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跳起來,捏住他肩膀把他往門外推,“你走,我不見你!最好這輩子不見!”她通紅了一雙眼,“先生到底什?麽時候到?我見著了先生,也不必仰仗你什?麽了,平白?受辱!”


    元衍氣頭上,編假話騙她:“我正要說這事?兒呢,你家先生病了,走不動路,到不了上京來,再嚴重些,說不定你這輩子也瞧不見他了。”


    湛君聽了這話,像被個雷打了,呆呆站了好一會?兒,俄而大哭起來,天崩地裂的架勢。


    湛君自記事?起,身邊便是薑掩和英娘,這兩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母親,是天底下最親的人?,這番聽到薑掩病重,哪裏有不慌亂的,又想到先生雖然?瞧著不是個健碩的人?,卻也一向沒什?麽災病,這下子病這樣重,一定是為著她,要是她沒下山,先生必然?不會?有事?。湛君又怕又悔,從來沒像這樣怨恨過自己。


    元衍看她哭這樣慘烈,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後?悔不迭,想自己不該嚇她,忙上前抱住了人?說:“好了,沒有的事?,我騙你的,可別哭了。”


    這如?何得了?湛君本是怨怪自己,現下恨全轉到他身上去?了,又打又咬,折騰得沒勁了才停下,也悶悶的不理他。


    元衍看自己腕子上牙印,不禁想:“真?是個惹不得的性子,現今就這個樣,往後?可怎麽辦?”他自己心裏清楚,旁的暫且不論,薑掩這一樁事?確實怪他,眼前的又是自己喜歡的,更不必拿腔拿勢,隻低聲?下氣地哄。


    湛君原也算通情達理,隻是旁的倒好說,牽扯到薑掩,湛君哪裏是好說話的,任他好話說了一堆,盡是不理會?他。


    元衍說得口幹舌燥,實在沒了法子,無可奈何地說:“我這麽久沒見著你,現在見了,隻想好好和你說說話,這些天裏頭,我想了好些話要跟你說,你竟是不聽嗎?”


    這話說到湛君心裏頭,她何嚐不是有好多話要跟她講,隻是難道是她不願意聽他說話嗎?真?論起來,本好好的,都叫他毀了。


    湛君說:“你倒好好想想,你說了什?麽好話,是要好好說話的架勢嗎?”


    元衍真?的仔細想了想,後?知後?覺是自己的錯,怪他氣昏了頭,他摸了摸鼻子,訕訕道:“還不都是給你氣的。”


    湛君反問:“那你倒說說,我哪裏氣到你。”


    元衍道:“我不是早和你說過,叫你離河陽王遠一些,你挨著他,能得什?麽好?”


    湛君細想一通,覺得自己得的盡是好處,倒跟某些人?一處時不同,因而說到:“我沒瞧著他沒有什?麽不好。”


    這還得了?元衍又要發怒,但實在不想把這見麵的功夫用到吵架上頭,生生忍了,但他哪裏是個好性,心裏不甘願,仍是道:“他是對?你有所圖謀。”


    湛君當然?知道孟衝圖謀什?麽,可先前既答應了他,便決計不說,隻道:“難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就一定是圖謀些什?麽嗎?”


    元衍不假思索,“當然?!天下熙攘,除了至親之人?,盡是為名利而來。”


    湛君冷笑道:“既如?此說,我非你至親,想必你也想從我身上圖謀些什?麽東西,你倒說說,你圖謀些什?麽?”


