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你未免太可笑了。”韓侂胄冷冷一笑,“今日你已來南園找過我,討要過一次查案之權了,我已經拒絕了你,你居然還來第二次。你這提刑幹辦一職,是聖上破格提拔的,聖上隻許你做到上元節為止,我豈敢違背聖上旨意?”


    宋慈道:“我本就沒打算再次請求太師給予查案之權,太師既然不肯,那又何必多言?”


    韓侂胄冷笑一僵,臉色比之前更加陰沉,抬起右手揮了一下。


    “來人!”夏震立刻一聲急喝。書房的門一下子被推開,十幾個甲士飛奔而入,將宋慈圍了起來。


    喬行簡知道韓侂胄這是忍不了,要對宋慈動手了,忙躬身道:“韓太師,宋慈破案心切,一時胡言亂語,全因下官約束不周。下官願領一切罪責,聽憑太師發落!”


    韓侂胄對喬行簡毫不理睬,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宋慈。夏震見狀,大聲說道:“宋慈捏造讒言,公然誹謗太師,此等大罪,不得輕饒。”說完,吩咐甲士上前捉拿宋慈。


    辛鐵柱見狀,立刻橫挪一步,擋在宋慈的身前。劉克莊也往宋慈身前一站,道:“宋慈查案向來不偏不私,此前將韓公子治罪下獄,臨安城內可謂盡人皆知。他方才所言縱有不妥之處,卻也是一心為了破案,太師這便要拿人治罪,就不怕此事傳了出去,市井百姓談論起來,會說太師挾私報複嗎?”


    韓侂胄冷冷地看著宋慈,哼了一聲,不為所動。


    眼見眾甲士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劉克莊和辛鐵柱絲毫不退縮,決意阻攔到底,大不了陪宋慈一起被治罪。宋慈卻道:“克莊,辛公子,你們讓開吧。”劉克莊和辛鐵柱回頭瞧著宋慈。宋慈神色如常,衝二人淡淡一笑,伸手撥開二人,從二人之間走出,向捉拿他的甲士迎了上去。


    就在這時,外麵大堂裏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把守書房門口的甲士阻攔不住,被一個女子強行闖了進來。那女子身穿淺黃衣裙,宋慈和劉克莊都認得,竟是新安郡主韓絮。


    韓絮看了看房中情形,瞧見了韓侂胄,立刻走了過去,笑著拉起韓侂胄的手,告起了狀:“叔公,我一見你的這些手下,便知你在這裏。你的這些手下真是不知好歹,我來劉太丞家抓藥,他們卻攔著我不讓進。”


    韓侂胄一見韓絮,陰沉的神色頓時溫和了不少,道:“是他們不對,叔公回頭懲治他們。”又道,“你身為郡主,千金之軀,抓藥這種小事,差個下人來就行了。”說著吩咐甲士去把劉太丞家的幾個大夫找來,給韓絮抓藥。


    韓絮笑道:“叔公說的是,下次我一定聽你的話。”


    韓侂胄見韓絮臉頰微紅,皺眉道:“又喝酒了?”


    韓絮將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笑道:“就喝了一點點。”


    韓侂胄道:“你呀,與恭淑皇後一樣犯有心疾,禦醫都說喝不得酒,你卻總是記不住。”


    “叔公,我好不容易回一趟臨安,你就別說我了。倒是叔公,你該少操勞一些公務,可不能把身子累壞了。”韓絮左一聲“叔公”,右一聲“叔公”,語氣很是俏皮,便如一個在長輩麵前乖巧討喜的少女,這與宋慈和劉克莊之前見過的韓絮相比,可謂是判若兩人。


    “值此多事之秋,能多為聖上分憂,叔公不覺得累。”韓侂胄對韓絮說起話來,語氣也與平時的冷峻嚴肅大為不同。


    “叔公,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呢?”韓絮朝眾甲士和宋慈等人指了指。


    “沒什麽,在查劉太丞家的命案。”


    “叔公,你還說我呢。你每天操勞國事那麽累,這些個命案,交給下屬衙門就好了,何必勞你親自出麵?”


