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皇兄喜滋滋去了,靈素帝姬當晚留在了母後宮中。母後很是喜歡這個小東西,也不怕辛勞,親自抱在了手裏哄著,哼著歌兒給她聽。


    我在一旁覷著母後歡喜欣慰的樣子,道:“母後這下可放心了麽?中宮即將有主,孫女兒也抱在手上了。”


    母後笑道:“做母親的沒有什麽指望,隻盼兒女安樂。你皇兄是真心喜歡堇妃,堇妃也真心對你皇兄,才德也夠做好一個皇後。既是有情兒女,何不成全了他們,何必拘泥於那些陳規陋俗門第之見。”母後微微沉吟,“其實懋妃也是個好的,隻是不知道她現在……唉,算了,哪裏有這麽圓滿的呢。”


    我道:“母後是怕懋妃不能登上後位而心生怨懟麽?”


    母後略略想了想,道:“依懋妃的性子應該是不會的,隻是女人家的心思麽,難免小心眼些。何況依她的位份和家世,在後位上留心也是有的。”


    我嘴上不說,心下卻暗暗有了主意,我笑嘻嘻道:“既然母後萬事和順,堇妃又新有生育,不如請了清涼寺的高僧來祈福好不好?”


    母後看了我一眼,隨口道:“宮裏不是有大師麽,何必再去外頭請那麽麻煩。”說著又逗靈素。


    我早已想好了措詞,不急不緩道:“宮裏頭的大師哪有清涼寺的師傅高明,且在宮裏浸淫得久了,什麽好道行也沒了。前幾日我在清涼寺裏住著,聽住持師傅的佛法論得極好,他又讚持逸師傅的見解獨到。講的可好著呢,母後有空也該聽聽。”


    母後笑:“持逸——就是你準了出家那個宋郎君麽?也好,哀家也想看看是個什麽人,就叫內務府去準備吧。”


    我心下大喜,卻不敢露出神色來,隻依在母後身邊。母後輕輕哼著一首曲子,正是當日我在清涼寺與持逸一同聽見的那首。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大殿深處的燭火被夏風吹得有些晃,窗下夕顏的輕淡芬芳幽幽彌散,母後的容顏在燭影搖紅之中格外的溫柔而動人。她的歌聲低低的,我忍不住道:“母後,這歌我聽過。”


    母後頭也不抬,道:“芊羽,你小時候母後也給唱過的呀。”


    “可是我在清涼寺也聽過,持逸師傅說那裏的村婦農人都會唱。”


    “民歌麽,自然是流傳在民間的,傳著傳著,宮中也都會唱了。”


    其實,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仿佛也有一個男子這樣對我唱過的。溫柔的,寵溺的,仿佛我是他的至寶。


    然而,我沒有說,我隻是惆悵地微笑了。


    原來思念一個人,會這樣的微笑嗬。


    持逸在七日後入宮了,為一月後的皇後冊封禮祈福,在這前一天,堇妃已被冊封為堇貴妃。懋妃沒晉位份,皇兄給了她母家一些恩賞,張小儀和徐美人各進一級晉了禧嬪和恂貴人。唯獨璟嬪素來為皇兄所不喜,並無任何恩賞給她,隻是厚賞了慶福帝姬。


    持逸進宮那一刻,我正和懋妃從通明殿參拜了出來,懋妃正與我說皇兄賞賜了她母親三品南陽郡夫人的封賞。


    我微笑道:“這是應該的,懋妃一向得皇兄敬重,母後也愛惜,這點子恩賞是該有的。”我折了一枝紫薇別在懋妃衣襟上,含笑道:“來日懋妃娘娘若和堇貴妃一般有了生育,封夫人或是四妃亦是情理之中的。”


    懋妃理了理袖口的垂珠流蘇,隻是遙遙望著堇貴妃的月光殿不語,半晌,嘴角含了一縷笑意道:“我怎麽好和正一品的貴妃相提並論呢,帝姬說笑了。”


