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了皮手套,揭開白布,將已經僵硬的屍體翻轉過來,使其背部朝上。他湊近劉鵲的腦後,撥開其發叢,在一根根頭發間仔細地尋找,不放過任何一寸頭皮。


    很快,宋慈的目光定住了。


    在劉鵲左耳後發叢下的頭皮上,他發現了一小塊紅斑,隻有一粒黃豆那麽大,而在紅斑之中,還有一個發暗的小點。


    劉克莊湊近看了,道:“這是什麽?”


    宋慈應道:“針眼。”


    “針眼?”劉克莊有些驚訝,“這麽說,劉鵲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針紮死的?”


    宋慈搖了搖頭,道:“喬大人用銀器驗過毒,我又用過糯米法驗毒,劉鵲的確中了砒霜的毒。這處針眼周圍有些許紅斑,並非死後造成的,應是生前被針紮刺所致。我之前驗屍實在輕率,竟沒發現這處針眼。”他之前查驗劉鵲的屍體時,雖也檢查了發叢,但更多的是在尋找有無鐵釘,這處針眼位於左耳後側,又被頭發遮掩,若不仔細撥開發叢尋找,實難發現得了,再加上劉鵲中毒的跡象太過明顯,他內心深處其實早已認定劉鵲是死於中毒,便沒對頭部查驗得那麽細致。好在他開棺查驗紫草的骸骨,發現紫草死於針刺後頸,於是來驗看劉鵲的屍體,這才沒漏過這處針眼。


    原以為劉鵲的死因已經確定,可現下又出現了疑問。宋慈抖開白布,重新遮蓋在劉鵲的屍體上,然後去往提刑司大堂,想將這一發現告知喬行簡。然而喬行簡不在提刑司,他隻見到了文修和武偃。文修說喬行簡有事外出,沒說去哪裏,也沒說幾時回來。宋慈隻得作罷,向文修和武偃告辭離開。


    從提刑司大堂出來,宋慈沒走出幾步,忽然在堂前空地上站定了,凝眉沉思起來。劉克莊跟在宋慈身後,見了宋慈這副模樣,忙向辛鐵柱和許義打手勢,示意二人停在原地,不要做聲。宋慈如此沉思一陣,忽然道:“去劉太丞家。”他說走便走,腳步極快。劉克莊忙招呼辛鐵柱和許義,緊跟在宋慈的身後。


    沒過多久,四人趕到了梅家橋東,駐足於劉太丞家的大門外。


    這是三天之內,宋慈第三次來到劉太丞家了。


    大門沒有上閂,隻是虛掩著。宋慈推門而入,穿過空無一人的醫館大堂,徑直朝藥童起居的偏屋而去。


    此時狹小的偏屋裏,遠誌和當歸仿如挨訓一般,低頭站成一排,身前是斜坐在凳子上、臉色大為不悅的高良薑。黃楊皮也在屋內,站在高良薑的身邊。


    “他們二人當真沒回來過?”高良薑語氣一揚。


    遠誌左手拿著抹布,挨訓之前,他正在打掃醫館。他小聲答道:“回大大夫的話,那晚二大夫和白大夫離開書房後,當真沒再回來過。”


    “那師父的醫書是誰拿了?那麽一大本醫書,總不至於長了翅膀,自個飛走了吧。”高良薑的目光從遠誌身上移開,落在了當歸身上,“遠誌平日裏跟著我,他素來膽小,諒他也不敢動師父的東西。你當歸可就不一定了。你平時跟著羌獨活,有時還傲裏傲氣的。你說,是不是羌獨活指使你溜進書房,偷走了師父的《太丞驗方》?”


    “我沒有。”當歸聲音低沉,回以搖頭。他同樣手拿抹布,此前也是在打掃醫館。


    “還敢說沒有?”高良薑站了起來,踏前兩步,與當歸相隔咫尺,“外人進不了醫館書房,能偷走《太丞驗方》的,必定是醫館裏的人。整個劉太丞家,人人都很正常,就你和羌獨活最為古怪。你們二人還真是物以類聚,臭味相投。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和羌獨活合夥偷了師父的醫書?”


