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堇妃臨產的日子快到了,母後借著這個由頭催促我回了宮。


    我嘟囔:“兒臣不過去了六七日,母後便催我回來。”


    母後愛憐地望著我,為我拭去額上汗珠,道:“你一去六七日,就不記掛母後麽?母後可記掛著你了。”


    我俏皮地笑,膩在母後膝下,道:“兒臣日日念著母後在清涼寺為母後祈福呢,不想母後這麽急著催兒臣回來,倒讓兒臣沒完全盡了心意。”


    母後笑道:“哀家那麽多孩子,偏數你的嘴最甜最會哄人。連著敬德太妃和貞儀太妃這幾天不見你了,嘴裏心裏惦記著掂量了多少遍兒,你回頭先去給她們請安吧。”又道:“要對母後盡孝心也不在這一時三刻,何況你又嫁得不遠,時時來請安也不難。”


    槿汐姑姑在一旁抿嘴兒笑道:“太後還說呢,幾日不見帝姬,天天念叨著連飯也吃不香。”


    母後拍一拍槿汐姑姑的手笑道:“可不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麽。”說著對槿汐姑姑道:“把哀家前兩日寫的字收拾了,揀幾幅好的出來收著,其餘的都燒了吧。”


    我笑道:“母後這幾日又寫了許多字麽,兒臣從瞧不出寫字有什麽意思的。”


    母後撫著我的脖子道:“你還年輕,哪裏能靜下心來寫些什麽,母後現在是上了年紀拿來玩兒罷了,也好打發些辰光。”


    其實母後的字是極好的,在宮中算得上一絕,直可與當年的溫裕皇後媲美。父皇曾經讚許:“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連昔日瑤台醉馬,精於書法的六皇叔亦稱讚:“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


    母後最愛手書的是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隻為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宮中紛傳,這是母後昔年在甘露寺修行時思念父皇所做作的詩。隻是沒有人敢當著母後的麵說起,被逐甘露寺一直被母後視為畢生不快之事。朧月姐姐是我的長姊,亦是父皇與母後的長女,聽聞母後誕下朧月姐姐當日,父皇就下旨令母後去甘露寺修行靜心,許是為了這個緣故,母後對朧月姐姐總是不如對我和靈犀姐姐一般疼愛。譬如,母後會叫我和靈犀姐姐的小名兒,卻從不叫朧月姐姐的小名“綰綰”,隻叫她的封號“朧月”、“朧月”。


    綰綰,其實我覺得這個名字是很好聽的。


    可是母後似乎一直很喜歡這詩,閑來練筆也多是這首,反反複複的寫,從不厭倦。我曾經問母後,與父皇書信傳遞的是否隻有這一首,母後神思略一恍惚,總是但笑不語。問得急了,母後隻說:“芊羽,你還小,怎麽懂得這其中的意思。”


    我不服氣,極力正色道:“芊羽懂得的。那個‘淚’,是母後哭了,‘憔悴支離’是母後身體不好的意思,‘石榴裙’是母後的裙子。隻是那個淚……跟石榴裙有什麽關係,母後是沒的衣裙穿麽?”


    母後便攏了我在懷裏,身上西府海棠的香氣兜頭兜臉把我籠住,笑容歡悅似清晨明亮的露光。母後的笑真好看,連天上最皎潔的月亮,上林苑開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母後說:“芊羽,我的好孩子,你怎懂得相思之苦呢?”


    相思之苦,母後,如今芊羽也懂得了這意思呢。


    正要從母後處告辭,卻見璟嬪抱著慶福帝姬過來請安。慶福已經一歲多了,到了牙牙學語的時候,最是可愛不過。


    宮裏隻有慶福帝姬一個孩子,母後難免多偏疼些。一見璟嬪進來,先賜了座,又命乳母抱了慶福上前來逗趣。慶福見了我咿呀喚道:“姑姑、姑姑。”


    我心裏喜歡的緊,摟了她在懷裏,摘下頭上一朵紅寶石串珠頭花遞給她玩兒。璟嬪向我笑道:“帝姬回來了,去了一趟清涼寺可消瘦了不少呢。太後瞧瞧,帝姬的臉頰都瘦下去了,嘖嘖嘖,看著可真叫嬪妾心疼啊。”


