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是齋外聚集的學子越來越多,不少學子都曾受過韓?欺辱,沒受過欺辱的學子也大都看不慣韓?的為人,隻是忌憚韓家勢力,平日裏隻能忍氣吞聲,此時見韓?被人教訓,心裏都覺痛快,忍不住暗暗叫好。可一見教訓韓?的人穿著武學勁衣,是個武學生,又見另一人是從小就與屍體打交道的宋慈,眾學子都不禁拉下了臉,目光中或多或少流露出輕蔑之色。


    韓?哇哇大叫,從地上爬起,再次抓起硯台朝辛鐵柱砸去。辛鐵柱又是一腳,踹在韓?的肚子上,比之前一腳力道更重,韓?頓時痛得倒地不起。


    見韓?消停了,幾個家丁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辛鐵柱這才站回到宋慈的身旁。


    宋慈低聲道:“辛公子,多謝了。”隨即看向韓?,道:“韓公子,我有一事問你。”


    韓?用手撐了幾下地麵,好不容易才坐起來,右手按著被踹的肚子,咽了咽喉嚨,叫道:“水……我要喝水……拿水來……”


    幾個家丁張望了一下,見水壺放在長桌上,長桌則在辛鐵柱的背後,要去拿水,就須從辛鐵柱的身前經過。幾個家丁害怕挨打,都不敢去拿水。


    宋慈走向長桌,倒了一杯水,來到韓?身前,遞給韓?。


    韓?伸左手來拿水,原本按著肚子的右手突然向前一送,朝宋慈的肚子用力捅去。


    辛鐵柱眼疾腳快,搶上一步,飛起一腳,踢在韓?的手上。


    寒光一閃,一把匕首從宋慈的肚子上劃過,青衿服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匕首從韓?的手裏飛出,掉在地上。


    一連串脆響聲,來自掉落的匕首,也來自宋慈的懷中之物。青衿服被劃破,原本揣在宋慈懷中的三件東西掉了出來,一件是被竊的白色玉佩,一件是聖上的內降手詔,另一件是不久前桑榆給他的竹哨。


    “宋提刑,你沒事吧?”辛鐵柱道。


    宋慈鎮定如常,手穩穩地端著杯子,甚至連杯中的水都沒灑出一滴,應道:“沒事。”匕首隻劃破了青衿服,沒有傷到皮肉。


    “驢球的……被我騙到了吧……”韓?哈哈大笑起來。他假裝要喝水,騙宋慈拿水來,突然拔出匕首偷襲,險些害了宋慈的性命。如此關乎人命的大事,在他眼中,竟然如同兒戲。


    辛鐵柱隻覺怒氣直衝腦門,額頭上青筋凸起,提起拳頭,就朝韓?的頭砸了下去。


    “住手!”宋慈深知辛鐵柱勇力非凡,在趕回習是齋的路上,便叮囑過辛鐵柱,一旦與韓?一夥人發生衝突,拳腳要留力,不要衝要害去,正因為如此,辛鐵柱教訓韓?一夥人時,他才一直未加阻止。可此時辛鐵柱這一拳太狠,又是衝頭部而去,若打實了,韓?必受重傷,甚至可能傷及性命,宋慈立刻出聲喝止。


    辛鐵柱硬生生地停住拳頭,瞪著韓?,眼裏似要噴出火來。


    韓?揚起了臉,道:“打啊……你倒是打啊……你個驢球東西,不敢打了吧……”


    換作平時,以辛鐵柱的脾氣,別說韓?是當朝宰執的兒子,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早就一拳打了過去。可他看見宋慈衝他連連搖頭,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宋慈撿起竹哨、內降手詔和白色玉佩。他剛剛遭受韓?的偷襲,此時非但沒有與韓?保持足夠遠的距離,反而踏前一步,離韓?更近了。他不提韓?拿匕首刺他一事,仿佛那根本沒有發生過,而是問道:“韓?,你可還記得巫易?”


