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豈敢……”祁老二隻好接過酒盞,慢慢地喝了。


    劉克莊又接連滿上三盞,勸祁老二飲下。祁老二推脫不得,隻好一盞接一盞地喝了。他喝得越來越快,最後一盞幾乎是一仰頭便入了喉。


    劉克莊見祁老二四盞酒下肚,已微微有了醉意,於是再次問起紫草去世的事。這一次祁老二歎了口氣,開口道:“都是小人貪心不足,這才害了紫草姑娘的性命……”


    “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克莊道,“你仔細說來。”


    祁老二晃了晃腦袋,腦海裏浮現出了過去一年多來的種種往事。一年多前的中秋節,他推著一車炭墼進城,路過劉太丞家時,被管家石膽叫住了。原來前一夜劉扁死在了淨慈報恩寺的大火之中,劉太丞家趕著布置靈堂,請了不少人來辦喪事,各種吃喝用度增加了不少,以至於很快將家中的炭燒盡了,石膽急著出門買炭時,正巧見到了他路過。石膽從他那裏買了一大筐炭墼,用過後覺得緊實耐燒,此後便讓他每十天給劉太丞家送一次炭墼。他每次去送炭墼時,都會將一大筐炭墼背進劉太丞家,一根根地堆放整齊了才離開。在此期間,他見過劉太丞家不少奴婢下人,其中有一個叫紫草的婢女,令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月上旬,祁老二照例給劉太丞家送去炭墼,卻在跨過門檻時絆了下腳,跌了一跤。他用盡全力護住背上的竹筐,隻掉了幾個炭墼出來,代價卻是磕傷了自己的膝蓋。他一點也不心疼膝蓋,隻心疼那幾個摔壞的炭墼,在那裏小心地撿拾。一個婢女恰巧來到醫館大堂,目睹他受了傷,近前來挽起他的褲腳,取出潔白噴香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揩去傷口周圍的炭灰,又拿來跌打藥膏,在傷處細細抹勻。他連連說使不得,可那婢女說什麽也不許他亂動。他一動也不敢動,與其說是聽那婢女的話,倒不如說是受寵若驚,愣在那裏動不了。他從小就因長相奇醜,受盡他人的冷眼,活到四十多歲還沒討到媳婦,甚至連女人都沒親近過。他雖然給劉太丞家送炭墼,但那是因為他的炭墼打得好,劉太丞家的人,上到主家下到奴仆,見了他都是一臉嫌棄,遠遠地避開,唯獨那婢女不是如此。那婢女隻十七八歲,眼眸又清又亮,長長的睫毛如米穗細芽,臉蛋白皙柔嫩,如同捏出來的麵娃娃,他隻瞧了一眼,便覺自慚形穢,低下頭不敢再看。後來過了十天,他再去劉太丞家送炭墼時,又一次遇上了那婢女。那婢女在醫館大堂裏,正幫著白首烏為一摔斷胳膊的老婦固定通木。那婢女竟還記得他傷過膝蓋,近前來關心他的傷口有沒有流膿,挽起他的褲腳,確認他膝蓋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這才放心,緊接著又聽從白首烏的吩咐,忙著煎藥去了。當時劉鵲正好帶著黃楊皮出外看診歸來,說煎藥用藥的活不是一個婢女該幹的,叫那婢女回家宅那邊幹活,以後別再成天往醫館跑。


    那婢女便是紫草,雖說是劉太丞家的婢女,過去卻常在醫館裏搭手,幫著做些煎藥、上藥的活。那時祁老二對紫草還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隻是每次去劉太丞家送炭墼時,見到紫草心裏就覺著高興,見不到時心頭就沒個著落。就這麽過了兩個月,到了去年的正月間。這一次他送完炭墼後,石膽照例拿了炭錢給他,卻沒像往常一樣打發他趕緊走,而是叫住了他,說老爺和夫人要見他。他惶恐不安地被石膽帶到劉太丞家的後堂,在那裏見到了一臉嚴肅的劉鵲和居白英。他以為是自己送的炭墼出了什麽問題,還想著要挨上一頓責罵,哪知劉鵲竟對他說,打算將家中的婢女紫草賤賣與他為妻,問他答不答應。


