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第4章


    地主兒子救人犧牲的事跡,讓整個村莊陷入悲痛以及深深的自責氣氛。


    農村葬禮風俗,必須有孝子扛幡,如果沒有兒子或者太小,就找兄弟家的,沒有兄弟,那再遠一些的表兄弟,總之,必須有血緣關係。


    強子扛幡。


    命是人家救的。


    書記親自主持葬禮,哭的老淚縱橫:“我們都錯了啊,世界上哪有絕對的好人壞人,更何況和咱們一樣的人。”


    地主兒子下鄉這段時間裏,可謂受盡屈辱。


    哪怕村裏的小孩子都可以肆無忌憚向他身上扔石頭。


    可他,以怨報恩。


    就這樣,地主兒子一夜之間完成華麗大變身,從人人唾棄的資本家後人,變成了英雄。


    還登上了縣報紙。


    強子沒有第一時間把看到還有個女人的事告訴家人,他嚇壞了。


    地主兒子撈上來時白的嚇人,泡的都起皺了,父母狠狠摁著他跪下磕頭,感激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


    他第一次見屍體。


    還是因為他死的。


    再然後葬禮一係列折騰。


    那個時候,他對於男女之間的認知停留在親親會懷孕,但是,他同樣多少知道,那麽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蘆葦蕩,還光著身子,顯然不正常。


    他不敢說。


    村裏人全都飽含熱淚議論地主兒子,看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大概過了半年多生活才恢複正常。


    父母聽到後目瞪口呆,問他:“那女的是誰?”


    強子不確定。


    當時都快淹死了,隱隱約約的,有點像村裏的二嬸子。


    二嬸子外地嫁過來的,一口別扭的外地口音,男人早先外地混,有說拐來的,有說不是良家出身,反正,她性格和村裏傳統的女人完全不一樣。


    她眼窩深,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有種異域風情的美。


    她不怎麽在意男女界限,想和哪個男人說話就說,同時也開得起帶點顏色的玩笑。


    總之,村裏的男人喜歡她,女人則厭惡。


    某種程度上,她和地主兒子有點相似,同被孤立。


    強子父母陷入長久的沉默。


    父親咬牙切齒說:“你眼花了,看錯了,壓根沒什麽女人,記住沒?”


    強子還不懂,堅持道:“絕對沒有,那個女人當時看了我一眼才跑的。”


    然後挨了頓暴揍。


    如果說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等長大後他才徹底明白父母的意思。


    不管什麽情況,他的命,是地主兒子的命換來的,他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他不能敗壞恩人的名譽。


    哪怕是真的。


    一年年過去,他結了婚,有了孩子。


    李奶奶,一直沒再婚。


    強子這才意識到忽略了什麽,就像梁錦繡說的般,如果他告訴李奶奶那天看到了什麽,李奶奶或許不會再嫁,但絕對不會這麽守著。


    他間接害了她。


    他幾次暗下決心走到李奶奶家門口,一次次返回。


    怎麽說?


    過去那麽多年了。


    為什麽當時不說?


    牽扯到恩人,牽扯到李奶奶,還有二嬸子,以及太多太多。


    他算不算恩將仇報?


    就這樣,時間繼續流逝,勇氣就像個泡泡,越大越容易破,他顧慮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法說出口,反之,愧疚日夜啃噬。


    李奶奶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他是半個罪人。


    “嬸,我不是東西,這些年裏,我都不敢正眼看您。”話說出口,強子有種釋然的解脫,那秘密,沉甸甸的,讓他無時無刻背負著良心折磨,他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光,一點都不痛,“您打我罵我吧,殺了我都行,隻求您別氣著自己的身子。”


    他比梁錦繡更擔心。


    為愛跳井,為愛不顧那個時代最忌諱的出身,為愛守寡幾十年。


    到今天,全是泡影。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他成了經曆過一些事的中年男人,非常清楚,那晚上發生了什麽。


    什麽樣的男人才會大半夜和一個有婦之夫幽會。


    李奶奶,幾乎沒有一點反應,靈魂好像不知道飄去了哪裏,盯著夜色中的某一點,好一會,才輕輕攙扶起強子。


    她聲音如往常般溫柔,她說:“好孩子,起來吧,嬸不怪你。”


    她太平靜了。


    平靜的讓人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月亮爬上了樹頭,滿地婆娑,晚風吹過,像一地碎了的時光。


    李奶奶慢慢站起來,轉身走了,她好像沒看到兩人,甚至連陪伴她大半輩子的草龜都忘記了。


    強子想追上去,梁錦繡拉住,輕輕搖了搖手。


    就像那隻到現在依舊不吃不喝等死的白頭翁般,現在的李奶奶,身處另一完全封閉的空間,回來還是走,取決於她自己。


    梁錦繡慢慢跟在後麵。


    走了一會發現不對,不是回家的方向。


    二奶奶家的方向?


    李奶奶找她去做什麽?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二奶奶比李奶奶大七八歲,七十多了,依然是美的。


    她不像別的老太太穿大紅大紫,她喜歡淡雅的,有時候光線不好的時候,從後麵看,還有年輕時候的影子。


    但眼睛早花了。


    她眯著眼,好一會才看清來人是誰,詫異道:“老寡婦,怎麽是你?”


    整個村裏,敢這樣喊李奶奶的,隻有她一個。


    李奶奶把蒲扇放在石頭上,坐下,反擊:“老狐狸,我來謝謝你。”


    “謝我?你不會老年癡呆忘了平常我都怎麽罵你了吧。”二奶奶震驚地睜大眼,然後意識到什麽,盯著李奶奶的臉好半天,笑了,“你該不會知道那事了吧。”


    李奶奶輕輕點下頭。


    丈夫走後,村人內疚不已,但已經無法彌補。


    她成了村裏的團寵,整天有人送東西,她不收,直接放門口,半夜往院子裏扔。


    二奶奶不,別說送東西了,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好像第三年吧,當眾說她趕緊改嫁,不要留在村裏當祖宗。


    她還辱罵地主兒子,說都被他騙了,其實壓根不是個好東西,為此,差點成了村裏的公敵,幸好是女人,如果是男的,估計早挨揍了。


    二奶奶長歎口氣:“可還是沒把你罵走,你說說你,咋就那麽死心呢,再好的男人,至於搭進去一輩子嗎?”


    不像強子般背負救命之恩,她無所謂的,說不是她的權利。


    她有孩子,得為孩子著想,有這麽一個娘,以後婚事絕對老大難。


    李奶奶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盯著眼前的老冤家,認真道:“有些事,我想問問你。”


    二奶奶爽快同意:“隨便問。”


    李奶奶一字一句道:“你先勾搭的他,是嗎?”


    “我勾搭他?哈哈,一個人人喊打的地主崽子,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像你那麽蠢?”二奶奶像聽到天大的笑話,指著鼻子道,“再說,你覺得我缺男人嗎?”


    一口陳年惡氣泛著沫往上湧,二奶奶不顧李奶奶此刻臉色發白,惡狠狠問道:“一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既然你這麽想,我就讓你徹底死心——你知道那個死男人經常打我對吧。”


    村裏人,應該沒有不知道的。


    那個時代,打老婆常見。


    二奶奶沒有娘家人撐腰,她的娘家,在距離好幾百公裏的外省。


    好在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被打了,照樣嘻嘻哈哈的。


    但那是表麵。


    有天晚上,被打後趁男人睡著,她悄悄跑到河邊,想著幹脆死了算了,日子看不到頭,沒意思。


    她遇到了地主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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