    當歸仍是搖頭,說自己沒有偷過。遠誌道:“大大夫息怒。那晚黃楊皮也在大堂,當時我們三人鬧肚子,一人去茅房,另兩人便留在大堂,當歸要麽與我待在一起,要麽便與黃楊皮待在一起,他不可能獨自溜進書房偷走醫書的,黃楊皮可以作證。”


    黃楊皮冷哼一聲,道:“誰說我要作證了?”


    高良薑則是瞪了遠誌一眼,道:“我沒問你,沒你插嘴的份!”又衝當歸喝道,“快說,是不是你偷了醫書?”


    高良薑聲音漸怒之時,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宋慈等人出現在了偏屋門口。


    高良薑回頭瞧見了宋慈,滿麵怒容頓時收斂了起來,擠出一絲笑容,道:“宋大人,你們怎麽來了?”他認得劉克莊,也認得許義,但對辛鐵柱還是頭一次見,忍不住多看了辛鐵柱幾眼。


    “高大夫這是在做什麽?”宋慈沒有進入偏屋,就站在門口,向屋內幾人打量了幾眼。


    “沒什麽,我就是問一問《太丞驗方》的下落。”


    “可有問出?”


    高良薑斜了當歸一眼,道:“眼下還沒問出來。”


    “黃楊皮,你來一下。”宋慈留下這話,忽然轉身離開偏屋,朝醫館書房走去。許義趕前幾步,揭下房門上的封條。宋慈走進了書房。


    黃楊皮沒有立刻跟著宋慈而去,而是轉頭瞧了瞧高良薑。高良薑道:“宋大人叫你,你趕緊去吧。”黃楊皮這才走出偏屋,隨宋慈進入了書房。宋慈吩咐許義留守在書房門外,除了劉克莊和辛鐵柱可以跟著進去外,不許其他任何人進入書房。


    黃楊皮站在宋慈的麵前,道:“大人找小人來,不知所為何事?”


    宋慈道:“記得你上次說過,你常跟在劉鵲身邊,他看診之時,你便幫著準備各種器具和藥材,是吧?”


    這是黃楊皮昨天親口說過的話,他應道:“小人是說過這話,大人記性真好。”


    宋慈沒理會黃楊皮的恭維,道:“劉鵲應該會針灸吧?”


    “先生何止是會?他精於針灸,每次給病人施針,都是針到病除,靈效無比。”


    “那他針灸時所用的銀針,也是由你提前備好嗎?”


    “先生的銀針都收裹在針囊裏,每次施針前,都是由小人備好針囊,再交給先生使用。”


    “去年紫草上吊自盡,此事可有影響劉鵲日常看診?”


    “紫草就是一個小小的婢女,又是死在後院,能有什麽影響?先生照常在醫館看診病人,隻是讓醫館裏的人不準提紫草的死,以免驚擾到病人。”


    “那紫草死後,劉鵲的針囊之中,可有銀針缺失?”


    “大人這麽一說,好像是缺失了一枚。”


    “你可記清楚了?”宋慈強調道,“別說好像。”


    黃楊皮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記得紫草死的那天,祁老二將紫草的屍體拉走後,先生便在醫館裏開始了看診。當時遠誌和當歸沒經先生的允許,去給紫草送葬,醫館裏就小人一個藥童,又要迎送病人,又要抓藥煎藥,還要準備各種器具,在醫館裏來回地跑,可把小人忙活壞了。後來遠誌和當歸過了好半天才回來,被先生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又被高大夫和羌大夫數落了一頓。先生叫小人去歇一會兒,讓遠誌和當歸去幹活。後來先生要給病人針灸,小人歇得差不多了,便去藥房給先生備針,當時遠誌和當歸也在藥房,他們二人剛剛打掃完藥房,正在整理針囊。小人心裏有氣,叫他們讓到一邊,把針囊拿了過來。小人每逢給先生備針,除了清洗擦拭,還會清點針囊裏的銀針,當天也清點了。先生的針囊共有銀針七七四十九枚,但那天隻有四十八枚,小人沒記錯的話,是少了一枚毫針。”


    “毫針?”