    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但他不是因為宋慈提及了巫易,而是因為看見了宋慈手中的白色玉佩,道:“好啊……原來是你這個驢球的……偷了我的玉佩……”


    宋慈微微皺眉,道:“這塊玉佩是你的?”


    “我的玉佩……你也敢偷?”韓?的臉原本就因喝醉酒而發紅,此時紅得更加厲害了,如同豬肝之色。


    宋慈問辛鐵柱:“那個丟失玉佩的紅衣公子,是他嗎?”


    辛鐵柱看了韓?一眼,道:“我隻看見那人的背影,沒見著臉。”


    宋慈又問韓?:“除夕那晚,你也在紀家橋?”


    “我在哪裏,關你屁事!”韓?叫得更大聲了,“這玉佩是我爹給我的,你竟敢偷……我叫我爹把你抓起來,殺頭……殺頭!”說著連連揮手,做殺頭狀。


    宋慈道:“楊茁在紀家橋失蹤時,你也在場?”


    “殺頭,殺你的頭……還有劉克莊,一並抓了,通通殺頭……”韓?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笑聲極為刺耳。


    宋慈忽然手一揚,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杯水,潑在了韓?的臉上。


    韓?臉一冷,神智霎時間清醒了不少。他抹掉滿臉的水,之前臉上本就有墨汁,一張臉更花了。他怒道:“你敢拿水潑我!”


    “現在清醒沒有?”宋慈道,“楊茁在紀家橋失蹤,與你可有幹係?四年前巫易之死,是不是你所為?”


    “你是什麽東西?敢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宋慈也不多言,展開內降手詔,又亮出了腰間的提刑幹辦腰牌。


    韓?看清內降手詔和腰牌上的字,笑道:“原來我爹提拔的那條太學狗,就是你啊!”說著越笑越大聲,指著宋慈,對身邊幾個家丁道,“看見了嗎?這就是我爹提拔的太學狗,我爹賞他一個芝麻小官,瞧把他威風的!”忽然鼻孔一翻,“不錯,楊家小兒失蹤,是我幹的。巫易那驢球的,也是我殺的。你一個小小幹辦,能把我怎樣?”


    “既然你親口認罪,那就抓你回提刑司,關押候審。”宋慈轉頭看向辛鐵柱。


    辛鐵柱立刻上前,反剪韓?的雙手,將韓?抓了起來。


    韓?叫道:“宋慈,憑你也敢抓我?!”幾個家丁也跟著叫嚷起來。


    宋慈語氣如常:“去提刑司。”


    辛鐵柱押了韓?便走。


    幾個家丁想要阻攔,辛鐵柱橫眼一瞪。僅此一眼,幾個家丁便嚇得縮回了腳。


    “宋慈,你今天敢動我,我一定弄死你!”


    宋慈對韓?的威脅絲毫不予理會。他走出齋門,見圍觀的學子已有數十人之多。他想找人留在習是齋幫忙照看劉克莊,以免韓?的幾個家丁對劉克莊不利,哪知眾學子卻不搭理他,紛紛散開,隻有兩個學子留了下來,是之前在嶽祠回答過他問話的寧守丞和於惠明。宋慈將劉克莊托付給二人,讓辛鐵柱押了韓?,一起前往提刑司。


    幾個家丁見韓?出事,哪裏還有心思去找劉克莊的麻煩,由那馬臉家丁領頭,急匆匆地離了太學,趕回韓府稟報此事。


    元欽一直在提刑司等著,一直等到了亥時,才等到許義回來。許義如實稟報了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麵,以及在太學查問真德秀的事。得知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麵,元欽不禁臉色微變。當聽說宋慈在追查眉州土香時,元欽問道:“哪來的眉州土香?”許義道:“好像是宋提刑在巫易墳前找到的。”當得知宋慈在向真德秀打聽李乾的事時,元欽的神色更是凝重了幾分。許義又說了抓到竊賊吳大六一事。元欽對吳大六的事顯得漠不關心,揮了揮手,讓許義退下了。


    元欽一個人坐在提刑司大堂裏,揣度著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麵,以及查問眉州土香和李乾的事。他坐了良久,直到宋慈走了進來。


    元欽沒想到這麽晚了,宋慈還會來提刑司。


    宋慈已將韓?關進了提刑司大獄,讓辛鐵柱也暫回獄中。他親自給吳大六錄了供狀,讓吳大六簽字畫押,來呈給元欽過目。


    元欽看過供狀,道:“楊茁失蹤一案關係重大,待我明日親自審過吳大六,再作定奪,你先回去休息吧。”


    宋慈道:“還有一事,我須向大人稟明。”


    “什麽事?”


