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神情依舊,語氣依舊,問題也依舊,接連問了三遍。韓?隻是冷笑,不加理會。宋慈不再發問,就那樣站在牢獄外,隔著牢柱,看著韓?。


    韓?見宋慈一直不走,反而一直盯著自己,道:“你杵在那裏做什麽?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嗎?”


    “不錯,我在等接你的人來,我要看看你今天如何出這提刑司大獄。”


    韓?唰的一下變了臉色。他已經很久沒遇到敢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的人了。不過怒氣隻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他很快恢複了冷笑:“那你可要等好了,把眼睛睜大了,好好地看著!”


    宋慈心知肚明,一旦韓?離開提刑司大獄,再想找這位膏粱子弟問話,隻怕就沒這樣的機會了。韓侂胄隻有韓?這一個兒子,說不定真會派人來幹涉刑獄之事,甚至直接從獄中接走韓?。在韓?接受訊問、撇清嫌疑之前,宋慈決不能讓其輕易離開提刑司大獄。


    韓?所料不假,韓侂胄當真派人來了,而且就在他與宋慈對峙之際,派來的人便趕到了提刑司大獄。


    來人是夏震,隻不過他這一次沒有身披甲胄,而是穿著常服,在獄吏的指引下,來到了關押韓?的牢獄外。


    韓?一見夏震,頓時一臉得意,從獄床上起身,大搖大擺地走到牢門前。


    “開門啊!”見獄吏沒有掏鑰匙開牢門,韓?不耐煩地吼道。


    獄吏沒敢吱聲,抬眼瞧著夏震。


    夏震向韓?行了禮,道:“公子,太師有話,命我帶給你。”


    “什麽話?”韓?道。


    夏震示意韓?挨近,然後隔著牢門,在韓?耳邊低語了幾句。韓?麵露訝異之色,道:“我爹真這麽說?”夏震點了點頭。


    韓?難以置信地看著夏震,又用同樣難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宋慈,隻因夏震帶給他的話,並不是要釋放他出獄,而是韓侂胄得知他到太學鬧事被宋慈抓捕後,已將跟隨他前去鬧事的幾個家丁杖責一頓,統統逐出家門,還叫他安安分分地待在獄中,說宋慈是奉旨查案,一切聽憑宋慈處置。


    夏震轉達完後,向宋慈道:“宋提刑。”


    宋慈不知夏震有何指教,向夏震見了禮。


    “查問巫易親友一事,已有結果。”


    宋慈原以為查問巫易親友一事,少說也需數日,沒想到隻短短兩日便有了結果,道:“這麽快?”


    “史大人吩咐辦的事,自然緩不得。”夏震道,“我派人通知蒲城縣衙查問巫易親友,一得結果,立刻回報,來回都是急腳遞,不敢有一刻耽擱。”


    大宋境內的驛館傳遞一向分為步遞和馬遞,急腳遞是發生十萬火急之事時,譬如邊關傳送軍事急報,方可動用。宋慈知道,史彌遠是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沒有動用急腳遞的權力,這應該是韓侂胄的意思。宋慈拱手道:“有勞了。”又問:“結果如何?”


    “據巫易親友所言,巫易從小到大,胸肋處從未受過傷。史大人怕耽誤宋提刑查案,命我即刻前來告知。”


    宋慈道:“多謝了。”有了夏震的這番查證,再加上楊菱的證詞,巫易肋骨上的那處血蔭,足可見是其死前受的傷,亦即巫易不是上吊自盡,也不是縱火自焚,而是被人用利器殺害。


    夏震受韓侂胄和史彌遠之命,分別向韓?和宋慈傳話,此時任務完成,向韓?道了聲:“公子,告辭。”他一刻也不停留,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夏虞候,你別走啊!”韓?抓著獄門,眼睜睜地看著夏震走了。韓?在獄門處待了片刻,目光一轉,見宋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許義則一直看著自己,他沒來由地瞪了許義一眼,罵道:“驢球的,看什麽看?!”一句突如其來的喝罵,令許義麵有怒色,卻又不敢發作,隻好移開視線。韓?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回到獄床上躺下,又蹺起腳來抖動,隻不過這一次抖得飛快。


    宋慈雖不知夏震向韓?轉達了什麽話,但見韓?這般神情舉止,也能猜到韓?多半指望不上韓侂胄派人接他出獄了。宋慈也不多說什麽,就那樣站在牢獄外等著。


    韓?抖了好一陣子腳,忽然一骨碌坐直,盯著宋慈,毫不掩飾怨恨的眼神,道:“你方才問我什麽?”


    宋慈知道韓?終於肯開口了,於是重複先前的提問,道:“四年前你去楊家迎親前一晚,也就是巫易死的當晚,你人在何處,做過什麽?”