    “大人有所不知,針灸有靈樞九針之說,一曰镵針,二曰圓針,三曰鍉針,四曰鋒針,五曰鈹針,六曰圓利針,七曰毫針,八曰長針,九曰大針。毫針是靈樞九針之一,長一寸六分或三寸六分,針細而長,形如毫毛,針尖銳利如蚊虻之喙,靜以徐往,微以久留,主治寒熱痛痹。”黃楊皮說得頭頭是道,語氣透著得意,像是有意賣弄自己在醫術上的學問。


    “你似乎很懂針灸?”


    “先生教過小人靈樞九針的分別,他為病人針灸時,小人常在一旁伺候,看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醫館裏的幾位大夫,還有遠誌和當歸,都懂針灸嗎?”


    “幾位大夫自然是懂的,遠誌和當歸嘛,倒也懂一些。”


    “除了劉鵲,醫館中誰最擅於針灸?”


    “那當然是大大夫了。大大夫精於針灸,二大夫精於用藥,醫館裏人人都知道。”


    “幾位大夫針灸時,用的是同一套銀針嗎?”


    “幾位大夫各有一套銀針,給病人針灸時,都是各用各的。”


    “這幾套銀針放在何處?”


    “都放在藥房裏。幾位大夫要用時,我們做藥童的便去取來,用過之後,再清洗幹淨放回原處。”


    “這幾套銀針之中,有沒有與那枚缺失掉的毫針同等大小的銀針?”宋慈道,“若有,還請你取來看看。”


    黃楊皮點頭應了,去了一趟藥房,很快取來了一裹針囊,道:“這是先生的針囊。缺失的那枚毫針,先生後來補齊了,新針與舊針的長廣是一樣的,請大人過目。”說罷打開針囊,拈起其中一枚毫針,交給了宋慈。


    宋慈接過來看了,那是一枚長一寸六分的毫針,廣不及半分,針尖果然如蚊虻之喙般銳利。他取出那截在紫草頸骨中發現的針尖,與手中毫針的針尖一對比,果然是同等大小。他微微點頭,將那截針尖收好,又將毫針插回針囊之中,道:“這套銀針關係重大,暫且由我保管,結案之後歸還。”他不管黃楊皮同意與否,說完便將針囊揣入了自己懷中,隨即問道:“紫草可有親人?”


    黃楊皮有些輕蔑地笑道:“紫草以前是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一個街頭要飯的,哪裏會有親人?”


    “高、羌、白三位大夫,平日裏與紫草關係怎樣?”宋慈又問。


    “紫草過去服侍老太丞,老太丞看診時,她便在旁幫手,那時白大夫也隨老太丞一起看診,常見她與白大夫待在一起。她與大大夫和二大夫之間,倒是沒什麽來往。”


    “所以除了遠誌和當歸,在這劉太丞家中,就數白大夫與紫草關係最好?”


    黃楊皮點頭應道:“那是。”


    “劉鵲遇害那晚,白大夫來書房見劉鵲時,你是在大堂裏分揀藥材,對吧?”


    “是的。”


    “白大夫走後不久,你是不是也曾離開過?”宋慈直視著黃楊皮。


    黃楊皮麵露驚訝,道:“大人怎麽知道?”


    宋慈不答,問道:“你為何離開?”


    “小人鬧肚子,去了茅房。”


    “真是鬧肚子?”


    “那還能有假?當時白大夫剛走,小人肚子便嘩嘩啦啦,一個勁地亂響,趕著去茅房,一出醫館後門,沒多遠便追上了白大夫。白大夫得知小人鬧肚子,還說什麽揀木鱉子一個、母丁香一錢,加少許麝香,研成細麵,做成膏藥往肚臍上貼一夜,便可緩解症狀。小人趕去茅房,哪知碰上石管家在裏麵,他好半天才出來,害得小人險些……”黃楊皮說著撓頭一笑,“險些沒憋住,拉在了褲襠裏。”


    “你之前對喬大人說,你鬧肚子症狀緩解,是在後半夜睡下之後?”宋慈道。


    “是的。”


    “這麽說,你是用了白大夫所說的法子?”


