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快初秋了,竟然那麽快,已到了七月的尾巴尖兒上。


    白日的暑熱退去,夜晚竟有了絲絲涼意。


    床被再錦繡柔軟,身下的玉簟再玲瓏消暑。縱冰肌玉骨清涼無汗,心中也是煩亂難言。


    我不曾想到,母後下手那麽快。


    幸好,持逸終究是留在了宮裏。若在宮外……想起傳聞中聽到的母後對付舊日父皇的寵妃的手段,不是不害怕的。


    聽說……母後親手用弓箭勒殺了冒犯她的妙音娘子。


    聽說……母後在冷宮中逼迫父皇身邊曾經最得寵的華妃觸柱而死。


    還有,鸝妃和溫裕皇後。聽老宮人們說,溫裕皇後到入葬的時候眼睛都是睜著的。死不瞑目。


    我不能不怕持逸會死。


    夏末的深夜靜得連風也沒有,輕薄的素綃紗簾安靜垂下,昏黃如煙的月光照著,周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空氣裏有一些盛放到極致的植物才有的潑辣肆意的甜香,充滿了即將要過去的夏天的那種甘烈恣意。那是夏天遺留在宮殿紅牆翠瓦深處的陽光,讓我回憶起與持逸的點點滴滴,是十六年的生命裏最美麗最繁盛的一個夏天。


    可是,我答允了母後,我會嫁給樓歸遠。


    蘇繡的枕巾針腳細密輕巧,繡成的花卉鶯鳥色澤鮮明光華。一切都是最好的。我咬著枕巾,沉默地不甘心地流下淚來。


    我承認,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嫁衣,雖不如朧月姐姐那般繁華錦繡,珠光寶氣,卻更多了含蓄內斂,溫文爾雅,像極了一個江南煙雨裏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


    九翟盤龍四鳳釵樹金冠,寶光四射。五鑲五滾真紅色流彩飛花的蹙金翬翟褘衣上繡以石青色五鳳圖紋,並以金銀絲線細細勾勒成形。鑲滾襟袖擺邊緣處,下擺與大襟上閃爍著黃玉、祖母綠、水鑽與大顆粒的南珠盤成的春蘭秋菊的華茂圖案。金紅十二破留仙長裙以鬱金香根莖和薔薇花朵染成,闊大逶迤的裙擺上釘著闌幹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籽樣,裙幅上則密密繡滿了一朵連一朵的怒放的石榴花。


    我木然地由著姑姑和宮女們擺布,服侍我穿上精美的嫁衣。


    落地的大銅鏡,鏡中之人穿著貼身的嫁衣,神情淒楚而不甘。


    宮人們嘖嘖稱讚,嫁衣的大小長短無一不妥帖,宮中的繡功自然是好的。


    這麽美麗的嫁衣,我穿上它,竟不是要嫁給我心愛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委屈和不甘,瞬間奔湧上心頭。顧不得宮人們倉皇地勸阻,迅速地扯下嫁衣,向頤寧宮去。


    頤寧宮曆來為太後所居,母後退簾歸養之後皇兄又極盡天下以奉養。夏日暑熱,頤寧宮中遍置雕築玲瓏精巧的冰雕用以賞玩取涼。才一掀湘妃簾進去,便覺有清涼的風撲麵而來。宮殿角落皆種滿了母後最喜愛的小株海棠花。姹紫嫣紅、粉白嬌黃,開得如彩霞凝朵。我徑直走進殿中,摒退宮人,直直跪下大聲說:“母後,女兒不願嫁樓歸遠,請許女兒另擇駙馬。”


    “哦”,母後放下手中的《貞觀政要》,頗有興味的瞧著我,恍若未聞,“嫁衣穿著合適麽?若合適的話,就知會繡院一聲不需再改動了,再讓內務府挑選些新式的首飾器皿……”


    靜一靜氣息,仰頭看著母後:“母後。我要持逸做我的駙馬。”


    良久靜靜無聲。有蟬在宮外的樹上聒噪,“茲——茲——茲——”,那聲音像蠶吐出的絲線一樣,一圈一圈纏住我的心,纏的我發煩。


    我終於沉不住氣,“母後……”


    母後手裏輕輕把玩著一串珊瑚手釧,一顆一顆的緩緩數著那鮮紅如血的珊瑚珠子,一語不發,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一毫情緒的波動,隻一雙眼睛精光清明。殿中烏金鳳翔大鼎中焚著輕煙嫋嫋,淡薄如霧靄,越發顯得輕煙後母後的容顏清淡如蓮,寶相莊嚴,遙遙如在天際。


    半晌,母後方輕輕一笑,對身側侍立的槿汐姑姑道:“傳哀家的懿旨。八月十六雪魄帝姬下降,為禱福壽,賜清涼寺為帝姬妝奩。”


    “母後。”我一掙聲:“我要的是持逸,清涼寺予我又有何用!”


