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個月前,一模一樣的言語出現在陸尚口中,那時她滿心歡喜,隻以為是夫君待她有了兩分寬待。


    可這份歡喜持續了不足兩個時辰,現實就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薑婉寧閉了閉眼睛,幾乎不願回想當時的場麵。


    ——她被人驅到地上,指著鼻尖罵不知廉恥,床上的那人滿臉冷漠,三言兩語,便將她指成妄圖靠爬床上位的女人。


    或許在陸家人眼中,她隻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罪臣女,在陸家最大的用處,也隻是叫陸尚好起來。


    卻不知,往前數上兩年,她在京中也是無數人求娶的對象,她自幼習得詩書琴畫,被養得矜而不嬌,柔而不弱。


    家族落敗沒什麽,在她看來,隻要一家人還在一起,那就沒什麽熬不過去的。


    可這一路走來,太多太多的變故,以至當母親重病無醫,她隻能以自己作為籌碼,尋了個急求喜事衝喜的人家,三兩銀子,把自己賤賣了出去。


    她也曾想過自己或許不好過,也多次忍受了婆母的苛待,可叫她如何都沒想到的是,本該與她相知相與的丈夫,也隻會整日怨天尤人,冷眼看她備受磋磨,更甚至親自做那施責者。


    從那以後,薑婉寧再不會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不後悔救陸尚回來,也不會再起什麽弄死他的念頭,至少在與家人重逢之前,她得好好活著。


    而陸尚,便是她活著的最大籌碼。


    ……


    陸尚明顯感覺到,薑婉寧的表情冷了下來,望向他的目光中添了幾分默然和抗拒,可他把說過的話琢磨半天,也沒覺出哪裏不妥來。


    再一想,小孩子的性子最是多變,何況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會高興一會不高興的,也沒什麽意外。


    他招呼薑婉寧點上蠟燭,又把被褥抱到床上來。


    薑婉寧隻字不發,全聽他的吩咐。


    等一切都整理妥當了,她才說:“許大夫開的藥已經熬好了,放了有兩個時辰了,我去給你把藥熱一熱。”


    陸尚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麽,卻聽兩人之間突然響起一陣“咕嚕”聲。


    沉默倏爾蔓延。


    陸尚遲疑著低頭,正待問上一句,就聽那熟悉的肚子叫聲再次響起。


    他這回是在親眼看著,也仔細聽著,終於認定這聲音是從薑婉寧身上發出的。


    他忍不住笑了:“不是說不餓?”


    薑婉寧對他的調笑感到不適應,又少不得覺出兩分窘迫。


    好在陸尚曉得小姑娘們的自尊,笑過一聲也就算了,他原是想叫薑婉寧自己出去吃東西的,忽然想起原身對他的態度,一時拿不準其餘人的想法。


    他略作思量,終究還是說:“你扶我起來,我們出去吃點東西。”


    他倒想自己行動,但也不知是在棺材裏躺久了的緣故,還是這具身子太差勁,他的四肢至今酸軟著,能靠床頭坐起來已是不易。


    倘若真叫他自己下床,陸尚敢保證,他剛踩上地麵,就一定會摔趴下。


    薑婉寧遲疑片刻:“你才剛好,能出去嗎……我可以給你端回來。”


    陸尚說:“不用,我自己去看看。”


    薑婉寧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但也不想跟他爭論,隻好挽起袖口,上前幫他起身。


    事實證明,陸尚還是高估了他倆。


    光是讓他從床上離開,兩人就折騰了小半刻鍾時間,等他好不容易雙腳落到地麵,兩人皆是出了一身汗。


    薑婉寧費力撐著他的身子,抬頭看一眼房門,更是一陣無望。


    而陸尚也不比她好多少。


    薑婉寧畢竟不同於專門照顧人的護士,年紀小不說,又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雖叫她幫忙,卻也不好將全身力氣都搭在她身上。


    這就導致他一邊借著薑婉寧的力,又要控製著收力,隻在她身上靠一靠,更多的重心還是落在他那雙軟趴趴的腿上。


    兩人走兩步歇一歇,從床頭到門口,又是走了小半個時辰,當房門被推開,殘陽照進屋裏的那刻,陸尚恍惚聽見了一聲嗚咽。


    然而等他轉頭,薑婉寧除了皺著一張小臉外,並沒有其他異樣,還能喘著氣問一聲:“直接去廚房嗎?”


    陸尚沉默片刻,先問道:“廚房是在?”


    薑婉寧雙手都占著,隻能揚揚下巴:“一直直走,最前麵那個小屋就是。”


    陸尚用眼丈量了一下距離,看著不遠,但考慮到剛才走的那一段距離,他可不敢逞強。


    “要不……”叫叫人?


    不等他說完,隻聽側麵哎呀一聲,隨後便是個男童大聲喊:“爹娘,大哥出來了!”


    陸尚聞聲望去,隻見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孩,頭上揪著個小發髻,脖子上掛了個拇指大小的銀質長命鎖。


    與此同時,薑婉寧在他身邊小聲說:“那是五弟陸光宗。”


    陸光宗瞪著一雙大圓眼,看看陸尚,又看看薑婉寧,天色偏暗的緣故,陸尚並沒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但很快,陸光宗又大喊一聲:“爹娘快來!喪門星把大哥帶出來了,喪門星要把大哥給摔了!”