    韓?口氣極不耐煩:“我想想。”頓了片刻,道:“我吃花酒去了。”


    “迎親前一晚,你還去吃花酒?”


    “怎麽?不可以嗎?”韓?鼻孔一翻,“我做什麽,我爹都不敢管,你管得著?”


    “你在什麽地方吃花酒?”


    “熙春樓。”


    宋慈心裏暗道:“又是熙春樓。”問道:“可有他人為證?”


    “你不是提刑嗎,自己不會動腦子想想?熙春樓的鴇母,還有陪酒的姑娘,都可以為證。”


    “陪酒的是哪位姑娘?”


    韓?煩躁不已:“你還要問多少問題?”


    宋慈語氣依舊:“是哪位姑娘?”


    韓?暗暗罵了句“驢球的”,應道:“熙春樓的頭牌,好像是叫關盼盼。”


    宋慈不由得微微凝眉,隻因他想起在楊宅查案時見到過這位關盼盼,是三年多前楊岐山從熙春樓贖身後所納的妾室,也是離奇失蹤的楊茁的生母。他又問韓?:“當晚你可曾去過太學嶽祠?”


    “大晚上的,我去嶽祠做什麽?”


    “你去沒去過?”


    “沒去過,我隻是回家時從太學外路過。”


    “當晚你可曾見過巫易?”


    “沒見過。”韓?停頓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麽,“不過我從太學外路過時,倒是看見了一個人。”


    “什麽人?”


    “那個成天跟在巫易身邊,戴高帽子的小子。”


    “戴高帽子?”宋慈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你說的是東坡巾?”


    韓?瞧著宋慈的頭頂,冷笑道:“不錯,就是太學裏那些窮酸學子才會戴的東坡巾。”


    太學學子大都身穿青衿服,頭戴東坡巾,宋慈亦是如此,此時也正戴著一頂東坡巾。他知道韓?這話意在譏諷他,卻絲毫不放在心上。他想起真德秀提及瓊樓四友時,說瓊樓四友中的李乾因為個子太矮,成天戴一頂比旁人高一大截的東坡巾,以顯得自己身高與旁人無異。“你說的這個人,”宋慈道,“是不是叫李乾?”


    “記不得了,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你當時看見他在做什麽?”


    “他從太學中門出來,埋著頭,從我身邊走過。他走得很快,鬼鬼祟祟的,和巫易那驢球的一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當時我心情不好,他一個窮酸學子去哪裏,我管他做甚?”


    “你再想想。”


    韓?很不耐煩地想了想,道:“我是從前洋街東麵過來的,他從我身邊走過,那就是往東邊去了。”


    “當時是什麽時辰?”


    “時辰我不知道,我隻記得到家時,天已經快亮了。”


    宋慈心下默默計算了一下太學到韓府的距離,心裏暗道:“韓?回到韓府時天已快亮,那他路過太學時,應該是在五更前後。”又問:“當時嶽祠可有起火?”


    “沒起火。”


    “你沒記錯?”


    “你當我眼瞎嗎?”韓?道,“嶽祠就靠著前洋街,我從前洋街上過,起沒起火,我會看不見?”


    宋慈知道四年前那場大火幾乎將嶽祠燒成灰燼,那麽大的火勢,韓?從一牆之隔的前洋街上經過,不可能看不見。大火是在天亮前燒起來的,那就是說,韓?路過太學後不久,嶽祠便起火了,也可以說,李乾從中門離開太學後不久,大火就燒起來了。這不禁讓宋慈倍感疑惑,當晚李乾明明在上半夜與何太驥發生爭執後,已經一氣之下退學離開了,真德秀說李乾此後再也沒有回去過,倘若韓?沒有撒謊,那晚李乾就是瞞著真德秀他們偷偷回的太學。李乾從中門離開太學時,為何低頭疾行,顯得那麽鬼鬼祟祟?中門離嶽祠不遠,嶽祠的大火,以及巫易的死,莫非真是李乾所為?


    宋慈沉思了片刻,忽然問韓?:“你為何心情不好?”


    韓?一愣:“什麽心情不好?”


    “你方才說,當晚看見李乾時,你心情不好。”


    “我那是為迎親的事煩躁。”


    “為何煩躁?”


    “你查案就查案,我為什麽煩躁,與你查案何幹?”


    “到底為何煩躁?”


    韓?被宋慈一番訊問下來,對宋慈這種油鹽不進的問話風格倒有些見怪不怪了。他白了宋慈一眼,道:“我現在才是真煩躁,煩躁得要命!”頓了一下,又道,“我不想娶楊家那女的,我爹非逼著我娶,你說我煩不煩躁?”