    “叔公隻是來旁聽案情,此案也已經破了。”


    “既然案子已經破了,那就沒什麽事了。叔公,不如你帶我去南園吧。”韓絮笑道,“你的新園林那麽大,我上次去得匆忙,還有好多地方沒來得及去呢。”說著搖起韓侂胄的手,央求起來。


    韓侂胄微笑道:“好好好。”說完,朝宋慈斜了一眼,語氣微變,“推案斷案,講究一個鑿鑿有據,空口無證的話,還是少說為好。凶手既已抓到,劉太丞一案,我看也無須再多說什麽,該怎麽結案,便怎麽結案吧。”


    宋慈沒有說話,喬行簡應道:“是,下官明白。”


    韓侂胄似乎不打算當著韓絮的麵動粗,揮了揮手,示意眾甲士退下,心下卻是殺心已固:“北伐在即,宋慈多活一日,便多一分隱患,此人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留著了。”他這麽想著,由韓絮陪著,走出了書房。


    韓絮離開之時,朝宋慈偷瞧了一眼,嘴角一抿,似有笑意。


    “叔公,聽說皇上明天要去太學視學,一定會很熱鬧吧。能不能讓我也跟著去?我也想湊湊熱鬧呢。”


    “聖上那麽疼你,你願意去,聖上必定高興……”


    韓侂胄與韓絮的說話聲漸漸遠去。


    夏震瞪了宋慈一眼,領著眾甲士,護衛著韓侂胄和韓絮,退出了劉太丞家。


    “這個新安郡主,何以竟要幫你?”


    韓侂胄走後,喬行簡叮囑宋慈隨時隨地多加小心,就領著文修、武偃和眾差役,押著遠誌和當歸,離開了劉太丞家。桑榆在家宅那邊等得心急,直到見到宋慈安然無事,這才放了心,與桑老丈一起來向宋慈告別。宋慈問桑榆是否要離開臨安回建陽,桑榆點了點頭。宋慈知道桑榆還認為蟲達藏身於報恩光孝禪寺,但他沒透露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疑似發現蟲達屍骨一事。他之前不希望桑榆去報恩光孝禪寺,是因為他知道蟲達很可能不在那裏,不想桑榆白費努力。可如今他卻希望桑榆去,隻因蟲達一事比他想象中牽連更廣,他希望桑榆遠離臨安,離開得越遠越好。送別了桑榆和桑老丈後,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從劉太丞家出來,直到此時,劉克莊才問出了這句話。


    宋慈搖了搖頭。韓絮突然來劉太丞家,有可能真的是為了抓藥,但她將韓侂胄勸走,尤其是臨走時衝宋慈一笑,顯然是有意為宋慈解圍,宋慈也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麽做。


    “你剛才那番推想,竟當著韓太師的麵說出來,這是公然向韓太師宣戰了呀。”劉克莊回想方才宋慈的舉動,不免有些後怕。


    宋慈道:“幹辦期限明日就到,雖然我早就查出凶手是遠誌和當歸,但此案牽連太深,還有許多事我來不及查。我之所以請韓太師來劉太丞家見證破案,便是為了當麵說出這些推想,試探他的反應,以證明我推想的方向是對是錯。”


    “你說韓太師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韓太師沒有當麵反駁,又說夏虞候與紫草是兄妹,夏虞候也沒有反駁,還要當場拿你治罪,一看便是心虛了。”劉克莊道,“隻是不知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能害得這麽多人被滅口,為此丟了性命。”


    宋慈搖了一下頭,他也不知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麽。但有蟲達的屍骨在,他相信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繼續追查下去,總有一天能水落石出。


    “你推想出了這麽多事,你便也成了韓太師後背上的芒刺,韓太師一定不會留著你。”劉克莊不無擔憂地看著宋慈,“他已經對你動過一次手了,勢必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真擔心你出什麽事……你當真就不怕嗎?還要繼續追查這案子?”


    辛鐵柱道:“大不了往後我寸步不離地守著宋提刑,叫那些人無從下手。”


    宋慈沒有說話,望了一眼滿街燈火,又抬頭盯著漆黑一片的夜空,良久才道:“克莊,你相信這世上有天意嗎?”