    隻聽裏屋劈裏啪啦一陣響,不光陸老二他們房裏,就是其他幾間屋裏也出來了人。


    陸尚並沒有去關注出來的人有誰,他隻是黑著臉,嚴肅地看向陸光宗:“你剛才喊什麽?”


    “啊?”陸光宗不明所以,看向身後的陸老二和王翠蓮。


    王翠蓮一驚一乍地走著,刀了薑婉寧一眼,緊跟著就要往陸尚這邊湊。


    哪想陸尚揪準了之前的稱呼,無視一眾人打量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陸光宗:“陸光宗,出來!”


    一聲厲嗬,滿院人都呆住了。


    王翠蓮:“這、這是怎麽了……光宗你惹你大哥生氣了?”


    她對陸尚雖是多有不忿,可他畢竟是村裏難得的秀才,好與不好,遠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說道的。


    就連在家裏,明明她給老陸家生了三男兩女,五個孩子加起來,都不及一個陸尚重要。


    就算她的孩子叫光宗叫耀祖,可走在外麵,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陸尚才是光宗耀祖的那一個。


    就像現在,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隻要陸尚一生怒,她首先就要把態度擺出來。


    王翠蓮深吸一口氣,轉頭就把陸光宗拽到跟前來,啪一巴掌打在他後背上:“你個混賬東西!你大哥生病還沒好,你就敢惹他生氣,我平時怎麽教你的你都忘了嗎!”


    陸光宗被打得一愣,呆呆地看著他娘又要落下來的大掌。


    就在這時,陸尚突然說:“等等!”


    他眉頭緊皺,聲音越發冷厲:“我還沒有說是什麽事,二娘動手太早了點,既然是我與陸光宗之間的問題,我自會與他解決。”


    王翠蓮麵容一僵:“是、是……那陸尚你的意思是?”


    陸尚沒應,再次叫到:“陸光宗,站出來。”


    這一回,陸光宗再不敢猶豫,縮著肩膀站到中間。


    陸尚指了指薑婉寧:“你剛剛叫她什麽?”


    陸光宗越發莫名,雖能看出陸尚生了怒,卻根本沒往別處想,到這時還傻乎乎地說:“喪、喪門星啊……”


    “放肆!”這一聲不僅嚇到了別人,就連薑婉寧都不禁一顫,仰頭看著他的側顏,完全摸不準他是什麽意思。


    陸光宗聲音裏帶了哭腔:“可是、可是大家都這麽叫的……大哥你之前不也這麽叫嗎,我、我又喊錯什麽了?”


    此話一出,陸尚隻覺太陽穴一鼓一鼓的。


    他幾次吸氣呼氣,勉強將那口鬱氣壓回去,他盡量保持平靜,可心底壓著怒,說出的話也添了幾分肅正。


    “我不管之前如何,但不管怎麽說,阿寧也是我正兒八經拜過堂的妻子,你們對她不敬,便是對我的不敬,更何況,這次我能僥幸活命,也全是阿寧救了我。”


    “以前那些,也有我的不對,但從今往後——”他將院裏的所有人一一看過,明麵上是說給陸光宗,但更是說給說有人聽。


    “這是你嫂嫂,你待我如何,待她就要如何,懂了?”


    這番話推翻了陸光宗一貫的認知,他呐呐不知如何。


    還是王翠蓮先反應過來,她快步上前,按著陸光宗的腦袋就往下低:“還不快點跟喪、跟你嫂嫂道歉!”


    “對、對不起……”


    直到被趕回屋子裏,陸光宗還是滿腦袋的問號。


    而王翠蓮在後麵一邊推搡著,一邊大聲念著:“那是你嫂嫂,記住了!下回可不能喊錯了!”


    陸光宗耷拉著腦袋,一路磕磕絆絆。


    可是等王翠蓮關門時,她卻是撇了撇嘴,滿臉的不屑:“還嫂嫂,我呸——”


    眼見陸光宗被打發回房裏,剩下的人三三兩兩湊過來。


    陸老二和陸顯接替了薑婉寧的位置,問清他要去的地方,兩人一左一右,徹底把陸尚架了起來。


    兩個大男人的力氣,遠非薑婉寧能比的。


    前不久還叫兩人覺得遠的廚房,不過一眨眼就到了。


    陸尚在前麵被家人簇擁著,薑婉寧則獨一人走在後麵。


    她麵上第一次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連著手腳都在發寒,整個人宛若一根繃緊了的弦,一碰即斷。


    上回陸尚對她流露出善意,叫她遭了全家人的羞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不擇手段的輕浮女人。


    那這回呢?


    這次他在家人麵前的維護,又是想到了什麽新把戲?


    薑婉寧才告訴了自己,隻要能好好活著,沒什麽不能忍的,可這才過了多久,她就不敢想往後了。


    第6章


    家裏的廚房說是做飯的地方,其實也兼顧了一家人吃飯。


    屋子不大,最左邊是吃飯的桌椅,對麵則是鍋灶米缸等物,兩者中間放了幾個大木匣子,用來收容一些雜物,至於平日燒火做飯的柴火等,就全堆在門口。


    小小的一間房,卻是堆放得擠擠挨挨。


    隻要在屋裏一站,一眼就能將屋內所有盡收眼底,陸尚無意深入,便叫人把他放在了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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