    “你不想娶楊菱?”宋慈道,“為何?”


    “為何?”韓?冷冷一笑,“像她那種成天騎馬招搖過市,還拿鞭子抽人的悍女潑婦,誰會喜歡?外麵大把嬌柔可人的姑娘,娶誰不好過娶她?再說娶親有什麽好,我就是不想娶。”


    “可據我所知,是你執意要娶楊菱。”


    “誰說的?”


    “你曾深夜堵住楊菱家門,不讓她回家,還說遲早要她叫你官人。”


    “這種事你居然知道,是不是楊菱告訴你的?”韓?呸了一聲,“這臭娘兒們,當年她撞斷我腿,我都沒跟家裏人說,她居然什麽都往外說。我堵她家門,要她叫我官人,隻是嚇唬嚇唬她。娶親一事,是我爹逼我娶的,她還不知道好歹,居然當著我的麵劃花自己的臉。不過那也好,我正好名正言順地退親,要不然成天對著她那張破臉爛臉,真不知該有多糟心。”


    宋慈厭惡地皺了皺眉,但他沒多說什麽,繼續問:“你回家路上,除了李乾,可還有遇到過其他人?”


    “沒有。”


    “這麽說來,你經過前洋街時,是否進過太學,是否去過嶽祠,除了李乾,沒別的人能證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還真懷疑是我殺了巫易?”


    “不錯,當晚嶽祠火起,巫易被殺,是在五更前後,恰好是你途經太學之時。你偷偷進入太學,趕到嶽祠殺人縱火,並非沒有可能。”


    “巫易明明是自殺,與我有什麽幹係?”韓?道,“我說過了,當晚我去熙春樓喝花酒,鴇母和關盼盼都可以為證。再說了,我怎麽知道那麽晚了,都已經五更了,巫易還會在嶽祠?”


    “嶽祠起火、巫易被殺的那段時間,你已經離開了熙春樓,鴇母和關盼盼正好可以證明你有作案的時間。你知道巫易五更還在嶽祠,那可以是你約他五更在嶽祠見麵。”


    韓?冷冷發笑,道:“就因為我在習是齋大鬧一場,招惹了你,你就鐵了心要栽贓我是凶手,是吧?”


    “你平日裏來來去去,要麽呼朋引伴,要麽家丁跟著,為何偏偏那一晚吃花酒是獨自一人?臨安城內有那麽多喝花酒的地方,你為何偏偏選擇要途經太學的熙春樓?你早不離開,晚不離開,偏偏在天亮前那段時間離開熙春樓,為何?”


    “哪有那麽多為何?”韓?道,“我韓?一不缺錢,二不缺女人,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我殺他一個巫易,能得什麽好處?就算我真要殺他,用得著這麽處心積慮,親自動手嗎?你未免太小看我韓?了。”


    “巫易處處與你作對,你殺他不為好處,隻為泄憤。”


    “我是很討厭他,他跟我作對一次,我就帶人揍他一頓,每次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揍他,就是要當眾羞辱他。你大可去找當年的太學生問問,還有太學裏那些學官,你盡管去問,看看是不是這樣。我揍他不假,可你說我殺他,為他這種人背上命案,”韓?冷哼一聲,“他巫易配嗎?”


    “那除夕當晚,楊茁失蹤之時,你為何出現在紀家橋附近?”


    “我恰好路過那裏,難道不行?”


    “那何司業死的當晚呢?”宋慈道,“他曾在嶽祠製止學子祭拜嶽武穆,當時你也在嶽祠,還與他發生了爭執,有這回事吧?”


    韓?被宋慈沒完沒了地訊問,一會兒問巫易的死,一會兒問楊茁的失蹤,一會兒又問起了何太驥,已極不耐煩,道:“你們全都可以去嶽祠祭拜嶽飛,我韓?就去不得?我爹力主北伐,我還不能去拜拜嶽飛?何太驥阻撓我祭拜,我就不能與他爭執?宋慈,你聽好了,何太驥的死,與我沒有半點關係,還有巫易的死,楊家小兒的失蹤,全都與我無關,你別再來問我!”


    “何司業死的那晚,五更前後,你人在何處?”


    “你到底有完沒完?”韓?道,“那晚我離開嶽祠,直接就回家了,家中人人都可以做證!該說的我都說了,還不快給我開門!”


    “你嫌疑未清,眼下還不能離開。”


    “我說了一切都與我無關,你耳朵聾了嗎?你敢繼續把我關在這裏,我一定和你沒完!”


    宋慈不說話,神色也不為所動,就那樣看著韓?。


    “昨晚習是齋的事,別以為就這麽算了,還有那個劉克莊!”韓?冷哼一聲,喝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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