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宋慈查到李乾曾在巫易死的那晚出現在太學中門,元欽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緊。


    許義退出二堂後,元欽來回踱了一會兒步,然後從後門離開提刑司,隻身一人去往楊岐山的宅邸。


    半個時辰後,太尉府的馬車駛至楊宅大門外,楊次山從馬車裏下來,直入楊宅,去往花廳,楊岐山和元欽正在這裏等著他。


    花廳門剛關上,楊次山未及落座,便道:“說吧,急叫我來,所為何事?”


    元欽道:“回稟太尉,宋慈已在追查李乾的事。”


    楊次山落座端茶,正要飲上一口,聽聞此言,緩緩將茶杯放下,道:“元提刑,上次在這裏時,你說過什麽話,還記得吧?”


    “下官記得。”元欽當然不會忘記,他親口說過,巫易案證據全無,已是鐵案如山,讓楊次山盡管放心,隻要有他在,四年前巫易案沒出任何岔子,四年後同樣不會。


    “既然記得,”楊次山道,“怎麽才過了兩天,宋慈就查到了李乾頭上?”


    “下官也沒想到,當年巫易一案,會有證人遺漏在外。”


    “什麽證人?”


    “巫易死的那晚,有人曾看見李乾從太學中門出來。”


    “是誰看見了?”


    “熙春樓一個名叫黃猴兒的下人,還有……還有韓太師的公子——韓?。”


    一聽到韓?的名字,楊次山的臉色頓時難看不少。一個青樓下人,無論是籠絡收買,還是用其他手段,都好解決,可韓?不同,不缺金錢,不缺女人,不缺權勢,還是政敵之子,那就難辦了。


    楊岐山一腔心思都在失蹤的楊茁身上,見楊次山糾結於巫易案,忍不住道:“大哥,那宋慈就算查到李乾是凶手,也查不到李乾與我楊家有何關係,你放心吧。”


    楊次山還未說話,一旁的元欽道:“宋慈已查到巫易死前一日,曾有轎子在太學後門接走過李乾。”


    楊岐山道:“他查到轎子又如何?時隔四年,他還能查出轎子是誰家的不成?再說李乾這麽多年藏著不露麵,連我們都找不到,他一個太學學子就能找到?隻要李乾不出現,他宋慈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拿這鐵案沒辦法。”


    “楊老爺有所不知,宋慈已查到近日有人用眉州土香去巫易墓前祭拜過。李乾就是眉州人,也曾有將眉州土香帶在身邊的習慣。”


    楊岐山一愣,道:“你不是提點刑獄嗎?宋慈是你的屬官,你管住他,不讓他繼續查不就行了?還有我的茁兒,已經三天三夜了,你什麽時候才能……”


    楊次山忽然手一抬,打斷楊岐山的話:“這麽說,李乾時下就在臨安?”


    “下官不敢斷言。”


    楊次山暗思片刻,道:“這個宋慈,籠絡得了嗎?”


    “此人油鹽不進,連韓太師的麵子都不賣,敢把韓?抓入獄中審問。想籠絡他,隻怕不易。”


    “是當真油鹽不進,還是裝模作樣,總要試上一試,才知真假。”楊次山道,“從即刻起,派人遍查臨安,暗中追查李乾的下落,若是籠絡不了宋慈,那就必須趕在宋慈之前找到李乾。”


    “是,太尉。”元欽道,“還有一事,辛鐵柱還要繼續關押嗎?”


    楊次山慢慢呷了一口茶,道:“繼續關著,再多關他幾日。”


    “那宋慈不知為何,總想方設法為辛鐵柱查證清白。吳大六那裏,我已讓他改口,熙春樓那邊,聽說太尉也已派人打點過。可我怕宋慈一直追查下去,會查到太尉的頭上。”


    “查到我頭上也無妨,這點小事,他一個小小幹辦還動不了我。”


    “下官以為,辛鐵柱一事實在微不足道,太尉犯不著為此多費心神。”


    楊次山明白元欽的意思,是怕他因為這點小事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略作沉思,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麽辦吧。”說著對元欽一通吩咐,元欽聽得連連點頭。


    劉克莊一整天沒出齋門半步。他坐在長桌前,卷了一冊《詩經》在手,從清晨到午後,始終翻開在《關雎》那一頁。同齋們進出時向他打招呼,他怔怔出神,全無反應。


    午後不久,宋慈回來了,一進門見到劉克莊魂不守舍的樣子,便猜到劉克莊又在念著蟲娘。他走過去,在劉克莊身邊坐下,道:“今晚還去熙春樓嗎?”


    劉克莊歎了口氣,將卷了半日的《詩經》合起來,道:“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求之,求之不得……也罷,佳人心有所屬,既求之不得,不去也罷。”


    宋慈卻道:“今晚你再去見蟲娘一麵。”


    劉克莊詫異地看著宋慈,道:“以往一提男女之事,你從不搭理,今天怎麽……”


    “你幫我向蟲娘打聽一件事。”


    “我就說,你幾時知道關心我了……”劉克莊道,“要我打聽什麽?不會又是查案的事吧?”


