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衝掩下辛酸,強逼著自己笑,他喊:“阿澈,過來。”


    他說了話,元衍看向他,湛君卻不。


    孟衝低下了頭,不一會兒又抬起來,以一種溫和到近乎引誘的語氣?,“阿澈,到我這兒來,你忘了嗎,宴會結束,咱們就要?走了,去找你的先生,你不回家了嗎?快過來,跟我走吧。”


    湛君終於抬頭,她臉上遍布淚痕,正添著新?的,她搖頭,抽噎著道:“不能了,再不能了,我不能夠,你騙我……”


    她本是?傷心欲絕的神色,突然轉作?驚恐,她瞪大?了眼睛,長大?了嘴巴,身子撞出去……


    孟衝一直盯著她,自然不會錯過她的變化,幾乎是?本能的,他愕然回首,長刀劃出一道銀光,血花在他眼前綻放,他抬手抓住了再一次抬起的刀鋒,看見了持刀人猙獰的臉,趔趄著往後退去……


    元衍抓著湛君,不叫她動彈,冷眼看著麵前發生的一切。妄想染指他的東西,他必然叫他付出代價。


    那?是?她的阿兄,一個對她那?樣好的人,她生他的氣?不過是?一時不能接受,怎麽能看著他死在眼前?


    “阿兄!”她大?喊,然後惶然轉向元衍,“救救他!你救救他啊!”元衍仍不動,她發了瘋似的從元衍的桎梏中掙脫,像一頭野獸衝了過去。


    元衍終於回了神,一把拽住湛君手臂將她往後甩去同時飛奔向前,在血刃離開孟衝胸腹之時將長刀踢落,搶過來一刀斬殺凶徒。


    隻在轉瞬之間?。


    孟衝“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湛君跪在他身旁,雙手按住洞穿的傷口,抖如篩糠。


    血,這麽多的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血?傷口就像泉眼,汩汩的,源源不斷的……


    世界變作?紅色。


    湛君擰著脖子四下裏看,要?找什麽東西,止住手下這噴湧的血。


    沒有,什麽都沒有……


    湛君大?哭起來,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孟衝一息尚存,口鼻中不斷冒出血來,可?他仍舊是?笑著的,他艱難抬起手放在湛君手上,留戀地摩挲了下,又要?笑,血就從他彎著的唇角流下去。


    湛君哭到沒有聲音。


    孟衝的聲音很飄忽,太疼了,他說:“阿澈,叫我摸摸你的臉,再喊我一聲阿兄吧……”


    湛君不聽地喊著阿兄,一聲又一聲,抓著孟衝的手放到了自己臉上。


    孟衝看了一會兒湛君,側了頭去看元衍。


    元衍仍未從震驚中醒來,在一旁呆呆站著,手裏還提著刀,一滴一滴落著血。


    “把我妹妹交給你,帶她出去……”


    說到這兒,孟衝的眼神已然渙散,氣?也隻有出的沒有進的了,呢喃著:“雪嵐,替我,替我……”


    他死了。


    “二兄?”


    這一聲喚回了元衍的神智,隻是?眼神仍有些呆滯迷茫。


    元澤見滿地鮮血,又見他二兄掂著刀,身上有幾處血跡,不由得?大?驚失色。


    “二兄你怎麽了?”


    元衍猛地低頭去看,心跳如擂鼓,要?將他耳膜震破。


    元澤到了近前,扒著他二兄仔細看了,沒見著傷口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好奇地看湛君露出的半張臉,又看他二兄,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元衍終於恢複了冷靜,看著滿地狼籍,心裏想:“我做了什麽事絕對不能叫她知道。”想到這裏,他一下子清明了,薅起地上的湛君橫抱在懷裏,朝元澤怒斥:“還在這裏做什麽?快走!”


    湛君連拉他衣領都沒有力氣?,鬆鬆垮垮的,聲音也有氣?無力,“阿兄,我阿兄……”


    她沾血的臉美的驚人,元澤一下子看愣了。


    元衍踢自己弟弟一腳,又罵一句,抱著人先走了。


    湛君還在喊阿兄,可?是?最希望聽到這兩個字的人再也聽不見了,地上的那?張臉愈來愈遠,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後來風聲也沒有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雪天,世界上的聲音消失了,世界不複存在。


    這一夜後來發生了什麽,湛君全?然不記得?了,想起這一天,清晰的隻有孟衝的臉,以及那?流不幹的血。


    湛君像失了魂魄,堆坐著像一具木偶,不說話也不動彈,由著人擺布。


    元衍摸了摸她發頂,歎了口氣?後下了馬車,車前站了一會兒,仆從道大?郎君有請。


    元承元澤坐在一處,見元衍進來,元澤站起來喊了一聲二兄。


    元承扶著裹了層層白布的頭,隻稍稍抬頭,便痛得?又低了回去,齜著牙指了指身側,示意元衍坐。


    元衍入了座後,元澤複又坐下,聽兩位兄長說話。


    元衍先是?問元承的傷勢。元承的倒不是?宮變那?日受了炎昆之災,而是?成功出逃後因心神恍惚跌倒,後腦砸到一塊尖銳石頭,紮破了,流了許多血。隊伍之所以行進還算悠遊也正是?因為此故。


    麵對弟弟的關?心,元承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說:“我正和幼猊說,咱們還是?走快些,我是?不礙事的,還是?早些到西原為好,我這心實在旋的厲害。”


    元衍道:“路上的安危,阿兄倒不必擔憂,還是?阿兄傷情為要?。”


    元承急了:“我走快些又不會死,可?若是?追兵到了,怕咱們都別?想著能活!楊氏是?瘋了!弑君的事也敢做!要?不是?你和幼猊機警,隻怕咱們三個也要?落得?個屍骨無存,我死了也就死了,你兩個有事,我將有何顏麵再見阿父阿母?”