    元衍支吾著說不出話。他捏著她,是因著她那張臉,又想拿她挾製薑掩,所以栓住她不放。他圖謀些什?麽,他自己心裏清楚,但是不敢講,告訴她了她必然?要生氣,他哪裏敢?況且便是沒有薑掩,她也值得他一番圖謀,他不敢說不愛她的臉,卻也不能說隻愛她一張臉,可縱然?她這樣好那樣好,難道旁人?便不好了嗎?他卻全不入眼,講不清道不明的,活像上輩子欠了她這輩子還債。


    見他這樣子,湛君心裏失望,“看來你確是這樣想,你看的這樣清楚,不妨跟我說說,我是圖謀你些什?麽呢?我自己是想不明白?,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呢,竟然?想著和你日久天長,你說,我是不是個傻的?”她又自己答,“我就是個傻的,什?麽都想不清楚,就想著和你在一塊,見著你我就開懷,見不到你我就傷神,跟失落了什?麽似的。”


    元衍聽得愣住,心裏卻像開了朵花,顫巍巍又躍躍欲試,長蕊伸出去?不知勾住了什?麽,他忍不住抱緊了湛君,“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你話講的不對?,你是我至親至愛,我是你至親至愛,自然?不想著從對?方身上謀求什?麽東西,要真?要論,就是想要你我這個人?罷了!”他笑說:“我就是想要你這個人?,你就答應我,給我吧。”


    湛君臉紅的厲害,明豔的像霞,眼神像霞落進澄塘,灩灩的不成樣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卻能感知靨上的熱。她要被燒糊塗了,暈暈乎乎地想,“我怎麽就變成這樣子?”


    元衍還在說:“你說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訴你就是,什?麽都告訴你!我叫做元衍,水朝宗於海,因為我是父母的第二個孩子,所以取這個名字,在外他們都稱我元家的二郎,在家都叫我鳳凰,我是不喜歡這小名,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你不這麽叫,你叫我阿衍,你就這麽叫我,快叫我!”他為了叫她喊他名字,弄她的癢。


    湛君受不住他捉弄,左右支絀,但避不開,笑得眼淚都要出來,卻不如?他的願,“我不叫!”


    元衍不高興,“為什?麽?”


    “先生、先生就叫這個!”湛君再受不住,把人?猛地一推,癱倒在榻上,仍笑著:“你讓我怎麽叫?”


    元衍想到這一宗事?,頹喪下來,這樣子的話,確實是沒法子。


    湛君躺在榻上,終於止了笑,仰麵看著屋頂,喘著氣。


    元衍臉壓下來,親吻了她唇角,又捉起她的手扣住,他話講得真?心,“我會?把所有事?都解決好的,等母親來了,我帶你見她,然?後?我就帶你回西原去?,將來我有什?麽,你就有什?麽。”


    聽了他的話,湛君坐起來,看著他道:“我並不想要你什?麽東西,隻有一件,你不要同我吵架,我一點都不想同你吵,可你見著我,多是一副問罪的態勢,怪我這樣怪我那樣。”


    元衍倒是理直氣壯,“那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你想想,你先前不聽我的話,都惹了什?麽事?出來?”


    湛君認真?地同他講,“那也不能把我關進籠子裏當鳥雀,我最討厭人?拘著我,這不讓那不讓,煩死了。”


    元衍說:“經了那麽多事?,還沒明白?過來,你還當自己在山上呢?那時候你一年到頭能見幾?個人??我瞧你根本分不出好人?壞人?。”


    湛君氣憤道:“我見到最壞的人?,可不是別人?,就是你!”


    元衍笑起來,“我待你這樣還算壞?到時候你問問別人?去?,看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就問他:“你待我好,怎麽我快二十?天見不到你,你哪去?了?”


    “我?我當然?有大事?做。”


    這話聽起來真?是敷衍,湛君不想搭理他,轉過身子到一邊不看他。


    元衍把她扳回來,“你不信?我告訴你就是,不過你不許跟旁人?說。”


    湛君點頭算答應他。


    “那個王韜,不是要打你?我哪裏能忍,當天夜裏我就把他殺了給你泄憤,你說,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聽了臉色雪白?。


    元衍摸摸她的臉,問:“嚇到了?”又笑著說:“看看,這就是你,膽子小,偏偏還什?麽都要知道。”


