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並無外人,我收斂了笑意,“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瑃嬪心眼兒小,還以為是皇上特意囑咐,所以格外羨慕。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過這樣的旨意呢?所以隻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自然話說白了,本宮說這話是承情,也是擔了黑鍋,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麵紫漲,耳後燒得都透明了,低低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拂去她耳邊垂落的碎發,“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早知他時常在你宮外,豈非走出去就能相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意態嫻靜,“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奧熱到難以言語,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而眼前江婉儀,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至於那個人是誰,不必妹妹告訴本宮,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妹妹隻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養胎。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垂地無聲。因著沁水生性喜靜,周遭素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用粘竿粘走了。這樣靜,靜得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奧城裏。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淚來,“嬪妾求你,求你不要殺了陸離,不要!不要!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嬪妾已經知錯了!”她痛哭失聲,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嬪妾知道自己無用,有時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嬪妾害怕,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肚子,死死不發一言,隻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見她如此,驟然清明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不敢遲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內堂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致,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淩賞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然而那些東西隻是那樣堆放著,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繚繞,華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裏。


    我方坐下,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麵前,我抑製不住心底的驚愕與訝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雖然從前我們什麽都沒說過,可我和他都明白的,隻要不離開九王府,咱們總會在一起。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來往的,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為妻。不久,六王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我也被德太妃選中,送入宮中。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那時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軍,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認。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二月裏冬寒剛下過大雪,誰知我的轎輦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幾個抬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連我也扭傷了腳,一時又尋不到人。天寒地凍,我既擔心皇上那裏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正氣急交加的時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他幫我遣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我的腳傷不輕,他便背我回玉屏宮請太醫診治。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記得那時候太後病勢反複,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並無空閑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頤寧宮驚擾太後,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了下去,像倦了的雲朵,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著同樣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白淨的雙頰。唇角一絲笑意,似悔非悔,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低低歎道。


    “隻有那麽一次,隻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隻有一次?我也隻有一次。眉莊,或許也隻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我的人生會是什麽?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製後的煎熬與後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院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灘血似的,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裏,我倏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你拿得準麽?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這個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茫茫的,眼神迷離而沉醉,“或許是皇上的,或許是陸離的,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拚命搖頭,“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


    我心中發狠,這個孩子,留不得的。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玄汾、德太妃、我,陸離和沁水,我們都會被這個孩子害死。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太妃也是無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斷不肯做這樣傷陰騭的事情。”


    她苦笑,無限淒惶,“是我和他沒有緣分,我怨不得別人。”


    我歎口氣道:“你有著孩子,別多想。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我在燭光下把玩著牌九,一記又一記摩挲著,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著一隻蓮花紋亮銀盅,紅棗燕窩,熱氣氤氳,“娘娘再煩心也該顧忌著自己身子,晚飯就沒胃口,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著頭發,係著一件薄綢碎花寢衣,心煩意亂,“這件事,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無謂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德太妃年紀也大了,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舀著燕窩,“那孩子不管是誰的,但隻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皇上也不是傻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歎一聲,隻是無言。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麽?”


    我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我隻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宮裏的孩子,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籲一口氣,“薑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其實若細細查下去,皇後那邊……”


    我心頭恨起,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後做的,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後做的。隻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頭應允了。我慢慢吞著燕窩,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我兀自沒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著扇子,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旁逸斜出的花樹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雲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有兒啼的聲音大作。我倏地醒轉起身,有穿著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進殿內,一頭撲進我懷中,露出幾顆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潤。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緊緊抱在懷中。乳母緊跟著跑進來,滿麵憂慮,“小殿下又做噩夢了。”


    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著。孩子還小,對我極為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裏,軟軟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為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為我用妝粉掩蓋,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後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著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來不免驚惶,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隻用手下意識地護著小腹,怯怯喚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用指尖推到她麵前,我的指甲塗了暗紅的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我頓一頓,“孩子,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為什麽?”


    我不欲與她多廢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裏那麽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幾個,薑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去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仿佛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了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著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隻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地垂著頭,手心緊緊握著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麽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著,“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地思索著,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麽?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著頭,抖索著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著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著,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繡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麽在宮裏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為難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並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了不會要他的性命就決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著。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隻以眼角一縷瑩然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異常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著問。


    我隨手折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梔子輕嗅,“可惜了你為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粉,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隻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為何突然不忍心?”


    我隻是淺淺笑,“昨夜抱著潤兒睡了一夜,忽然很想念她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隻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嚐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總還有些憂慮,“可是為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已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後。”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為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麽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裏,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淩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著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歎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淩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裏外的館林行宮戍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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