    祁老二將這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講到這裏時,自行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盞,一口喝了,搖搖頭,往下說道:“小人那時腦子裏嗡嗡地響,劉老爺問了好幾遍,小人才回過神來,連連搖頭。紫草那麽好一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又美,人又那麽好,小人卻長得這麽醜,年歲又大,哪裏配得上她?可劉老爺執意要這麽做,夫人還說小人不肯答應,便去外麵隨便找個醃臢潑皮,將紫草姑娘賣了。”


    “劉鵲和居白英為何要這麽做?”宋慈聽到此處,不禁微微凝眉。


    “劉老爺說紫草姑娘犯了大錯,不聽他的話擅自去醫館幫忙看診,煎藥時拿錯了藥材,害得病人服藥後險些丟了性命,劉太丞家因此聲譽大損,不能再容下她,準備將她賤賣了,要給她尋個去處。”


    “那你答應買她了嗎?”


    “小人……小人答應了。”祁老二把頭埋得更低了,“小人本就是討不到媳婦的粗人,老早便斷了這方麵的念想,就想著這輩子多掙些錢,安安穩穩地給哥哥送了終,便再沒什麽遺憾了。小人怎配讓紫草姑娘做妻子,紫草姑娘又怎會甘願嫁給小人?小人原本不該答應的,可……可那時小人鬼迷心竅,當時劉老爺追問再三,小人竟點了頭……”


    祁老二說這話時悔恨交加,可當年答應買紫草為妻時,他雖然也覺得惶恐,覺得不妥,但更多時候是大喜過望的。他那幾天便跟做夢似的,有時半夜醒來,忍不住扇自己兩耳光,掐自己幾下,生怕這些都是假的。那時劉鵲催得急,要他三天之內將紫草娶過門。於是他拿出多年燒炭賣炭的積蓄,先向劉鵲付了買紫草的錢,然後在臨安城裏租了一處屋子,屋子雖然不大,卻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又找木匠鋪買了一些現成的家具,將整個屋子布置得像模像樣。他打定主意等紫草過了門,便讓紫草住在城裏,不讓紫草跟著他去鄉下,也不讓紫草幹任何髒活累活,自己隻管更加賣力地幹活,燒更多的炭掙更多的錢,絕不能委屈了紫草。可他不知道,紫草嫁給他,便是最大的委屈。三天之後,過門之日,劉太丞家沒有將紫草送來,送來的卻是紫草離世的消息。


    “消息是石管家捎來的,他說紫草姑娘不肯嫁給小人,說什麽也不嫁,夜裏竟在後院上吊自盡了……”祁老二說起此事,痛悔萬分,“紫草姑娘給小人治傷,不嫌棄小人,那是她心地善良,可是要她嫁給小人做媳婦,實在太過委屈了她,她又怎會心甘情願?都怪小人貪念過了頭,自己是一隻癩蛤蟆,卻還想著天鵝肉,答應了買她,這才害得她自盡。死的不該是紫草姑娘,該是小人才對……”


    “你得知紫草死了後,”宋慈道,“有去劉太丞家親眼瞧過嗎?”


    “小人去了,見到了紫草姑娘的屍體,用粗布蓋著,放在後院的角落裏。劉老爺因為紫草姑娘死在了自家,覺得晦氣,原打算把錢退還給小人,再在城外隨便找塊地,將紫草姑娘草草葬了了事。可小人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紫草姑娘,便去求劉老爺將紫草姑娘交給小人好生安葬,之前買紫草姑娘的錢,也不讓劉老爺退還。劉老爺應允了。小人便買了棺材,將紫草姑娘帶回鄉下,安葬在了自家地裏。紫草姑娘還未過門,她生前也不願嫁給小人,小人不敢將她當成妻子來安葬,隻是想讓她死後有個著落,不成那孤魂野鬼,逢年過節時,能有人給她上上香,陪她說說話。”


    宋慈聽罷祁老二的講述,略微想了一下,道:“紫草上吊自盡後,劉太丞家有沒有通知官府?”