    第36章


    元衍十八歲, 是個沉穩的?人,他有滿心的?欲望,所以最善忍耐, 可在湛君麵前時,倒像是沒有八歲似的。


    湛君聽說他殺人, 已是被嚇住了,他明知道她害怕, 偏要細細說給她聽,還比劃著給她看——


    “燒通紅的一根針,這麽長,趁他昏迷不醒, 從他頭頂紮下去, 血都?不見,人就死了。”


    湛君原不知內情, 現下知道了, 覺得他殘忍, 眉頭已皺了起?來, 可轉念想, 那人要打?死她時, 心裏可沒存了慈悲,要不是有人救她, 她哪裏還有今日?要是為著他怪起對自己好的?人, 真算得上矯情了。可心下還是不大自在, 隻說:“他是個惡人,到?底有伏誅的?時候, 你動手殺了他,髒了你的?手。”


    元衍聽了這話, 笑她:“伏誅?你還想著律法能製他?不然說你什麽都?不懂呢,就算他打?的?是河陽王,憑著他老子的?功勳,也不過關他幾日?,到?時仍是作威作福,誰管得了他呢?”


    湛君沉默了會兒,又問?他:“那你會不會有麻煩?”


    元衍望著她擔憂的?眼神,心軟的?不成樣子,笑著說:“我做事一向?幹淨,誰也拿不住我。”頓了下,又說:“往後必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有我在,誰也不能冒犯你。”


    湛君聽了這話,忽然側了臉,又低了頭,靜靜的?不言語。


    元衍把她側頸看了清楚,雪白的?像瓷,他忽然噎了一下,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他直愣著站起?來,說要走,湛君轉過頭來看他,臉上有微微的?錯愕。他又說了一遍要走。


    湛君看了一眼窗外,說:“外頭天?黑了。”她在挽留,她並不想他走,她依賴著他,就像先前時候。


    元衍聽懂了她的?話,可是更痛苦,求饒道:“可放過我吧!”愛人就在眼前,他倒是也忍得住,隻是沒必要折磨自己。


    湛君其實並沒什麽旖旎心思,隻是不想他走,她並不知道兩個情熱的?男女?待在一處可能會發生的?事,她隻是想要同他在一起?。


    湛君留不住元衍,他走了,湛君悵然如有所失。


    元衍又是好久不來,湛君的?心如同外麵的?天?氣,陰沉沉帶著濕氣。五月總愛下雨,纏纏綿綿下不完似的?。


    元衍不來,湛君的?新朋友孟衝,也是好久不來。孟衝是個禮節周全?的?人,因來不了,還叫人送東西來平寧寺,帶了話同湛君解釋,說他上次傷著內裏,並沒好全?,連日?陰雨勾連出病來,躺榻上下不來,但又想跟見湛君,所以邀她到?他府上去。湛君當然不去,叫那人帶話願他早日?康複,孟衝後來又傳話,說她不願意去的?話,他會好好養,一定早早來見她。湛君聽了,高興沒有多少?,不安偏多。她愈發覺得自己是個偷竊的?人,心中惴惴。


    湛君去找識清,見她在佛前添油,忙的?腳不沾地,湛君連喊她都?不忍,隻默默走開。


    日?子總是這樣熱鬧一陣冷清一陣,好在平寧寺實在夠大,逛好久也逛不完,到?處走走也能開闊心境。


    這日?湛君緩行至一荒涼僻靜處,被幾竿竹子吸引了心神。青雲山上也有許多竹子,湛君在綠海中長大,歲月不曾停過,不經意就是十幾年?。


    竹下有流水,水聲?潺湲,湛君拽著一片竹葉,看著腳下微微晃動的?竹影,一時間癡了。天?上濃雲翻滾,在湛君不知道的?時候,珠子大的?雨“啪嗒”砸下來,在地上碎了。湛君回神過來時,身上已濕了大半。