    兄弟三人,元承為長,他既堅持,元衍元澤也隻得?依他的意思?。三人又說了些話,元衍元澤便告了退,叫元承靜心養傷。


    元澤還是?跟在元衍後頭,小聲問湛君的境狀:“她怎麽樣了?”


    元澤那?天聽見湛君喊阿兄,好奇她的身份,“難道她是?公主?怎麽沒聽說過呢?不過聽說雲貴嬪薨前在平寧寺住過一年,難道她生在那?兒?”


    元衍也無從得?知,湛君那?副模樣,問她是?不能夠的,但他心中是?信的,她是?公主,董正揚知道,所以當初才會對他加以阻攔,河陽王那?般,也不是?因男女之愛,不過是?兄長對妹妹的愛護,一切都是?說的通的。


    他後怕得?很,幸好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無論如何不能叫她知道。


    也最好不叫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徒添麻煩罷了。


    元衍便囑咐元澤:“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妄言,你隻當不知道,不許向旁人透露半個字,知道了嗎?要?是?叫我知道你胡說,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元澤不敢不應,問起湛君,隻說“她”,不稱殿下,也不稱阿嫂。


    提起湛君,元衍愁容慘淡,說了話不像答元澤,更像是?勸自己。


    “會好的,時間?長了,什麽都會好的。”


    第52章


    這天下著磅礴大?雨, 路遇周用。周用從鹹安趕來,為的是接應三?位郎君。


    行帳裏周用行了?禮,“郎君們一路辛苦。”


    元承並不認識周用, 元衍元澤倒與他熟些,尤其元衍, 所以話是他兩個說?。


    “子肅,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 隻是夫人?深憂幾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閑。來時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轉告郎君們務必速歸。”


    元澤說?:“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濕滑難行, 哪裏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動蕩, 遲則生變,郎君們千金貴體, 不可有?失, 還請郎君們委屈些, 棄了?輜重?駕馬前行, 不入安州境內, 萬不能鬆懈。”


    七夕陛下壽日?, 楊氏領兵犯禁,當眾弑殺儲君, 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誅殺殆盡, 州郡豪強近乎家家縞素, 身負血海深仇,於是紛紛招買兵馬, 出檄討楊,州郡群集響應, 天下已然大?亂。安州有?兵馬十萬,樹大?招風,有?心之人?虎視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挾的事?來。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如今安危為要,辛苦算得上?什麽?


    隻是隊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夠乘馬快行的。


    元衍還未說?話,元澤就道:“我們這裏有?病人?,若是改乘馬,顛簸不說?,再吹了?冷風,如何得了??”


    周用以為這不便乘馬的乃是頭上?裹著傷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許嬌生慣養,但現今身邊有?兩個幼弟,未必不能勸服,正欲開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錘定音——


    “子肅,你我慢行,此地離安州不過?五百裏之遙,不會有?差池。”


    幾人?散了?之後,元澤尋到周用,對他道:“二?兄要我轉告子肅,隊伍緩行乃是為他之故,子肅勿要錯怪大?兄。”


    周用聞此,散去心中對元承的不滿,好奇起來,問元澤:“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漸小,元澤隔著雨簾,看遠處的水霧中的馬車,他搖搖頭,“子肅莫問。”


    湛君睡不好覺,或者說?睡不著,她隻要一閉上?眼睛,孟衝那帶血的笑顏便會浮現腦中,引起她的恐懼與戰栗,眼淚無知無覺落下來。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與她分別,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著找她,肯為她拋棄一切。


    明明都說?好了?的,隻要過?了?那天,第?二?天他們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們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麽就發生那種?事?,怎麽會呢?


    湛君向來不信鬼神,此刻卻想要問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極惡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於她。


    “我恨不得沒見過?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現,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覺得自己正在犯下惡罪,她的阿兄從來沒忘了?她,她此刻卻想著不見他好,這是一種?怎麽樣的辜負?


    可是她這樣痛苦。


    車帷被?掀開,光線雖灰暗卻也將車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裏窩著一個委頓的美人?。


    一個美人?失去靈魂並不減損她的美麗,反而使?她的美更加驚心動魄起來。


    元衍恐帶了?濕氣進?車裏,先除了?鞋襪在車外?,又將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團了?扔到車外?,隻穿著中衣一身幹爽地鑽進?車裏。


    湛君視若無睹,或許是真的沒有?看到。


    元衍仔仔細細將人?瞧了?,發覺不過?短短數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惱悔,誰知道是他兩個這麽一回事?呢?他以為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懷著與他一樣的心思,而她對他另眼相待,這是他沒有?辦法忍受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他看著那個人?走近,任由了?事?情發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沒了?法子。


    元衍看著垂首的湛君,心中滿是歉意,歉意之外?,卻又有?些奇妙詭異的快感。


    “她隻有?我了?,沒有?別人?,隻有?我能叫她依靠。”


    這樣想來,她真是無比可憐。


    元衍將她擁進?懷裏,在她耳邊道:“別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說?:“那些害了?你父親兄長的人?,我一定殺了?他們給你報仇,應屬於你的東西也都奪回來還你,誰都搶不走。”


    馬車行了?十幾日?,抵達鹹安城外?。


    元佑無暇,方艾領著兩個兒婦並一個女兒相迎。


    分離不足兩月,誰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點死別。


    方艾隻遠遠看見車隊,立時泣不成?聲,在場之人?莫不淚流。


    元承的夫人?張嫽一邊抹著淚一邊勸慰,“夫君與兩位阿弟無恙,阿母不該哭,應笑才是,待夫君與阿弟到了?近前,見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將這喜衝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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