    “通知了的,府衙來了位司理大人,還有好些個官差。”


    宋慈暗暗心道:“府衙司理,那便是韋應奎了。”問道:“這位司理大人,對紫草自盡一事怎麽說?”


    “小人不知道。”祁老二搖了搖頭,“小人趕到劉太丞家時,司理大人帶著官差正好離開,後來就沒見過這位司理大人了。”


    “這麽說官府的人隻來過一次,後麵劉鵲將屍體交給你安葬,官府沒再過問?”


    祁老二點點頭,應了聲“是”。


    “奴婢自盡,主家須得報官,倘若隱瞞不報,私自處理屍體,那是要論罪處罰的。劉太丞家敢上報官府,韋應奎又隻去過劉太丞家一次,看來紫草真是死於上吊自盡。”宋慈這麽一想,問道:“紫草既是上吊自盡,那她脖子上應該有索痕吧,你可還記得那索痕是何模樣?”


    祁老二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記得紫草姑娘的脖子上有兩道索痕,又青又紫。”


    “有兩道索痕?”宋慈道,“除了索痕,脖子上可還有其他傷痕?”


    “她的脖子上還有一些很小的傷痕,像是……像是抓破了皮。”


    宋慈眉頭一皺,道:“那她死後可是張著嘴,睜著眼?”


    “是的。”


    “頭發是不是很蓬亂?”


    “是的。”


    “這麽說,她的舌頭並沒有伸出來?”


    “是的。”


    祁老二一連回答了三聲“是的”,不禁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宋慈。宋慈便如親眼見過紫草的屍體般,竟問得分毫不差。


    宋慈陷入一陣沉思,好一陣才問道:“紫草上吊自盡,是去年的正月初幾?”


    “正月十二。”


    “你沒記錯?”


    “那天本是大喜的日子,最後卻變成了紫草姑娘的祭日,小人如何記得錯?”


    宋慈聽了這話,又陷入一陣沉思。他良久才開口,沒再問紫草的事,轉而問起了居白英:“你去過劉太丞家那麽多次,覺得居白英與丈夫劉鵲相處得怎樣?”


    “小人是去過劉太丞家很多次,可沒怎麽見過劉老爺和夫人,他們相處得怎樣,小人說不上來。隻是……小人隻是聽說過一些事。”


    “什麽事?”


    “小人聽說,劉老爺和夫人早年有過一個女兒,三歲時沒了,說是劉老爺帶去醫館玩耍,沒照看好,結果讓女兒誤食毒藥,給活活毒死了。夫人後來沒再生出一兒半女,劉老爺便納了妾,生了決明小少爺。夫人因為這兩件事,一直生劉老爺的氣,聽說她因為女兒死在醫館,這些年從不踏足醫館半步。”


    宋慈聽了這話,算是明白了居白英為何在醫館裏一直沉著臉,對劉鵲的死沒有表現出絲毫悲痛之情。他道:“劉鵲的女兒誤食毒藥而死,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隻聽說是很多年前的事。”


    宋慈若有所思了一陣,忽然道:“你還有個兄長?”他記得方才祁老二言語之間,提及希望這輩子能安安穩穩地給哥哥送終。


    “是的,小人還有個哥哥,在城南看管義莊。”


    宋慈與劉克莊對視一眼,道:“莫不是城南義莊的祁駝子?”


    祁老二應道:“原來大人知道小人的哥哥。”


    “那駝子竟是你哥哥。”劉克莊說道,“之前宋大人去城南義莊查過案,與你這位哥哥打過交道。他平日裏不見人影,聽說常去櫃坊賭錢,宋大人去找了他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他。”


    祁老二尷尬地笑了笑,道:“小人的哥哥是愛賭錢,可他從前不是這樣的,隻是遭遇了一些變故,才變成了如今這般樣子。”


    宋慈想起祁駝子曾說出“芮草融醋掩傷,甘草調汁顯傷”的話,似乎其人很懂驗屍之道。他本就覺得祁駝子這人不簡單,心中多少有些好奇,聽祁老二這麽一說,當即問道:“你兄長遭遇了什麽變故?”