    劉克莊看了一眼夜空,道:“既然有天,自然便有天意。”


    “自打娘親死後,我便不再信這世上有天意。可如今自嶽祠案起,一案接著一案,一環扣著一環,直至蟲達的屍骨被發現,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此。”宋慈緩緩低下頭來,看著劉克莊道,“不瞞你,我心裏也怕,今早在泥溪村遇險時,我便很是害怕。可是蟲達的案子,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要一查到底。倘若我所料不差,韓太師多半會讓府衙接手蟲達的案子,蟲達的屍骨多半也會被府衙運走,以趙師睪和韋應奎的手段,隻怕稍遲一些,便會草草結案,甚至線索被毀,屍骨無存。隻是眼下我沒有查案之權,所以當務之急,是要把查案之權爭過來。”


    “這案子牽涉韓太師,他必定不會同意。要不再找找喬大人,或是楊太尉?”


    “喬大人雖提點浙西路刑獄,可有韓太師在上麵壓著,他即便有心助我,也是無能為力。至於楊太尉,他上次雖幫過我一回,但那次隻涉及韓?,他隻需在背後稍稍助力即可,而這次是公然與韓太師為敵,我又隻是推想沒有實證,這一次他未必肯再幫我。與其找他們二人,不如直接去找能壓過韓太師一頭的人。”


    “壓過韓太師一頭,”劉克莊為之一驚,“你說的是聖上?”


    宋慈點頭道:“尋常人想麵聖,可謂千難萬難,哪怕是朝中高官,也不是說想見聖上便能見得到。可明日是上元節,聖上正好要親臨太學視學,所以我才說天意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氣,遠眺太學方向,“明日太學視學典禮,便是我唯一的機會。”說罷,他叫上劉克莊和辛鐵柱,快步往太學而去。


    尾聲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這天一早,天子車駕浩浩蕩蕩,出了皇宮和寧門,經禦街北上,至眾安橋時,轉向前洋街,往太學而去。一路之上,車駕鹵簿至尊隆重,臨安城內萬人空巷,市井百姓親迎龍顏,明感天威。天子車駕穿行於人山人海之中,沒有停在太學中門,而是繼續往西,直抵太學西側的國子監門。皇帝趙擴服靴袍,乘輦進入太學,止輦於大成殿外。


    大成殿內供奉著至聖文宣王像,也就是孔子的塑像。這尊塑像是紹興十三年太學剛剛建成時,高宗皇帝命令修築而成,並奉安至大成殿內。整尊塑像戴冕十二旒,服九章,執鎮圭,高宗皇帝讚其“美哉輪奐之工,儼若勵溫之氣”。除了孔子塑像,大成殿內還有十哲配享,兩廡另有彩畫七十二賢,還有高宗皇帝親筆書寫的題詞序文,刻石立於殿前。趙擴在此止輦,那是有意屈尊,以示不敢居於孔子之先,再由禮官引導進入殿外東南側預設的禦幄,進而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趙擴過去聽從韓侂胄的建議,下詔嚴禁理學,甚至將理學領袖朱熹打成了偽學逆黨,激起過全天下讀書人的反對。當年韓侂胄之所以排斥理學,實則是為了打壓以趙汝愚為首的政敵,如今這批政敵早已不在,理學之禁也早已弛解,韓侂胄讓趙擴這時來太學視學,那是為了收天下讀書人的心,自然要在大成殿舉行盛大的祭孔儀式才行。


    大成殿的祭孔儀式結束後,趙擴再次乘輦,至崇化堂內降輦,在此觀大晟樂、聽講經,並向在場之人賜茶。在此之後,趙擴乘輦前往齋舍區,臨幸了此前韓?所在的存心齋,題幸學詔於齋壁。存心齋的學子得以一睹天顏,還能因此獲得免解的恩賞,自然是歡呼雀躍。


    結束了齋舍視學,已是時近正午,按照過去視學的慣例,趙擴該啟程回宮了。但這一次回宮之前,趙擴還特意去了一處地方,那就是太學東南角的嶽祠,並在那裏舉行了祭祀嶽飛的儀式,以彰顯他北伐中原、收複失地的決心。在這之後,這一場盛大的太學視學典禮才告結束,趙擴乘輦出太學中門,準備起駕回宮。