    “韓太師之子韓?,自認殺害巫易,擄走楊茁,現已關在獄中候審。”


    元欽聞言起身:“你說什麽?你抓了韓??”


    宋慈如實說了韓?在習是齋說過的話,道:“繩不撓曲,法不阿貴,韓?自認罪行,縱是韓太師之子,也應抓起來審問清楚。”說完,他向元欽行了禮,在元欽驚訝的注視下,離開了提刑司。


    辛鐵柱的事算是了結了,至於韓?,宋慈知道他自認罪行,有可能隻是囂張慣了,酒後逞一時口快。但韓?與巫易確實結過仇怨,又與何太驥在嶽祠發生過爭執,還在楊茁失蹤時出現在紀家橋附近,宋慈有不少疑問須向他問明,隻是他醉得厲害,關入提刑司大獄後竟呼呼睡了過去。宋慈打算先將他關一夜,明日等他醒了再來審問。


    宋慈獨自一人回了太學。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前洋街上桑榆的木作攤位,可惜桑榆早已不在,想是已收攤離開了。他回到習是齋,寧守丞和於惠明還等在齋舍中,幫忙照看劉克莊。他道了謝,讓二人回各自齋舍了。


    夜已經很深了,十幾個同齋外出遊玩還沒回來,劉克莊在床上呼呼大睡,偌大一個齋舍,竟是說不出的空寂冷清。


    宋慈將一片狼藉的齋舍慢慢收拾幹淨。他之前忙得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此時收拾完了齋舍,饑腸轆轆,這才拿出中午吃剩的幾個冷得有些發硬的太學饅頭,也不加熱,在長桌前坐下,就著水吃了起來。


    長桌上除了水壺,還擺放著三個瓷盤:一盤紅棗,一盤荔枝幹,一盤蓼花糖。逢年過節,太學裏所有齋舍都會擺上這三樣東西,外出祭拜神靈時,甚至在嶽祠祭拜嶽飛時,也會拿這三樣東西當供品,這是為了圖個諧音的彩頭,棗、荔、蓼,便是“早離了”。太學升舍太難,先升內舍,再升上舍,然後考過升貢試,才能獲得做官資格,這一套流程下來,其實並不比考取進士容易多少。許多學子在太學隻是無謂地蹉跎光陰,有的甚至六七十歲了,還一直困頓於太學之中。正因如此,絕大多數學子從進入太學的第一天起,便盼著能早日離開太學。宋慈看著這三大盤“早離了”,不禁暗暗搖了搖頭。


    宋慈吃完太學饅頭,算是勉強填飽了肚子。他走向自己的床鋪,躺了下來。


    短短數日,他突如其來地牽涉命案,又突如其來地成為提刑幹辦,過往十餘年受父親言傳身教、一心想成為提刑官的他,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實踐的機會。連日來,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嶽祠案,無時無刻不在推想案情,此時周圍沒人,唯一一個劉克莊也已沉沉入睡,他忽然有些不想再去思考與案情相關的事了。他摸出那個用紅繩係了千千結的竹哨,舉在眼前,凝目細看。


    竹哨上刻著四個細細的小字:“桑榆非晚”。他記得桑榆所賣的木作中,每一件都刻著這四個字。他就這麽看著竹哨,漸漸看入了神。這種入神,與他推想案情時一臉嚴肅的入神不同,神色間多了幾許溫柔。恍惚之間,遙遠的家鄉建陽城裏,縣學門前掛滿許願紅綢的老榕樹下,木作琳琅的小攤後麵,桑榆埋頭雕刻木作的畫麵,又浮現在了眼前……


