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太後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眾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淩為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後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淩也乏得很,每日隻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淩,為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台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台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候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紛爭算計不斷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舒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仿佛還是在淩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隻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得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裏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鑼,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歎息了一聲,帶著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著龍涎香清苦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克製著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淩仿佛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台荷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淩牽著我的手一路行去,遊廊曲橋曲折還複,廊下養著數十隻紅嘴相思鳥,——那原是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的,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清淩淩碧水裏遊著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翅的鷺鷥棲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亮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蕩滌後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淩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木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淩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著,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輕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淩端坐著,手裏擎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著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隻把閑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到了尾音處往往帶些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著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襇褶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著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那樣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霧一樣彌漫整個庭院,絲竹亦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灑在叢叢花樹間,分明隻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淩猶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直到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淩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王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是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鬆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是雪白盈潤珍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襯裙外係著鬱金色敷彩輕容花籠裙,用金線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托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中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後請安麽?”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裏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為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淩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歎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了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淩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裏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麽?”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淩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淩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欺瞞,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兒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稟說夫人已去太後處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燕禧殿侍疾,因為太後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辯。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淩頗見疑色,“為了什麽事情,你得罪蘊蓉到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隻咬唇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為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淩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為此遷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為自己固寵而已!”玄淩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為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亦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淩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釧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釧是南詔的貢品,手釧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麵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模樣,晶瑩剔透,手工精致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淩親手把手釧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著,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著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釧,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氣。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纏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執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筅疾疾攪擾,“《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候湯、習茶五環,其中候湯最為要緊。煎好的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一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淪為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茶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的花茶好許多呢。”


    玄淩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上。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反而不美。”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為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淩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書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眾人言笑晏晏,論起茶道,倒是一派天家和睦的景象。


    遠處,有絲竹管弦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縈漫。起初隔得遠,隻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著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清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複複隻唱著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淩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眾隨行,循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住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淩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麵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麽?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請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淩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性……”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莫愁歌》。”葉瀾依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著玄淩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複複隻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地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是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淩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台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麵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淩靜靜地佇立著,聽著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著重複著,歌頌著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也是被斷送了的一生。他平靜地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麵,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是一朵絢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究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征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後垂危,莊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著降為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淩衣襟,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後病重,皇後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後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後心裏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著後宮人心動亂。”


    玄淩微微屏息,似在平息著胸口暗湧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便胡母妃平素驕矜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後鳳體大安後再說吧。”


    玄淩擁著我起身,默然望向燕禧殿,眸色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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