    我微微一笑,隻是不語。我向來不甚喜歡璟嬪,不過礙於麵子應付過去罷了,於是道:“多謝璟嬪關心了。”


    璟嬪絮絮道:“帝姬,清涼寺這種地方偏僻的很,以後可別要去了啊。萬一碰上點什麽……”


    母後咳了一聲,道:“璟嬪費心了,帝姬出門自然會當心的。璟嬪得空,該好好關懷慶福才是。慶福這個年紀,是最需要母親教導的時候。”


    璟嬪依依答了“是”,立刻換了口風又歡歡喜喜地道:“帝姬是該去寺裏多拜拜,保佑將來和駙馬和順恩愛,這可是女孩子家的要緊心思呢。聽聞咱們這位新駙馬可是好得很,帝姬想必也十分中意呢。”


    她的話一溜串說下來,我心下已經不悅,隻不理她,低頭和慶福笑語。


    今日的璟嬪打扮得很美,身上一件朱砂色牡丹金玉富貴圖紋的絲羅長衣,香色漩渦紋紗繡裙。鮮豔嫵媚,很合適她嬌小的身量。長發挽成百花髻,扣著一隻亮瑩瑩的翡翠攢銀絲八爪菊花籠,發邊別了小朵的酡紅的月季花,粉白耳垂上一對嵌珠點翠金墜子映襯得麵容更加熠熠有神采。


    其實皇兄曾經寵幸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隻可惜她說話做事實在不怎麽得人心,叫人喜歡不起來。如此,皇兄冷落了她也有很久了。


    為了能重新得到皇兄的寵愛,她時時刻刻都扮得極美麗工整,一絲不苟。


    隻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豈是隻有容貌的。


    今日她這樣來到母後宮中請安,又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必然有什麽話要說。果不其然,璟嬪一邊兒輕輕撫著腕上的金鐲子,一邊兒欲言又止,“太後……”


    母後溫和笑笑,道:“你說,這裏沒有外人。”


    璟嬪看我一眼,道:“太後,如今慶福帝姬漸漸大了,時常見不到她父皇的麵,時時哭吵著要見父皇的麵,臣妾實在沒有辦法。”


    母後奇道:“皇帝昨日不是還在你宮中和慶福一起用膳的麽?怎麽叫見不到她父皇的麵。”璟嬪咬一咬嘴唇不說話,母後想一想,道:“你的意思是皇帝沒宿在你宮裏吧。”


    璟嬪臉上愈加暈紅,似被鬢邊的月季花染了一般,道:“太後不知道,皇上已經一個多月不到臣妾宮裏住了,臣妾……”她咬一咬牙,掩飾不住滿臉的恨意,道:“堇妃快要生產,早不能服侍皇上了,還這樣纏著皇上不放!”


    母後淡淡道:“堇妃快要生產了,皇上難免要多照顧一些。”


    璟嬪見母後話中並無責怪她的意思,越發大了膽子,紅了眼圈道:“太後,臣妾生慶福的時候也沒見皇上這樣日夜陪著呀。何況臣妾最早生育,又和堇妃一起是最早進宮的,如今堇妃還沒生就進了妃位,臣妾隻在嬪位,可不是連累了慶福帝姬也被人瞧不起麽。”


    母後聽她說完,已經蹙眉,仍是帶了笑意道:“這是什麽話,慶福是皇上的長女,皇上又一向疼愛,誰敢瞧不起她。你雖在嬪位,皇帝待你也不薄,日常用度都是按了貴嬪的份例給的。你放心,隻消你安分撫養慶福,恪守本分,皇帝和哀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璟嬪這才稍稍氣平,又道:“多虧太後疼惜沒,隻是堇妃產育之後至少要為從一品夫人,遠在諸妃之上,如今中宮無主,若她一味張狂起來,可要如何彈壓呢。”


    母後再不看她,隻慢慢攏一籠鬢角的頭發,曼聲道:“這又是你管得到的事情麽,有哀家在呢。”


    如此,璟嬪也不再多說,起身告辭了。


    見她出去,母後慢慢收斂了笑意。我輕聲道:“母後,璟嬪可不像是誠心來向您請安的。”


    母後道:“自然麽,她要說的話說完了,還記得請安麽。哀家看她滿心滿眼都在皇後的位子上呢。”又叮囑道:“見了你皇兄別提今日的話,白白叫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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