    不知不覺間,一陣說話聲由遠及近,有人朝習是齋來了。


    宋慈忙將竹哨塞在枕頭底下,坐起身來,隨手拿起床頭的一冊書,假裝一本正經地看了起來。


    幾道人影相互攙扶,晃晃悠悠地進了齋舍,是王丹華和幾個同齋。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嘴裏兀自高談闊論,笑聲不斷。


    王丹華瞧見了宋慈,笑道:“宋慈,這麽暗,你還看……”打了個嗝,揚聲問,“看書?”


    宋慈這才意識到齋舍裏沒有點燈,僅有的一點亮光都來自窗外屋簷下的燈籠。他隨手翻過一頁,嘴上應道:“看得見。”


    “來來來……我來給你點……點盞燈……”王丹華醉醺醺地向長桌走去,桌上有火折子和油燈。


    幾個同齋卻拉住他,朝宋慈不無嫌厭地看了幾眼,其中一個同齋道:“沒事驗什麽屍,驗什麽骨……害我們習是齋被人說三道四,說我們齋舍是陰晦之地……”另一個同齋道:“可不是?害得我們在別齋學子麵前抬……抬不起頭。”又一個同齋道:“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初就不來習是齋了……你還給他點……點什麽燈?”


    幾個同齋喝醉了酒,說話都很大聲。他們擁著王丹華,搖搖晃晃地向床鋪走去,衣服也不脫,鞋襪也不除,東倒西歪地倒在床上,有的甚至半截身子還掉在床下,胡言亂語了一陣,就這麽呼呼大睡了過去。


    宋慈知道太學裏流傳著各種關於他的流言蜚語,也知道同齋們背後會對他說三道四。劉克莊提醒過他,真德秀也提醒過他。聽了幾位同齋說的這些話,他表麵上毫不在意,可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從小到大,他跟隨父親生活,因為父親驗屍驗骨,經常與死人打交道,街坊鄰裏就常對他父子指指點點。人們都說他父子是晦氣之人,說他父親是死人精,說他小小年紀就克死了母親,不讓家中孩子跟他接觸。他從小就沒有玩伴,獨自鑽研驗屍驗骨之法,常往命案現場跑,由此招來更多的非議。在建陽縣學念書時,同齡人見到他都會遠遠避開,對他報以各種譏諷嘲笑。就連授課的老師,看他的目光也有別於他人。來到太學後,能交到劉克莊這個理解支持他的好友,能結識真德秀這個對他一視同仁的老師,他心中已是感激萬分。對於各種流言蜚語,他早已習慣,雖然心裏不好受,但很快就能將這些言語深藏在心裏,不去觸碰。這條路是他自己選擇的,哪怕挫折再多,哪怕遍布荊棘,他也要走下去。他放下書冊,默默去到同齋們的床鋪,將王丹華和幾個同齋擺正躺好,給每人除去鞋襪,蓋好被子。


    此後不久,外出遊玩的同齋們陸續返回,大都喝醉了酒,對宋慈也都頗有微詞,宋慈卻不厭其煩地將他們一一扶回床鋪睡下。一直折騰到子時,十幾位同齋終於都入睡了,宋慈才躺回自己的床鋪。他閉上眼,疲憊感潮湧而來,頭腦越發昏沉,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宋慈翻了個身,手搭在了身旁。迷迷糊糊之中,他的手觸碰到了一個人,伸手摸了摸,濕漉漉、黏糊糊的。他睜開眼,午後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在桌上投下一格格光影。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見身旁躺著一個婦人,陳舊泛白的粗布裙襖上浸透一大片血紅。他舉起剛剛揉完眼睛的手,隻見滿手都是血。


    “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娘……”


    宋慈一下子驚坐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四周,窗外天光微亮,隻是清晨,不是午後,這裏也不是錦繡客舍,而是習是齋。齋舍中鼾聲起伏,昨晚遊玩歸來的十幾位同齋還在睡覺。


