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元衍啟門而?出,衣冠楚楚,神色自若。


    身後是滿地狼藉。


    侍從聞聲?本抬起了頭,見此?又立刻佝了下去?。


    “父親喚我何事?”


    侍從小聲?道:“主公有客,著我來喚二郎前去?陪侍。”


    “客者係誰?”


    “這倒不知,乃是位從未見過的生客,主公親至府門接迎,待其甚為恭謹親厚。”


    能叫元佑恭謹相待的人,元衍自然也怠慢不得。


    “這便過去?了。”


    元佑稍顯局促。


    麵前人一言不發靜坐。


    元佑傾了傾身,溫聲?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雲先生你……”


    “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麵前人冷冷出聲?。


    元佑隻?好將後麵的話咽回去?。


    幾句話口中又嚼了會兒?,元佑再次試探開口:“雲先生,你我都是做長輩的人,你的拳拳愛護之心,我豈會不懂?隻?是他們小兒?女的事,還是要以他們的心意為重,雲先生以為呢?”


    “使君不必多言,我無意與你探討兒?女教育之道,我今日來此?,隻?是為了接走我從小養大的孩子罷了。”


    “雲先生!”


    元佑重重歎一口氣?,他低下頭,語帶愧怍:“有些話話講出來我實在是沒有臉麵,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是無法!我也並非是心存脅迫之意,隻?是想?著孩子們好罷了。”


    “我那二子,自小缺了管教,屬實是不成器,又對雲先生你冒犯在先,全然是他的過錯,雲先生大可責罵他,若是還不覺解氣?,動手?鞭笞他一頓,叫他吃些教訓,我亦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講的,隻?是雲先生千萬別?再講先前那些話了。”


    “雲先生教養的好,湛君是個多好的孩子!遑論還有故人的情分?,誠然,鳳凰身上確實有些糊塗舊賬,湛君受了委屈,但?也到此?為止,自此?往後我是絕對不會叫她?在我家?裏受半分?的辜負,我以天地祖宗起誓!雲先生亦可在旁監督,倘若日後有半分?不好,我絕無二話,雲先生立刻領了湛君走!”


    “雲先生,我的孫兒?,不也是雲先生你的外孫嗎?你怎能不疼惜他呢?他才五個月大,雲先生怎忍心他們母子分?離?”


    “什麽?”


    薑掩猛地站了起來,滿臉的驚愕。


    他這般反應,元佑也愣了下,“怎麽?雲先生竟不知道嗎?月前雲先生不是來過?還帶走了我那侄孫,我先前還責怪鳳凰輕慢,怎麽也留下雲先生你……”


    靴聲?橐橐,轉眼已到門前。


    元衍躬身行禮,“見過父親,見過貴……”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住,他借勢往後急撤兩?步,身體緊繃,麵色冷凝,儼然一副對敵之態。


    隻?是見著了來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來。


    這豈不是送上門來的大禮?


    “鳳凰不可無禮!”元佑一聲?急喝,又對薑掩道:“雲先生先勿動氣?,先勿動氣?……”


    “我今天一定要帶她?走,誰也攔不住我。”


    “雲先生……”


    “是嗎?”撣了撣衣擺上的鞋印樣的灰塵,元衍抬起頭,嘴角噙著一個笑。


    “你們已經毀了我的月明,難道還要再毀了我的湛君嗎!”


    薑掩疾聲?呼喝,麵目幾乎算得上猙獰。


    元佑本要再勸,遽然啞口無聲?。


    湛君夢裏還在哭。


    好似魂飛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處,一個個麵帶微笑地望著她?。


    “父親,阿兄,阿嫂……”


    他們的麵目是清晰的,有一個人卻?不是。


    她?離的遠,臉上浮著薄霧,像覆了一層輕紗,手?中執一枝花,娉婷嫋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誰。


    那是她?未曾謀麵的母親。


    “母親,母親……”


    手?仿佛已然觸到了那微涼的柔紗……


    “湛君!湛君!”


    湛君睜開了赤紅的眼。


    霧的盡頭是先生的臉。


    難道先生死了?


    什麽時候的事?


    怎麽回事?


    怎麽會……


    她?的困頓迷茫全在一雙眼裏,再加上睡夢中哭著喊出的那兩?聲?母親……


    薑掩心痛刀絞。


    眼淚砸在臉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間。


    隻?是又好到哪裏去??


    她?全身都動彈不得,好在還有一張嘴還可以說話。


    “……先生,你怎麽在這裏!他擄了你來嗎!”


    又驚又急。


    薑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淚,“我來是帶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後一句聽著竟恍惚的很。


    話如此?,人亦如此?。


    雙眼無神,緩緩落下淚來。


    湛君哭出聲?,“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無間地獄,我的罪孽亦是贖不清……先生……先生帶我走吧,我不要留在這裏……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別?怕。”


    薑掩去?看元佑。


    元佑顫聲?吩咐:“去?準備車馬行囊……”


    “不準去?。”


    “鳳凰!”


    “我還沒死呢,她?要到哪裏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遲。”


    元佑不理他的瘋話,沉聲?吩咐停住了腳的侍從,“還不快……”


    “我說不準去?,我看誰……”


    啪!


    隻?有嗡鳴聲?,旁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元衍臉偏著,長久轉不過來,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歲,今日之前隻?有一個人打過他,今日之後再添一個。


    “我管不了你了是嗎!看什麽,還不去?準備!”


    使女侍從十幾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親,“……我說了,等我死了……父親今日大可殺了我,左右我還不至於忤逆到同您動手?。”


    “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麽!”元佑壓低了聲?音,“我是為你好!她?母親住進?平寧寺前就是這模樣,你再胡來,你等著收屍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會死的!”又用隻?能父子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講:“叫她?舅舅帶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來,你還可以想?以後,你還有個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麽都沒有!”


    藥性還未全解,湛君給人攙著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車旁多了一個薑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轍。


    此?時此?刻,方有重見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車,元衍從匆匆趕來的漁歌手?中接過熟睡的元淩。


    餘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靈便地轉回了身,看著那一抹朱紅,眼中有癡迷,更多的卻?是悲涼。


    元衍冷著一張臉,抱著元淩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著那紅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無旁視。


    元衍見狀冷笑一聲?,湛君愣愣抬頭。


    “我不是認輸,隻?是怕你會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溫和的笑,卻?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給我好好活著,也千萬別?做叫我不高興的事,咱們早晚有再見的一天……”


    湛君驀地打了個突。


    元衍站直了,把懷裏的東西往前一送。


    “你帶他走吧。”


    元淩睡夢裏打了個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著眼裏迸發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將伸出她?顫抖的手?臂時——


    “不要接!”


    湛君整個人顫了一下,縮了手?腳,過了會兒?,低聲?道:“你要對他好,求你……”然後慢吞吞轉了身,沒有再回頭。


    元衍瞟了一眼不遠處的薑掩。


    薑掩麵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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