光束中,微塵紛飛。


    她愣愣走過去,觸碰那道光,微塵在她手?邊縈繞,莫名地,竟溫暖。於是,她拿起了鼓棒。


    再後來,她上課能專注了。


    她拚命學習,學得很瘋很狂。一早去學校練早功,深夜最後離校。回家倒頭?就睡。偶爾睡不著就玩燕羽的手?機,看他的相冊,備忘錄,玩他的消消樂。


    他的消消樂叫“玻璃屋”,看著彩色的圖案爆炸消除,她難得的解壓。


    黎裏玩了一個月後,無意間發現消消樂的秘密,明白了燕羽為什麽一直玩那遊戲——通關後有道具。而他用無數道具建造了一座城,在每片磚瓦裏寫下了隱藏的文字。


    漸漸,她一點一點看到燕羽記錄在裏邊的碎片。幾乎都?關於她。有些細節她都?忘了,要很久才能憶起。


    她每天看一點點,每天看一點點,就慢慢好了起來。


    剛開始的一年,黎裏很少上網。


    那一年,陳乾商身敗名裂。在師愷報警,他被警方帶去調查而黎裏發聲後,一位快三十歲,已結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勵下,站了出來。


    他曝光了多年前與陳的聊天記錄。他羞於啟齒且遲遲不敢露麵是因為,他當年太懦弱,沒敢告訴父母。他被侵犯時沒發燒生病,但他沒叫也沒反抗。從11歲到15歲,他長期被侵犯,卻從未表達異議。甚至在聊天中,他有過順從與討好。


    這?讓他羞恥至極,恐懼曝光後可能遭遇的非議,更怕人罵他是自願的。


    他這?一發聲,徹底打開了蓋子?。


    接二連三的人站了出來,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崗位的、如?今還?在大學的、近十多個。


    唐逸煊說,樊警官那邊,燕羽的案子?,其他人的報案,都?在慢慢進展。隻等後續調查。


    黎裏很平靜,什麽也沒說。


    她很少上網了。燕羽去世?那會兒,網上很多悼念活動。哪怕過去很久,但他留下的痕跡太多。弦望杯比賽、演唱會鬥琴、過沙洲演出、個人琵琶獨奏會、數字專輯、許多首交付了的主題曲、《離離》……


    他的演奏、琵琶、作曲、音樂都?太有生命力了,隔三岔五就在網絡裏大火一番。


    有次,黎裏上網搜學習資料,無意看到一張網絡傳播很廣的氛圍照——青年峰會那晚,燕羽穿著黑西裝,捧著玫瑰花,牽著白裙子?高跟鞋的黎裏,過人行?道。


    那時的燕羽和她,眼裏有光,笑容鮮活。風吹著他的黑發,她的白裙。


    黎裏迅速保存,沒敢看評價,退了網。


    她很拚命地學習。大一結束時,黎輝出獄了,和母親一起生活,開起了汽修店。黎裏按約去了茱莉亞音樂學院,帶走了牆上所有的便?利貼。在新的國?度、她見識了更廣大的舞台,見到了更厲害的老師,認識了更優秀的同行?。


    她像一隻破土的樹苗,瘋狂吸取一切陽光水分?,開枝成長。


    她成功轉去那邊讀書,念了研究生。讀書期間,她已是流行?樂圈小有名氣的獨立鼓手?。她越來越厲害,歐美各大音樂節、頂級流行?歌手?都?請她演奏。她自己發的爵士樂專輯更是癡迷者無數。


    謝菡真成了她助理。


    謝菡說,她不想戀愛不想結婚,就想一輩子?跟朋友一起走南闖北,吃吃喝喝。看著黎裏被越來越多人喜歡,發光發亮,她就開心。


    黎裏有了越來越多的粉絲,她的風格極受年輕人喜愛。每天都?有無數人給她留言寫信,講述她給他們?帶去的鼓舞和力量,她的音樂她的表演幫助他們?從迷茫中走出。這?亦是她為數不多的安慰。


    她依然?熱愛舞台,很熱愛。


    在她打著鼓仰頭?望時,台頂燈光飛旋;滿場海嘯般的呼聲中,她望見微塵在光束裏漂浮。像是燕羽在身旁。


    隻是,後來,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沒有再愛上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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