    祁老二長歎了口氣,道:“這事說來久遠。小人的哥哥原是個仵作,在府衙裏做事,幫著斷過不少案子,那時候府衙的官老爺們都很器重他。他那時娶了媳婦,育有一個女兒,對鄰裏鄉親都很好,對小人也是照顧甚多。可是十多年前,他驗屍出了錯,府衙險些因此辦錯了一樁案子,官老爺們不讓他再當仵作,趕他去看守義莊,後來又遇上家裏失火,妻女全都……唉,他哭得死去活來,將一隻眼睛給哭瞎了。他好幾次尋死,是小人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才沒讓他死成。後來他整個人就變了,成天去櫃坊賭錢,沒錢時就回鄉下找小人拿錢,前些天初八下午,他還回來拿過錢。小人勸過他很多次,可他從不理會,每次拿了錢就走。小人的哥哥實在命苦,小人沒別的念想,這輩子能照顧他到最後,好好給他送了終,也就無憾了。”


    宋慈想起初八下午,他曾帶著許義去城南義莊找祁老頭,後來又將外城的櫃坊找了個遍,始終沒找到祁駝子,原來那天下午祁駝子沒去賭錢,而是回鄉下找弟弟拿錢去了。他問道:“你兄長驗屍出錯,是什麽案子?”


    “小人聽說是一樁殺妻案,好像是個進京趕考的舉子,在客棧裏殺了自己的妻子。”


    “你說的客棧,是不是錦繡客舍?”宋慈語氣一緊。


    祁老二點點頭,道:“對,就是錦繡客舍,原來大人也知道這案子。”


    宋慈一下子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抓著酒桌邊沿,道:“祁駝子他……他是如何驗錯了屍?”


    祁老二被宋慈的反應驚到了,搖頭道:“小人不清楚。小人以前問過哥哥,但他從來不說,誰問他都不肯說。”


    劉克莊聽祁老二提起舉子殺妻案時,心頭一驚,不禁想起宋慈曾對他提到過的十五年前發生在錦繡客舍的那樁舊案。他繞過酒桌,來到宋慈身邊,在宋慈的背上輕撫兩下,道:“沒事吧?”


    宋慈搖了搖頭,應了聲:“沒事。”便緩緩坐了下來。


    “還要繼續問嗎?”劉克莊道。


    宋慈搖搖頭:“不用了。”


    劉克莊向祁老二道:“你今天說的這些事,對宋大人查案頗有用處,倘若下次有事還需要找你,不知該去何處尋你?”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張行在會子,要拿給祁老二。


    祁老二急忙擺手,連說“使不得”。劉克莊卻將行在會子硬塞進了他懷裏。他推脫不得,隻好收下,朝劉克莊和宋慈不斷地躬身搗頭,道:“小人家住城北泥溪村,出餘杭門,沿著上塘河往北,有七八裏地,公子若有事,差人到泥溪村知會一聲,小人立刻便來城裏見您。”


    劉克莊親自送祁老二出了瓊樓,眼見他推著板車往城北餘杭門去了,這才返身回到冬煦閣。宋慈仍舊坐在窗邊,呆呆出神。他知道宋慈還在想剛才祁老二說過的話,道:“要不現在走一趟城南義莊,去找祁駝子問個清楚?”


    宋慈卻搖了搖頭,忽然拿起劉克莊身前的酒盞,脖子一仰,將整盞酒一口飲盡。


    劉克莊吃了一驚,來臨安將近一年,他從沒見過宋慈飲酒,這還是頭一次。他還沒回過神來,宋慈已一下子起身,道:“去提刑司大獄。”


    天色已黑,宋慈和劉克莊趕到了提刑司大獄。


    劉克莊本以為宋慈突然來提刑司大獄,是為了探望桑榆,可宋慈徑直從關押桑榆的牢獄外走過,去了獄道最裏側的一間牢獄。這間牢獄裏關押的是白首烏,他下午時被武偃帶回提刑司,一直關押在此。宋慈吩咐獄吏打開牢門,走進了牢獄之中。


