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誌並沒有暈去,我的身體被奪門奔入的槿汐慌亂抱在了懷裏,忙同溫實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溫實初滿麵痛悔,一張臉渾無人色,牢牢抓著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突然告訴你的,我……”


    我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隻問:“他為什麽會死?好端端的,為什麽會翻船連屍身也找不到?”


    溫實初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濕,“已經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殘骸,那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並沒有分別,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經行駛,生膠繩索斷開,船便沉沒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邊送他離開,河浪滔滔,船隻無恙而行。我淚眼迷離,“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並沒有事啊!”


    “不錯。去時坐的那艘船並沒有問題。據造船的工匠說,船身雖然與他們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卻不是了。可見是船停在騰沙江岸邊時被人調了包。”


    我越聽越是心驚,“誰要害他?是誰要害他!”


    溫實初摁住我不讓我掙紮,急痛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是誰做的也不可知。現在宮裏已著人去知會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屍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發喪。”


    我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克製,隻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隱隱作痛,我幾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屍首都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死的!”


    溫實初死死摁住我的身體,“嬛兒,你要鎮定一點。騰沙江的水那麽急,泥沙滾滾之下,屍體就算找到也認不出來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覺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溫實初,“溫大人也太不曉得輕重了,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麽。娘子懷著身孕,這樣的事情即便要說也得挪到娘子生產完了再說。溫大人一向體貼娘子如同父兄,怎麽這個時候倒犯了糊塗呢?”


    溫實初用力一頓足,道:“我不忍心瞧她為了等那個人等不回來的人等得這樣吃力。”他握著我手臂的力氣很大,聲音卻愈加溫柔,那樣溫柔,幾乎讓人想依靠下去,“你雖然傷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來。若你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七日失魂散我會照舊讓你服下去,由槿汐她們報你病故。然後帶你離開這裏咱們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他的眼裏隱約有淚光簌簌,溫然閃爍,“嬛妹妹,我會待你好,把你的孩子當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淚流滿麵,全身的氣力在得知玄清死訊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他的話,我充耳不聞,隻癡癡地流淚不已。


    槿汐愁容滿麵道:“溫大人現在和娘子說這個也是枉然,隻怕娘子一句也聽不進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說吧。”


    浣碧哭泣著爬到我的床頭,一把奪過溫實初握著的我的手臂,摟在自己懷裏。浣碧悲痛不已,痛哭著向溫實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說罷不再理會麵紅耳赤的溫實初,抱著我的手哀哀慟哭,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長姊,我隻要能看看他就好了,隻要每天看著他笑——不!不用每天,偶爾就好,哪怕他不是對著我笑,我也心滿意足。”她的哭聲字字尖銳紮在我心上,紮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我說不出話來。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後、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聲幾乎要撕裂我的心肺。這一輩子,兩情繾綣,知我、愛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這個與我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又要嘔出血來。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說了叫我傷心,轉頭向溫實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藥灑在身上了,溫大人給看看有沒有燙傷吧。”


    溫實初忙著掀起浣碧的褲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燙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溫實初如何為她上藥,隻一味哀哀哭泣。


    溫實初忙得滿頭大汗,一壁幫浣碧上藥抱紮,一壁與槿汐強行灌了我安神藥讓我休息。


    醒來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我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心裏,好似一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夢半醒的一個瞬間,我幾乎以為是在做夢,隻是夢到溫實初向我說起玄清的死訊罷了。然而浣碧的哭聲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我的耳朵裏,她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歎,幽幽不絕如縷。叫我記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睜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幹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我的失去和傷心。


    槿汐見我醒來,忙端了一碗湯藥來道:“溫大人說娘子方才太激動已經動了胎氣,斷斷不能再傷心。娘子先把安胎藥喝了吧,溫大人明日會再來看娘子。”我茫然地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藥汁,喝完,隻倚著牆默默出神。


    秋日的謹身殿裏,我因思念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後扶起我,聲音溫和如暖陽,漫天漫地揮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他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掌紋的觸覺,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愁緒和堅定,“我會等你,等你心裏的風再度吹向我。隻要你願意,我總是在你身後,隻要你轉頭,就能看見。”


    蕭閑館裏推窗看去,滿眼皆是怒放的他為我精心培植的綠梅。


    夜雨驚雷,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麽?”


    他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他說,“我總以為,這一輩子,能留得住的,也隻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隻要你。”


    他用力點點頭,語氣堅如磐石:“等我回來,我便和你再也不分開了。”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劃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我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禦,歲月靜好。”


    合婚庚帖還沒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隻消他回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騰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屍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來了。


    他睡覺時微蹙的眉頭,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夾著我的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那種溫潤如玉的光彩,他說那些深情的話時認真執著的表情。


    我再也見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依稀還在耳邊,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你也不會回來了。


    轉眼瞥見案幾上的“長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內大慟。“長相思”還在,“長相守”卻是永遠也奢望不到的一個綺夢了!


    這樣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過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經停止了,溫實初來了幾次我也恍然不覺。


    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我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我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藥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麽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我聽她平靜地講著,仿佛那隻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藥。藥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藥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藥遞到我唇邊,“娘子請喝吧。”


    我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我怎麽能喝?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我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藥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藥汁傾地時有淩厲的碎響。浣碧幾乎是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雙腿淒厲呼道:“長姊!你不能不要這孩子!”她伏地大哭,“這是王爺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輕輕撫摸過浣碧因傷心而蠟黃削瘦的臉頰。腹中微微抽搐,我閉上了眼睛。寂靜得可怕的禪房中,“嗑噠”一聲輕響,我下意識地低頭,原來一隻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斷在了掌心。


    我沉緩了氣息,靜靜道:“槿汐,這碗落胎藥我不會喝。我要這個孩子!”微冷的空氣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僅這個孩子,還有我的兄長家人,我都要保住他們。”再沒有淚意,所有的眼淚在得知他死訊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就得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槿汐麵露喜色,深深拜倒,沉聲道:“這才是奴婢認識的甄嬛。”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我依舊要活下去。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為了死得無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尋短見了。才想到出此下策來激一激娘子。”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經不是曾經會因為傷心而頹廢自棄的甄嬛了。


    我安靜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換過來的安胎藥,我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裏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靜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聽見溫大人這幾日的深情勸說?若要和溫大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我搖頭,“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和溫實初在一起的。”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我的哥哥神誌不清被困在嶺南,我甄氏一族沒有人來照顧,從前清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我輕輕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溫實初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輩子,我隻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麽做?”


