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世幾許,隻覺得身體了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地握住。我勉力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人影幢幢,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隻覺得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淩的聲音在耳邊驚喜響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麽?我看到玄淩焦慮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裏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虛逼得我喑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麽?”


    玄淩的麵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淩痛苦地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紮著撐起身子來,奮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麽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麵。


    玄淩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麵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嚇得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裏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嚇得放聲大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淩緊緊抱住我,抱得那麽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憑此來發泄他與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低在我耳邊懺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飲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隻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隻喝了一盅酒,並不敢多飲,誰知……誰知……”


    皇後穿著真紅金羅大袖宮裝,在我榻邊坐下,她撫一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有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著你兩日。”皇後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淩略點一點頭,“皇後費心了,朕再陪陪嬛嬛。”


    我隻是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豔陽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淒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我隻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眾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啷”一聲,濃黑的藥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孩子的胎動麽?胎氣正常,孩子也十分壯健,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娘娘當時腹痛隻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致胎氣大動,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仿佛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倏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溫實初道:“怎會?當時本宮隻是一時難耐痛楚,爾後暈厥過去,醒來後就已沒有了孩子。”我的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麽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失色,“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的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淩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後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奴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在娘娘身邊。”


    德妃麵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呆,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後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暈過去了。”


    玄淩沉著臉,又問一遍,“那麽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隻有皇後。”


    “槿汐離開後到你看到皇後時應該時隔不久,都隻有皇後一人麽?”玄淩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後麵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隻有臣妾。”皇後麵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生,“可當時皇後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她又怎會再捶擊自己腹部?”


    皇後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淩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麵上撤去,皇後隻得坦然道:“臣妾當時隻有留下照拂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後辛苦。”玄淩淡淡道:“隻是皇後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後一怔,“淑妃痛得拉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麽?”玄淩問:“淑妃隻是痛得拉住皇後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後的口。”


    皇後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麵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後。可是皇後能告訴朕麽,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後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著道:“或許淑妃的胎像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像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你把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後請過目。”


    玄淩蹙眉道:“皇後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黃芪、白術、阿膠、黨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後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己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淩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臒的麵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後覺得能夠自圓其說麽?”


    皇後的麵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複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後害過別人,皇後勿要多心。”


    皇後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後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六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淩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盡失望與鄙夷,“果然。”


    聽得此言,皇後霍然而起,神色冷竣,發上別著的一支金鑲玉鳳凰展翅步搖振顫不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淩冷然道:“皇後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後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玉翠如雲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麵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後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聲飲泣的我,語意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後,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繈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後到來看望孩子,卻未發現女嬰已死便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後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隻有王皇後一人,王皇後百口莫辯,終於被廢。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後!”


    我並未動怒,隻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我冷笑,“皇後好無辜!是皇後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暈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暈厥中捶殺孩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刃俱已施盡。我與她之間,今朝必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玄淩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道:“綰綰,你看見了什麽?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裏,別怕別怕!”


    朧月隻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蒙中,有無限淒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後麵上刮過。玄淩再三詢問,她隻是拚命膩在玄淩身上,往他臂彎裏躲。


    皇後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後,你看見什麽?”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門外!


    她看見了什麽?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後相處的時日比我多得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近。


    宛若在臘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的驚嚇,猛地推開皇後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厲聲尖叫起來,“母後去打淑母妃的肚子!她在打淑母妃肚子!”


    德妃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抱住厲聲喊叫滿頭大汗的朧月,一徑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後厲聲冷笑,指著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淩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後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隻是八歲的孩子,她能撒謊麽!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她!”玄淩眉心愈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後麵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後,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荒謬!”玄淩太陽穴上幾欲迸出的青筋顯示了他升騰不滅的怒氣,“你以為朕是唐高宗,輕易被人蒙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視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後驟然跪下,厲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事。”


    玄淩轉過身,留給皇後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後聽罷。”他吩咐,“皇後心腸歹毒,殘害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後那邊,朕自會去回。”皇後還欲再說,玄淩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淩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後聞及此事大驚不已,然而細細查問下去,皇後自然難以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調教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後無可反駁,隻好由得玄淩禁足皇後,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後手中。


    但是廢後的旨意,遲遲沒有下來。玄淩對朱宜修,也沒有再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嫋嫋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這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濕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著《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皇後眼看不好,急急推我,“淑妃!淑妃!”


    我並無反應,皇後急忙推門出去——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立著,玩著手中的香櫞。正好德妃過來,皇後拉住她道:“淑妃痛暈了過去,太醫還未過來,你快來看看。”


    皇後背對著我,遮住了德妃的視線。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一瞬間。我凝聚起身體所有殘存的力氣,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著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皇後說得不錯,我與武曌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確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臉,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惶的雙眼,像墜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己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著落葉發呆。我悄悄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著一個裝著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後與誰爭執,都不要幫母後。”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失去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隻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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