    “宋提刑。”白首烏原本坐在獄床上,見了宋慈,急忙起身。


    “白大夫,喬大人有來審過你嗎?”宋慈道。


    白首烏應道:“喬大人來問過一些事,我但凡知道的,都如實向喬大人說了。師叔的死當真與我無關,我沒有下過毒,更沒有害過他……”


    “劉鵲與居白英是不是有過一個女兒,在三歲時死了?”宋慈忽然打斷了白首烏。


    白首烏點了點頭,道:“師叔師嬸是有過一個女兒,名叫劉知母。”


    “她是怎麽死的?”


    白首烏有些好奇,道:“宋提刑,這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為何突然問這個?”


    “你隻管回答就行。”


    白首烏想了一下,慢慢說道:“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十年前師叔一家剛來醫館不久發生的事。那時先師還是太丞,常待在翰林醫官局,少有來醫館,醫館便交給了師叔在打理,家宅那邊也是師叔和師嬸在住。那時知母剛滿三歲,是師嬸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兒,聽說師嬸生她時難產,耗了半條命才把她生下來。師嬸對知母疼愛得不得了,但師叔隻想要兒子,見是女兒,便對知母沒那麽喜歡。有一天知母去醫館書房玩耍,師叔沒看好她,她不知從何處翻出了一瓶牽機藥,吃進了肚子裏。那牽機藥是劇毒之物,知母沒能救得過來,死狀很慘,小小的身子,疼得頭朝後仰,腳向後翻,彎得像一張弓……”他想起當年劉知母的死狀,講到這裏時不由得麵露慘色。


    宋慈聽說過牽機藥,據說那是曆代皇帝專門賜死臣子所用的劇毒,相傳南北朝時的北齊開國皇帝高洋,便常用此藥賜死臣下,有一回高洋宴請群臣,席間大魚大肉,觥籌交錯,君臣相談甚歡,眼見群臣吃飽喝足,高洋突然一翻臉,假言在酒裏下了牽機藥,將群臣給嚇壞了,其中一位侍郎竟直接被嚇到肝膽俱裂,當場給活活嚇死了。還有傳言說,大宋開國不久,南唐後主李煜暴斃而亡,便是被太宗皇帝賜下牽機藥給毒死的。宋慈聽說過牽機藥的名頭,但從未見過此物,聽著白首烏描述劉知母的死狀,不禁一下子想起了劉扁屍骨的模樣,也是頭腳反彎,狀若角弓反張,道:“牽機藥是什麽毒?”


    白首烏應道:“牽機藥用馬錢子輔以多種毒物煉製而成,具體用了哪些毒物,我也不太清楚。我聽先師提到過,這牽機藥民間很是少見,通常是皇宮大內才有,是皇帝賜死臣子用的,服用之人會渾身抽搐,頭足相就,狀若牽機而死。”


    “既是皇宮大內才有的毒藥,”宋慈問道,“何以醫館裏會有?”


    “這……先師那時在宮中做太丞,他知曉牽機藥的煉製之法,是他自己私下裏煉製的。”


    “煉製這種劇毒來做什麽?”


    “先師曾說,牽機藥雖是劇毒,但若極少量地服用,能有清明頭目的功效,倘若外用,還能通絡止痛,散結消腫。”


    宋慈聽說過“是藥三分毒”的說法,也讀過父親宋鞏私藏的不少醫典,知道藥有大毒、常毒、小毒、無毒之分,有“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之說。牽機藥雖是劇毒,但若少量使用,能有治病功效,這一點他能理解得了。他道:“劉知母誤食牽機藥而死,居白英是何反應,劉鵲又是何反應?”