    “你就問蟲娘,吳大六的事,到底是不是她親眼所見?若非親眼所見,又是誰叫她回答看見的?”這一疑問,早在與熙春樓眾人對證之時便壓在宋慈心裏了。當時熙春樓的所有人,包括角妓、丫鬟、小廝在內,都說親眼看見吳大六鬧笑話被趕出了熙春樓,可熙春樓規模不算小,有前樓有後堂,有一樓有二樓,房間少說也有數十間,又逢正月初一,客人眾多,角妓們要拉客陪客,小廝們要看門護院,丫鬟們要端酒遞水,怎麽可能所有人都親眼看見?吳大六又不是什麽皇親國戚、達官貴胄,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混混,因為沒錢鬧出一個小小的笑話,這在青樓酒肆再平常不過,怎麽可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對證之時,若有人說不是親眼所見,而是事後聽其他人談論才知道此事,那還可信一些,但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說親眼看見了,那就奇怪了,好似提前統一過口徑一樣。尤其是蟲娘回答前看了雲媽媽一眼,似有遲疑之意,這更讓宋慈懷疑。


    劉克莊道:“你去熙春樓見過蟲娘了?”


    宋慈點了一下頭。


    “蟲娘怎樣?一夜不見,她還好吧?”


    宋慈沒提蟲娘因被罰站而暈倒一事,道:“她很好。”


    劉克莊歎了口氣:“是啊,她與夏公子相見,能有什麽不好?”繼而對宋慈道:“就為了替那個武學糙漢翻案,你用得著這麽大費周章嗎?”


    “他不叫武學糙漢,他叫辛鐵柱。”


    “我知道他叫辛鐵柱,是稼軒公的兒子,可這也改變不了他是個武學糙漢的事實。”


    “你去是不去?”


    “你都開口了,我當然去。”劉克莊道,“不過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熙春樓的人認得我是提刑幹辦,我不方便去。”


    “這有什麽方便不方便的?你就是找借口不去。青樓怎麽了,白天你去得,晚上便去不得?熙春樓那些姑娘,一到晚上還能變成妖精,吃了你不成?”


    宋慈略作沉吟,道:“那好,我跟你去。”


    劉克莊以往隻要一說去煙花柳巷,宋慈向來是置之不理,他本是逗宋慈玩,沒想到宋慈居然當真答應了。他笑道:“那可說好了,等晚上到了熙春樓,你可不能打退堂鼓。”


    第八章 推案的關鍵一環


    白晝逝去,夜幕降臨,熙春樓一如往日般花燈高懸。幾個花枝招展的角妓站在門前攬客,揮著濃香的絲巾,扭著纖細的腰肢,對往來路人笑臉相迎。


    戌時剛過,宋慈和劉克莊一起出現在了熙春樓前。


    宋慈依然是一身東坡巾和青衿服,劉克莊卻換了一身華貴的錦衣。風月場所亦是世俗之地,攬客的角妓眼中隻有皮相,沒有骨相,見了劉克莊一身富貴公子打扮,當即爭相賣笑,上前相迎,對宋慈卻是態度冷淡,懶得搭理。劉克莊被幾個角妓簇擁著進了門,指著宋慈道:“我們是一起的。”這才有角妓換了張笑臉,上前拉著略顯局促的宋慈進門。


    熙春樓前除了攬客的角妓,還有幾個看門的小廝,其中便有黃猴兒。黃猴兒一對招子賊溜溜的,一眼便認出了宋慈。他不知宋慈這次來是幹什麽,見宋慈進了門,當即便想去通知雲媽媽。他剛要動腳,忽見一個青年文士沿街走來,駐足在熙春樓前,正是昨晚點中了蟲娘花牌的夏無羈。


    雲媽媽特意叮囑過,夏無羈再敢來熙春樓,絕不讓他進門,不肯走就棍棒打出。這番叮囑言猶在耳,黃猴兒立刻招呼幾個看門小廝,上前圍住了夏無羈。


    “又是你個窮書生,這裏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快滾!”


    夏無羈從懷中摸出一個繡著金絲鴛鴦的荷包:“我有錢……”


    黃猴兒不由分說,一把將夏無羈掀了個趔趄:“叫你滾就趕緊滾!哪來那麽多廢話!”


    夏無羈被這一掀,手中荷包掉在了地上,忙撿起來,小心拍去上麵的塵土,道:“你這人怎麽這樣……”


    “我怎樣了?不滾嗎?好,我幫你滾!”黃猴兒手一招,其他幾個小廝立刻卷起袖子。


    夏無羈嚇得連連後退,道:“你們……你們……”


    “你們幹什麽?”一聲喝叫,突然響起在眾小廝的身後。


    黃猴兒回過頭來,見宋慈和劉克莊並肩站在熙春樓門口,喝叫之人是剛剛進門又出來的劉克莊。


    黃猴兒見劉克莊一身富家公子打扮,不知是臨安城內哪家公子,不敢輕易得罪,道:“這窮書生沒錢,想進樓吃白食,小的們攆他出去,免得他擾了諸位貴客的雅興。”


    夏無羈舉起手中荷包,道:“我有錢的……”