    “小人是伺候先生的藥童,白大夫是老太丞的弟子,一向與先生不對付,小人怎麽會用他說的法子?萬一他不安好心,想捉弄小人,小人按他的法子用藥,豈不是害了自己?小人可沒那麽傻。”


    宋慈不由得想起,劉鵲死的那晚,遠誌和當歸也鬧肚子,二人的症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稍有好轉,當時他和喬行簡上門查案,二人仍是臉色發白,看起來虛脫無力。同樣是鬧肚子,黃楊皮卻好得這麽快,第二天看起來精神很好,麵對他和喬行簡的查問,可以說是口齒伶俐,對答如流,幾乎看不出有鬧過肚子的樣子。他看了黃楊皮幾眼,沒再問鬧肚子的事,道:“那晚書房裏的燈火滅掉時,你是親眼看見的嗎?”


    “小人是親眼看見的。”


    “當時燈火是一下子滅的,還是慢慢暗下去的?”


    黃楊皮回想著道:“小人記得是慢慢暗下去的。”


    宋慈點了點頭,沒再繼續發問,道:“你可以離開了。”


    查問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很突然。黃楊皮行禮道:“那小人便告退了。”說完退出了書房。


    黃楊皮離開後,宋慈走到書案旁的麵盆架前,摸了摸麵盆架上那幾道細微的刮痕。他將劉克莊叫到身邊,在其耳邊囑咐了幾句。


    劉克莊神色有些茫然,似乎沒明白宋慈的用意,但嘴上立刻答應下來:“放心吧,我記住了。”


    宋慈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走出書房門外,隻見高良薑、遠誌和當歸都等在大堂裏,剛剛離開書房的黃楊皮也在這裏。


    “宋大人,還沒查到凶手嗎?”高良薑迎上來道,“我看害死師父的,八成是那羌獨活,你可要好好地查查他啊。”他昨天向宋慈透露了羌獨活鑽研毒藥一事,還親自從羌獨活的屋子裏搜出了一大箱毒藥,本以為宋慈會將羌獨活當作嫌凶抓回衙門細審,哪知宋慈昨天直接便走了,令他既不解又不爽。


    宋慈沒提羌獨活的事,道:“聽說高大夫很擅長針灸?”


    高良薑不無得意地道:“若論針灸之術,我比師父是遠遠不及,但比醫館裏的其他人,那還是綽綽有餘的。”醫館裏的大夫,除了他和劉鵲,便隻有羌獨活和白首烏,言下之意是他的針灸之術遠遠勝過羌獨活和白首烏。


    “那我有一事,正要請教高大夫。”


    “大人可別說請教,有什麽事,直說就行。”


    “敢問後頸之上,


    第一節 頸骨附近,可有什麽穴位?”


    “風池穴。”高良薑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稍稍側頭,朝自己耳後發叢之間點了一下,指出了風池穴的位置。


    “風池穴是有兩處嗎?”


    “是,左右耳後各有一處。”


    “倘若用銀針紮刺風池穴,那會怎樣?”


    “風池穴別名熱府,屬足少陽膽經,所謂‘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針刺此穴,可提振一身之陽氣,疏通經絡,調理氣血,驅散風寒之邪。”高良薑說起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侃侃而談起來,“隻不過此穴靠近延髓,進針時需朝著鼻尖方向斜刺而入。”


    “倘若不斜刺進針,而是朝頸骨方向進針,又當如何?”


    “那便會傷及延髓。延髓上承腦髓,下接脊髓,一旦受損,輕則呼吸不暢,吞咽困難,重則嘛,立時斃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慈洗冤筆記(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巫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巫童並收藏宋慈洗冤筆記(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