    “師嬸那時悲痛萬分,哭暈了不知多少次,一醒來便哭暈過去,一連十幾天都是如此。師叔倒是沒那麽傷心,每天該做什麽便做什麽。從那以後,師嬸對師叔的態度大變,她恨師叔粗心大意,害得知母慘死,從此再不踏足醫館,尤其是醫館書房。後來師叔為了延續香火,買了歌女鶯桃為妾,沒兩年便生下了決明小少爺。師叔很是高興,對決明小少爺疼愛得不得了,可師嬸因此更恨師叔,對鶯桃和決明小少爺從沒給過好臉色。這幾年師嬸就沒怎麽和師叔說過話,醫館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不管不問。她在正屋裏供奉了知母的靈位,又設了一尊佛龕,平日裏把自己關在裏麵吃齋念佛,很少出來,可她偶有露麵時,脾氣比以前還大,見了誰都罵,家裏人都怕她。師叔也經常避著不見師嬸,但凡回家宅那邊,都是宿在鶯桃房中。如今師叔死在醫館書房,還是被毒死的,師嬸私下說……”


    “說什麽?”


    “說這是報應,說師叔是該死。”


    “你應該還記得紫草吧?”


    宋慈原本一直在打聽劉知母的死,關於紫草的這一問來得太過突然,白首烏嘴唇一抖,道:“紫……紫草?記……記得。”


    祁老二講述紫草的事時,曾提及紫草在醫館大堂裏幫白首烏給病人固定通木,宋慈馬不停蹄地來到提刑司大獄見白首烏,除了打聽居白英與劉鵲的關係,就是為了打聽紫草的事。他雖然隻去過劉太丞家一次,但劉太丞家眾人給他的感覺,是壓根沒人在乎劉鵲的死,反而人人都是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倘若他在劉太丞家查問,隻怕人人都是有所遮掩,不會完完全全地對他說實話。如今白首烏被抓進了提刑司大獄,等同於與劉太丞家眾人分離開來,而且他是劉扁的弟子,在劉太丞家似乎是受到其他人排擠的,所以宋慈決定找白首烏單獨查問。如今他已經知道居白英因為劉知母的死而與劉鵲鬧僵,兩人雖同居一處屋簷下,卻有種至死不相往來的感覺,可是之前祁老二提及劉鵲將紫草賤賣給他為妻時,劉鵲和居白英是一同出現在後堂的,而且今天下午在劉太丞家,祁老二提及此事時,居白英暗使眼色,讓石膽打斷了祁老二的話,這令他覺得紫草的死似乎另有隱情,再加上紫草死在去年的正月十二,劉鵲則是死在一年後的同一天,這隻是巧合,還是有所關聯,必須查個清楚才行。他道:“紫草在劉太丞家為婢,是活契還是死契?”


    白首烏應道:“紫草原是孤兒,早年被先師收留做了婢女,是簽的死契。”


    在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是受雇傭的奴婢,到了年限便可離開,也可提前花錢贖身。死契是在主家終身為奴,婚喪買賣無權做主,一切聽憑主家安排。紫草既是死契奴婢,劉鵲自然可以將她賣給祁老二為妻。宋慈道:“當初劉鵲為何將紫草賣給賣炭的祁老二為妻,你身在劉太丞家,應該知道吧?”


    白首烏道:“我記得是……是紫草煎藥時拿錯了藥材,險些害了病人的性命,師叔因此將她賣給了祁老二。”


    “犯了這樣的錯,劉太丞家不想再留下她,將她賣給別人倒也說得過去,可為何非要把她賤賣給祁老二那樣上了年紀、長相又醜的人呢?”宋慈道,“這麽做,更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才對。”


    白首烏沒有回應宋慈的話。


    “你可是有事瞞著我?”宋慈道。


    白首烏低聲道:“我……我……”


    “白大夫,你身陷囹圄,自身已經難保,還有什麽好隱瞞的?”劉克莊忽然道,“宋提刑一貫查案公允,你應該是有所耳聞的。如今喬大人已經當你是凶手關押起來,整個提刑司上下,能救你的便隻有宋提刑。你若與劉鵲的死沒有關係,那就不要對宋提刑有任何隱瞞,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宋大人查案公允,隻是……”白首烏為難道,“這些事若是說了出來,隻會加重我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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