    “就你那幾個破錢,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黃猴兒招呼眾小廝,又要攆人。


    劉克莊見夏無羈的荷包上一麵繡著金絲鴛鴦,另一麵繡著一個“蟲”字,頓時想起在蘇堤遇見蟲娘時,蟲娘也曾拿出過一個繡著金絲鴛鴦和“夏”字的荷包。兩個荷包上的鴛鴦圖案一模一樣,顯然是一對兒,又分別繡著“蟲”“夏”二字,這更加印證了劉克莊的猜想,蟲娘和夏無羈果然是一對有情人,這荷包想必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劉克莊一陣心涼,嘴上卻道:“這位夏公子是我朋友,今晚是我請他來的,還用得著他帶錢嗎?”上前拉了夏無羈的手,就往樓裏去。他知道夏無羈今晚一進這熙春樓,待到蟲娘點花牌時,必定又是夏無羈點中,但比起自己點中花牌看蟲娘強顏歡笑,他更願意看到蟲娘發自內心地喜笑顏開,自己那點私心,又有什麽要緊?


    黃猴兒道:“貴公子請留步。這窮書生死皮賴臉,已不止一次來吃白食,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貴公子的朋友?”


    “怎麽?你要攔我?”


    “小的怎敢攔貴公子?但這窮書生,真是不能進。”


    夏無羈神色尷尬,低聲道:“這位公子,多謝了。我……我還是不進去了吧……”轉身欲走。


    劉克莊拉住夏無羈不放,斜了黃猴兒一眼,道:“本公子願意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還輪得到你來過問?”轉而對夏無羈道:“進就進,怕什麽?”拉著夏無羈便大步向前,進了熙春樓。


    黃猴兒不清楚劉克莊的來曆,又認得劉克莊身邊的宋慈是提刑官,不敢貿然得罪,隻得任由夏無羈進了熙春樓。他不敢擅作主張,急忙去找雲媽媽拿主意。


    夏無羈是認得劉克莊的,昨晚正是劉克莊幫他投了花牌,他才有機會被蟲娘選中,今晚又是劉克莊替他解圍,他心下感激,道:“多謝公子相助。小生夏無羈,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叫劉克莊。”劉克莊指著宋慈,“他叫宋慈。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夏無羈恭敬有加,向二人行禮,道:“見過劉公子,見過宋公子。”


    劉克莊見夏無羈如此講究禮數,心裏倒有幾分厭煩,道:“夏公子,你又來見蟲娘?”


    夏無羈應道:“正是。”


    “你與蟲娘,想必早就相識了吧?”


    夏無羈臉上一紅:“不瞞劉公子,我與小憐自小比鄰而居,打小便相識……”


    劉克莊不知道蟲娘的本名,聽夏無羈稱呼蟲娘為“小憐”,顯然是親密無比,心裏很不是滋味,嘴上道:“蟲娘點花牌說不定已經開始,夏公子,你快請吧。”


    夏無羈不再多言,向劉克莊和宋慈行了一禮,自往樓上去了。


    劉克莊沒跟著上樓,也不喚角妓作陪,就在大堂角落裏落座,要了一壺花酒,對宋慈道:“你別催我,我一會兒就上去。今晚是見不到蟲娘了,我隻有托夏公子幫你打聽。”一邊自斟自酌,一邊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唉,惠父兄,喝酒。”另斟了一杯,擱在宋慈麵前。


    宋慈極少沾酒,今晚更是為了查案而來,便沒有伸手去碰酒杯,自往樓上而去。


    “我說惠父兄,我都這樣了,你也不來寬慰我幾句。”見宋慈頭也不回,劉克莊隻好歎了口氣,自己倒的酒自己喝了,跟著宋慈上樓。


    來到二樓歌台,卻見夏無羈一個人等在這裏,不見蟲娘,也不見其他客人,隻有送酒送菜的丫鬟偶爾經過。


    劉克莊叫住一個丫鬟,問蟲娘今晚何時開始點花牌。那丫鬟卻說蟲娘在陪客人,今晚的點花牌已經取消了。


    劉克莊詫異道:“陪什麽客人?”原本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等待的夏無羈,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丫鬟朝過道盡頭一指,應了句“韓公子”,隨即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探頭一望,見是雲媽媽和黃猴兒上樓來了,不敢多嘴,忙告退而去。


    劉克莊朝過道盡頭望去,那裏是熙春樓最上等的房間,房門前站著幾個家丁打扮的人。那幾個家丁的衣著,與昨晚韓?所帶的家丁一樣,顯然丫鬟口中的“韓公子”就是韓?。


    劉克莊正要向丫鬟確認一下,卻見丫鬟急匆匆告退,一轉眼便看見了雲媽媽和黃猴兒。


    雲媽媽輕蔑地瞧了夏無羈一眼,隨即看向宋慈:“喲,大人,什麽風又把您給吹來了?”


    宋慈尚未開口,劉克莊問道:“韓?是不是來了?”


    雲媽媽上下打量了劉克莊一眼,道:“韓公子是來了,不知這位公子是……”


    “蟲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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