    遠處露出亭台一角,湛君瞧見了,手擋著雨快跑過去。雨來的?急,去的?也快,隻一會兒,雨便停了。鳥叫了兩聲?,輕薄霧氣在澆透的?綠葉上漂浮,天?仍重陰著。


    湛君恐還有雨,便想著回去,隻這地她先前從未來過,方才為了躲雨又跑的?急,這下子竟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葉上不時滑下兩滴雨來,好些打?在湛君脖頸上,涼的?人不自主發抖。湛君抱緊了胳膊,快步走在長著青苔的?小徑上。


    不知走了多遠,遠遠瞧見一個背影,湛君乍然歡喜,提著裙子追過去想問?路。待離的?近了,湛君腳步卻忽然慢了下來。她覺得這背影隱隱有些熟悉,倒像哪裏見過一般。不過是轉眼間的?功夫,湛君憶起?來,是見過的?。那時候她找識清,也是一樣亂轉,結果不小心同人撞到?一起?,結果那人連個問?候也無。


    定然是她了,那樣高,渾然不像個女?子,撞到?她肩膀那一下,叫她疼了兩三天?。


    這樣的?話,倒也算有緣。


    湛君正想著,那人卻轉了一個彎,竟瞧不見了,湛君怕丟了她再找不到?旁人,忙追過去,再看見她時,竟是腳下生了根似的?,再動不了了。


    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


    亭子下有兩個人,湛君見過其中一個,沒見過另一個。


    天?邊悶過一聲?雷。


    那兩人衣物掛著,一些地方裸露著,湛君離得遠,卻也瞧見了。


    怪道“她”生的?那樣高,哪裏是個女?人,分明是個男人。


    兩個人纏著,像兩條雪白的?蛇,吐著血紅的?信子。


    湛君隔著雨聽見了笑聲?,那女?人倚在欄杆上,上半身在雨中彎曲的?不可思議。湛君看見了她的?笑臉。


    她也瞧見了湛君,笑容頓了那麽一下,而後便對著湛君露出一個更盛大的?笑臉。


    湛君轉身便逃。


    湛君回到?小院時天?已經黑了,她撞開門,關也未關,搖晃著跌倒在榻上,人事不省。


    風吹門搖晃不止,屋子裏一片黑暗。


    第二日?老尼來送東西,發現了榻上燒的?滾燙的?湛君。


    湛君不知道自己生病,她在夢裏。雪白的?雙頭蛇,樹那般高,黃色的?冰冷的?眼,吐著信子,張開了血盆大口,鋪天?蓋朝她壓下來……


    湛君大叫一聲?。


    “醒了!醒了!”


    老尼大叫著跑出去,湛君躺在床上,不停落著冷汗,濕透了。


    方倩從外頭進來,湛君喘粗著氣,沒有抬頭。


    方倩微蹙著眉,在榻前坐了,抬手去觸湛君的?額頭,沒先前熱了,她稍稍放了心,說:“察覺了不好,該告訴旁人,哪能自己硬熬著?你知不知道,你險些沒有命了。”


    湛君仍是不說話。


    方倩並不是個熱絡的?人,見此便起?身,又說:“往後注意些,不要再淋雨了。”說完這些,她自覺盡了心,便不再留,提步離去,快到?門口時,湛君忽然開了口,


    “他什麽時候來?”


    方倩知道她要找誰,並不回頭,隻說:“他來過,因有事又走,托付我好好照顧你,得了閑他就來了,你好好養著,想吃什麽用什麽就叫人去找我。”


    方倩走了,湛君低著頭好久。


    湛君自醒來後便一直不怎麽說話,隻坐在榻上出神。


    湛君是個京城裏突然冒出來的?人,隻極少?的?忍知道她在這裏。識清不知道她病了,孟衝也不知道,元衍知道了,但是他有事情不在,湛君住在,十分冷落,清醒時希望有人來跟她說話,而這個人最好是英娘。在她眼裏,英娘是她的?母親。


    可英娘不在,也沒有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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