    母後的目光銳利如寶劍的鋒芒從我臉頰上深深掃過,直看得我頰上微微發疼:“芊羽,你睡意未醒,回去用冰水湃一湃頭腦再來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蘇合香甜涼的氣息仿佛要沁入腦仁:“母後,兒臣心意已定。八月十六除非的兒臣要嫁的是持逸,否則兒臣決不出閣。”


    母後的身子微微一抖,發髻上累累的釵環玎玲一響,鼻翼微微張闔,呼吸漸次沉重起來,槿汐姑姑知道母後是怒極了,慌忙奉了一盞冰鎮梅子湯道:“天氣暑熱,太後飲盞梅子湯再與帝姬說話吧。”


    母後看她一眼,勉強飲了一口放下,眼中精光一輪,極力著抑製怒氣,徐徐道:“既然你如此執著,哀家就把持逸的屍身賜予你罷。”母後的麵龐似乎是含著溫潤的笑容,然而我隻覺得寒氣逼人,母後漫不經心道:“芊羽,不要叫母後學唐太宗,哀家也不忍得看著持逸和辨機一樣的下場。”


    我霍然站起身子,目光灼灼逼視著母後,珠翠圍繞下母後的冰雪姿容有種不真實的冷冽神氣,迫得我如同浸在寒冬臘月的冰水中,涼意從腳底直竄而上。“兒臣也不是高陽公主,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被殺橫屍。”頭腦似被烈火轟地一燒,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紅了,怒氣與害怕在胸口不顧一切的洶湧跌蕩,如萬馬奔騰不休。竭盡全力屏住氣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擲地有聲:“母後可以殺了持逸。持逸一死,兒臣必不苟活於人世。”


    槿汐姑姑臉色大變,慌忙勸道:“帝姬何出此言!”


    我慢慢端正衣衫,複又下跪道:“兒臣是天家帝姬,一言既出,定無反悔之意!”


    母後聞言一愣,右手掣過案上的梅子湯盞一舉,湯水已然灑了出來。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湯盞放了下來。猩紅湯汁的顏色落在月白錦緞的地毯上像一灘凝固了的血液,我默默不語。


    母後怒極反笑,朝槿汐姑姑道:“好!好!你瞧哀家生的這三個女兒!”母後一提到兩位皇姐,語氣中已帶了一絲微不可覺的悵然與無奈,“哀家隻有這三個女兒。遠嫁了的朧月自是不必說了,她去國離家是為咱們大周換一份江山安寧。靈犀這一生是不會再嫁了。”母後語氣中的哀痛之意漸次明顯,鳳頭金釵嘩嘩亂點,聲音玲玲如急雨,“哀家眼前隻餘了你這一個女兒,如今倒好,你為了一個和尚竟要與哀家以死相爭。你……你……”母後一口氣哽咽在喉間,槿汐姑姑嚇得臉也白了,慌忙去拍母後的背,便要叫人進來。母後極力揮手,又咳又嗆,斷續道:“糊塗!……這樣子……能叫人瞧見麽?!”


    我嚇得魂不守舍,眼淚嘩啦落了下來,忙不迭跪行至母後膝下,雙手端了茶盞喂母後喝下去,竭力撫著母後胸口讓她氣息平靜。好一會兒母後才平定下來,我垂淚道:“兒臣不是故意要惹母後傷心氣惱。萬望母後垂憐女兒,女兒不能嫁一個自己不鍾愛的人,淒苦一世。”話語未定,終於忍不住伏在母後膝上嗚咽著哭了起來。母後的裙上繡著牡丹鳳凰的花色,針腳細密,那鳳凰羽毛光華,展翅直欲從衣上騰飛而起。哭得久了,連牡丹那樣鮮豔嬌媚的顏色也被淚水洇成了頹敗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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