    原來隻是一場夢。


    宋慈籲了口氣。時隔十五年,一切竟還是如此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這時劉克莊也醒來了。


    劉克莊已記不得昨晚自己是怎麽回到習是齋的,對韓?來習是齋鬧事更是一無所知。得知韓?被宋慈關入了提刑司大獄,他不禁拍手稱快。宋慈沒有提他昨晚當眾起舞、哭笑不斷等出醜之事,隻是問他如何與韓?結怨,他便講起了昨天在熙春樓的經曆。


    原來昨日劉克莊貼啟事經過熙春樓時,見一群男人圍在樓下,個個跟鵝似的伸長脖子朝上望。劉克莊跟著仰頭,見一女子憑欄於熙春樓上。不看不打緊,這一看當真令他欣喜若狂。原來樓上那憑欄女子,正是他之前在蘇堤上遇見過的那位穿淡紅色裙襖的女子。他忙上前打聽,得知樓上那女子名叫蟲娘,是今晚將首次點花牌的新角妓。


    自打三年多前關盼盼被楊岐山重金贖身後,熙春樓的頭牌之位便空了出來,一眾角妓之中,沒一人撐得起門麵,鴇母一連捧了好幾個角妓,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捧起來。蟲娘自幼被賣入熙春樓,鴇母看中她是個美人坯子,悉心調教數載,教授琴棋書畫、歌舞曲樂,如今蟲娘色藝皆成,終於到了出樓點花牌的時候。鴇母有意將蟲娘捧為熙春樓的新頭牌,早前幾日便放出了消息,將蟲娘描述得如何色藝雙絕,到了首次點花牌這天,又故意讓蟲娘在樓上露麵,引得無數男人爭相圍觀,議論傳揚,為夜間的點花牌造勢。


    到了入夜時分,熙春樓前果然客如雲來。客人們呼朋引伴,在眾角妓靚妝迎門、爭妍賣笑之中,魚貫登樓。登樓須先飲一杯,謂之“支酒”,因蟲娘首次點花牌,這一夜的支酒錢貴達數貫。來熙春樓的客人,大都是有錢有閑的達官貴人、富家公子,不在乎區區數貫錢,紛紛掏錢支酒,於樓上置宴,靜候蟲娘露麵。劉克莊也在其中,坐在邊角一桌。


    等來客滿座,歌台上屏風拉開,蟲娘一身緋紅裙襖,雪色披帛,懷抱一張瑤琴登台。一曲琴樂終了,又清唱一曲,末了執筆落墨,在花牌上寫下一行娟秀文字後,蟲娘輕攏鬢發,含情脈脈地一笑,退回屏風之後。


    蟲娘登台獻藝隻短短一刻,但她曲藝雙絕,身姿嬌美,容貌清秀可人,滿座來客見了,皆有我見猶憐之感,尤其是她離台時那有意無意地輕攏秀發、那微笑時脈脈含情勾人心魄的眼神,令不少來客口幹舌燥,心癢難搔,好似有蟲兒爬上心坎,一個勁地往心眼裏鑽。


    蟲娘寫下的那行文字,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這是她首次點花牌的題目。


    此次點花牌比的是對課,這行文字便是上聯,來客們對出下聯,由蟲娘從中挑出最優者,方可點中蟲娘的花牌。


    “這上聯十一字,每字均是寶蓋頭,下聯自然也需十一字偏旁相同,連而成句,且意思連貫,才算對課工整,確實是個好題目。”講到這裏,劉克莊忍不住考校起了宋慈,“我說宋慈,這下聯我可是對出來了,你要不要試上一試?”