    此時中門外的前洋街上,劉克莊已經等候了多時。在他的身後,是習是齋的所有同齋,還有辛鐵柱帶來的幾十個武學生,全都聚在街邊,守候著聖駕經過。


    原來昨晚回到太學後,宋慈提出要在今日攔駕請奏,當眾請求皇帝授予查案之權。宋慈本打算獨自去攔駕,但劉克莊和辛鐵柱聽說後,不但主動加入進來,還發動了眾多同齋,要一起幫著宋慈攔駕。宋慈連夜寫好奏書,劉克莊拿著奏書在太學和武學之間奔走,請眾多願意助宋慈攔駕的學子署上姓名,他甚至還去找了真德秀,真德秀也願助宋慈一臂之力,毫不猶豫地在奏書上署下了姓名。奏書準備好後,接下來便到了今日。前洋街上全是圍觀百姓,宋慈打算當街攔駕請奏,呈上近百人聯名的奏書,再當眾言明情況,請求趙擴能延長他的提刑幹辦期限,並欽點他查辦蟲達屍骨一案。他這是要利用全城百姓,來向趙擴施壓,求得查案之權。


    眼看著聖駕從中門出來了,劉克莊不禁有些心急。他不是因為攔駕上奏而緊張,而是因為宋慈還沒回來。之前聖駕從國子監門進入太學後,宋慈忽然說有事要離開一下。劉克莊怕宋慈出事,本打算讓辛鐵柱跟著宋慈去,但宋慈說不必,讓辛鐵柱留下來約束眾武學生,說他不會走太遠,去去便回。可是宋慈這一去,直到此刻還沒回來。


    劉克莊不知道宋慈離開是去做什麽,但聖駕已越來越近,等不及宋慈回來了。他看準時機,從街邊阻攔圍觀百姓的甲士之間一下子鑽出,衝到前洋街上,當街撲跪在地,高聲叫道:“陛下,草民劉克莊有事上奏!”說罷高舉雙手,奉上奏書。把守街邊的甲士立刻向他衝了上來,護衛聖駕的甲士當即警戒,暫止車駕,嚴陣以待。


    趙擴並未露麵。突然有人當街犯駕,未明吉凶之前,皇帝自然不能輕易現身,更何況有韓侂胄隨行,很多情況根本無須皇帝露麵。整場視學典禮期間,韓侂胄位在百官之前,一直隨在趙擴的禦輦旁,除了祭祀等大禮需趙擴親自出麵外,很多事都是由韓侂胄代理。見攔駕的是劉克莊,韓侂胄不由分說,吩咐甲士將其拿下。真德秀、辛鐵柱與眾學子見狀,紛紛衝出圍觀人群,一個接一個地當街跪下,全都自呼姓名,聲言有事上奏。轉眼之間,前洋街上便黑壓壓地跪了近百人。圍觀百姓瞧得驚訝,一時間議論紛起。韓侂胄看著這群學子,眉頭微微一皺。皇帝此行本就是來太學視學,一下子當街跪了這麽多人,還都是學子,又是當著成千上萬圍觀百姓的麵,皇帝若不露麵,怕是不行了。


    然而就在這時,前洋街東頭突然衝出來一人,是錦繡客舍的掌櫃祝學海。祝學海一向衣冠齊楚,便連胡子也梳得漂漂亮亮,這時卻是衣冠不整,手上身上沾了不少鮮血,慌不擇路地奔跑,嘴裏大叫道:“殺人了!殺人了!”


    劉克莊、辛鐵柱、真德秀等人都是一驚,原本朝著聖駕下跪的他們,回頭望向驚慌奔來的祝學海。圍觀百姓的注意力原本都在攔駕的眾學子身上,這下全都扭頭向祝學海望去。


    祝學海沒在前洋街上跑出多遠,便被護駕的甲士攔下,就地擒住了。他嘴裏仍是叫個不停:“殺人了,宋慈殺人了!快去,快去呀……”


    劉克莊驚聲道:“你說誰殺人了?”一驚之下試圖起身,卻被好幾個甲士按住,怎麽也起不來。


    “是宋慈……是宋慈殺人了!”祝學海回頭東望,“快去,就在錦繡客舍,就在行香子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慈洗冤筆記(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巫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巫童並收藏宋慈洗冤筆記(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