    我循著她的目光望住月光殿的紅牆飛簷,月光殿是皇兄特地為堇貴妃所建,仿當年昭舒太後所居的鴛鸞殿的格局,宮殿匾額為雙鸞銜珠,飛簷鎮獸皆作鴛鴦交首之狀,可見堇貴妃受寵之深。


    我似笑非笑,隻閑閑撥著手上的翡翠琉璃玉釧,作無心道:“月光殿未必十分好,哪裏及得上皇後所住的昭陽殿呢。一月一陽,尊卑有別。憑她是貴妃也僭越不過去的。懋妃你說是麽?”


    懋妃如玉般潔白的雙靨上浮起一點星子似的笑影,雙眸炯炯看著我,道:“帝姬這話,是指我有皇後之份麽?”


    我微笑應對,“以懋妃娘娘你的家世出身自然勝出堇貴妃不少,若論容貌德行,難道你會自覺差於堇貴妃麽?”


    懋妃臉上閃過一絲陰雲似的黯然和自嘲,伸手扶一扶頭上的累絲嵌珠金牡丹簪,“以帝姬的眼力,會看不出皇上是真的喜愛堇貴妃,而不隻是寵愛麽?若皇上對堇貴妃隻是寵愛,我自信有機會可以勝出她。可是……”她的語氣萎頹下來,“皇上是真的愛她,這是我哪怕有勝她十倍百倍的家世和容貌德行都無法比擬的。”懋妃的聲音有些強行壓製後逃逸出來的哽咽,“皇上眼裏心裏,都隻有她一個啊。”


    我心下也有些黯然,安慰道:“懋妃也不必這樣灰心,皇兄對你也是很好的。”


    懋妃淒然一笑,神情淡定如有似無的一點拂過柳葉的微風,眼中微微閃過一絲無奈與傷懷,“皇上對我隻是客氣罷了,和堇貴妃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有了堇貴妃,哪怕她日後不在了,我做了皇後也沒有滋味兒。何況她在,我若做皇後,隻會給自己找不痛快,皇上本來好好待我的也會因為我阻了她的前程而恨我,我的下場隻怕不會比從前的溫裕皇後好多少。”


    懋妃低首不已,似在極力撫平自己的心緒,再抬頭時,已有了平日的從容端莊,她恬淡微笑,“帝姬知道敬德太妃麽?宮中除了太後和貞儀太妃之外,就數敬德太妃最有福氣,不僅位份尊貴,且她無有子女而得如此高位,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帝姬知道為什麽麽?”


    我隻是搖頭,懋妃繼而道:“敬德太妃知道什麽可以爭什麽不可以爭,識時務而知進退,才有今日的平安富貴。月鏡自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並不想失了自知之明。”


    我笑著拍拍她的手,道:“懋妃這樣明白,將來的尊貴必然不會在敬德太妃之下的。”


    懋妃淡淡一笑,“我隻是不想讓皇上討厭罷了。”


    通明殿外柳樹如眉逶迤,我一個眼錯不見,持逸正隨著主持過來,懋妃見是主持在,便請主持將自己手抄的《法華經》在佛前焚化了。


    我見懋妃沒留意,持了一把水墨繪蘭草的白紈扇假作障麵,輕聲道:“持逸師傅好。不知要在宮隻駐留幾日。”


    他很是落落大方,道:“太後的意思,靈素帝姬滿月,皇後冊封,帝姬下降都要祈福,總要三個月吧。”


    我的笑容掩映在紈扇之後,象牙起棱扇柄上的緋色流蘇垂在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之上,簌簌地有點癢,像是什麽在撩撥著我輕快的心跳。


    懋妃說完了話便來喚我,我隻作不經意,道:“上次師傅講解的經書孤還有些地方不明白,晚上再來聆聽教誨。”


    他溫和一笑,如山風從雲中來,唯覺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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