    宋慈雖不精於對課,但他能考入太學,自然也是頗具才學之人,聽劉克莊這麽一說,便琢磨起了下聯。然而他剛開始琢磨,劉克莊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也別費神了,就你琢磨的這會兒工夫,我早就想出下聯了。我當時對出的下聯是‘遠避迷途,退還達道返逍遙’。”


    宋慈淡淡一笑,道:“不錯,你這下聯對得工整,對得也快。”


    劉克莊笑道:“那當然,我當初可是以詞賦第一考入太學,對起來當然快。”隨即笑容一斂,“可有人比我還快。”


    當時劉克莊想出下聯後,見來客們個個愁眉不展,麵有難色,顯然是被這道題目難住了,不禁有些揚揚自得。他轉頭看向伺候筆墨的角妓,準備招呼筆墨書寫下聯。然而在他舉手之前,一位來客竟先他一步,起身招呼角妓,要去了筆墨。


    劉克莊沒想到竟有人比他還快,忍不住向那位來客多看了幾眼。那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文士,麵目俊朗,白巾白袍,隻是衣袍稍顯陳舊。


    那文士當場提筆落墨,在一塊新花牌上寫起了下聯。


    那文士所寫的下聯是“借住僧側,似伴仙佛催倥傯”,落款為“夏無羈”。這下聯對仗工整,意思與蟲娘的上聯契合,與劉克莊的下聯比起來,無論是對仗還是立意,竟隱隱然更勝一籌。夏無羈寫完下聯,正要將花牌投入花牌箱時,韓?來了。


    韓?由幾個家丁簇擁著,還有一位衣著鮮亮、手拿折扇的公子,一起進入熙春樓。韓?說蟲娘的這次點花牌由他包了,除他和同行的史公子外,任何人不準對下聯。滿座來客都識得韓?,知道他是當朝宰執韓侂胄的兒子,得罪不起,縱然心有不甘,也沒人再敢對出下聯。至於那衣著鮮亮、手拿折扇的公子,有人也認得,是史彌遠的長子史寬之。夏無羈看見韓?和史寬之,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將寫有下聯的花牌默默收了起來。韓?不僅不讓別人對下聯,還叫家丁將夏無羈圍住,逼夏無羈把剛剛寫好的下聯交出來。


    “韓?這人,四六不通,胸無點墨,自己對不出下聯,卻要將別人的下聯據為己有,真是欺人太甚!”劉克莊講到這裏,神色間仍很氣憤,“你是知道的,我與他韓家本就有舊怨,他韓?在太學的所作所為,我一直都看不慣。他不讓別人點花牌,還要霸占別人的下聯,真是豈有此理!別人不敢得罪他,我卻不怕,他想輕而易舉點中蟲娘的花牌,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劉克莊當時假充笑臉,迎了上去,說他已想出下聯,願意獻給韓?。他當場將“遠避迷途,退還達道返逍遙”告訴了韓?,順帶也算替夏無羈解了圍,夏無羈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韓?問劉克莊是什麽人,劉克莊不做掩飾,直接報了姓名,還說自己也是太學生,是習是齋的。韓?說自己從不拿人手短,不會讓劉克莊白白獻聯,問劉克莊想要什麽回報。劉克莊什麽回報都不要,隻說久仰韓?大名,又說韓?是大宋貴公子第一,一直苦於沒機會結識,此番獻聯,隻盼能與韓?親近一些。韓?被這馬屁拍得身心舒暢,拉了劉克莊坐下,陪他和史寬之一起喝酒賞豔。


    花牌需親筆書寫,韓?大不耐煩地捉起筆,在一塊新花牌寫起了劉克莊所獻之聯,字跡七扭八歪,極為難看。他知道在座之人無一敢對下聯,於是寫完下聯投進花牌箱後,便與史寬之、劉克莊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花酒,就等一會兒點中花牌,當夜抱得美人歸。


    劉克莊不斷地阿諛奉承,捧得韓?和史寬之哈哈大笑。與笑聲粗啞的韓?不同,史寬之笑聲尖銳,聽起來像個太監,大冬天的,居然還時不時地撐開折扇,裝模作樣地扇幾下。三人一連喝了十幾杯花酒,漸漸都有了醉意。這時對課時限已到,有角妓登上歌台,準備取走花牌箱,箱中隻有韓?的花牌,韓?勝出已成定局。韓?又大笑著倒了一杯酒,叫劉克莊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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