    我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頭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裏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裏這個孩子注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父兄,從前我步步隱忍隻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瘋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我切齒,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低低驚呼,“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隻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我的目光在瞬間淩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我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默然無語。玄淩,這個記載著我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我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我生命裏最好的華年。


    大周後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我才驟然驚覺,我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裏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我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我,他曾在夢裏喚我的名字。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盡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麽?”


    我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麽?”我抑製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麽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麽?隻是小姐若和皇上隻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裏,有人動了殺機,咱們隻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我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浣碧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宮中是最好的法子,隻是小姐要怎麽做?誠如小姐過去所說,大周的廢妃都是老死宮外,無一幸免。”她的語氣心疼而不忍,“皇帝這樣對小姐,小姐還能在他身邊麽?況且小姐一旦回宮,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小姐不是沒受過。”


    我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麽?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麽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要鬥死在宮中,隻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麽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舊好不過是個盤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跡、做得讓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緊的事。”


    浣碧臉色雪白,淚痕中微見淩厲,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裏我便跟去哪裏。”


    我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吞下槿汐為我拿來的食物。滾燙的粥入口時燙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我不會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劑安神藥,輕聲道:“娘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要籌謀的事多呢。”


    我閉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此覺醒來,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


    溫實初來時,我也不對他細說,彼時我正對鏡自照,輕聲道:“我很難看,是不是?”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我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是否姣好,然而他依舊道:“你很好看,隻是這兩天氣血不足臉色才這樣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著身孕,氣血不足對孩子不好,勞煩你開些益氣補血的藥給我。還有,從前的神仙玉女粉還在麽?”


    他更吃驚,“好好的怎麽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決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現在這樣憔悴支離,生下來的孩子怎麽會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氣補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內外兼養。”


    溫實初靜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氣補血尤以藥膳為佳,我會每日配了來給槿汐。”他的聲音沉沉而溫暖,“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調養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氣補血的藥膳要見效的快才好,我最討厭見著自己病怏怏的樣子了。”見溫實初離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兩人低低應了一聲“是”。浣碧輕聲道:“若溫大人要知道小姐有這個打算,隻怕要跳起來攔著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聲,“何必叫他自尋煩惱。”


    因著槿汐說“桃花可以悅澤人麵,令人好顏色”,彼時又是春上,百花盛開,庭院裏一株老桃樹開得燦若雲霞,於是槿汐與浣碧日日為我搗碎了桃花敷麵。溫實初讓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來熬粥,又日日滾了嫩嫩的烏雞讓我吃下。


    玄淩一向愛美色,這也是我賴以謀劃的資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餘日後,哪怕心的底處已經殘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複過來了。


    我黯然想道,原來人的心和臉到底是不一樣的,哪怕容顏可以修複,傷了的心卻是怎麽也補不回來了,任由它年年歲歲,在那裏傷痛、潰爛、無藥可救。


    浣碧有時陪我一起,會有片刻的怔怔,輕輕道:“小姐那麽快就不傷心了麽?”


    我惻然轉首,“浣碧,我是沒有功夫去傷心的。”我低頭撫摸著小腹,“在這個孩子還沒又顯山露水的時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妥。”


    浣碧歎息一聲道,繼而軟軟道:“我明白的。”


    夜間槿汐服侍我梳洗,柔聲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話娘子別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難過並不比我少。”


    槿汐輕輕歎了一聲,道:“娘子的傷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時候,說不出來的傷心比說得出來的更難受。”


    我黯然垂眸,“或許浣碧覺得,我的傷心並不如她,我對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妝台上,軟弱道:“槿汐,有的時候甚至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槿汐攏一攏我的鬢發,語氣和婉貼心,“浣碧姑娘的傷心是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爺,而娘子,卻是傷心得連自身都可以舍棄了。”


    夜色似冰涼的清水湃在臉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傷心了。”我屏息定神,“這不是我能傷心的時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這宮裏有沒有能在皇上麵前說得上話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精光。她的聲音執著而堅毅:“唯今能在皇上麵前說的上話的隻有李長,他從小陪伴皇上長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設法回宮,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機會。”


    我神誌清明如閃電照耀過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宮,必定得要人穿針引線。我本來是思量著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慮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後身邊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邊行走,一則傳遞消息不方便,二則不能時時體察皇上的心意,萬一提起的時候不對便容易壞事。”


    我的容色在燭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隻有李長。我在宮中時雖給了李長不少好處,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宮的機會微乎其微,李長為人這樣精明,怎會願意出手幫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長不肯幫,咱們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幫。不僅安排娘子與皇上見麵需要他,以後種種直至回宮都需要他。”我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槿汐了,我甚至覺得,這樣在宮中時就事事為我謀劃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後若知道娘子懷著身孕回宮是一定要想盡辦法阻攔的,或許還會把娘娘懷孕的消息瞞了下來。太後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麽對娘子回宮的態度也就會模棱兩可。即便太後知道了,關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宮去,皇後若使出什麽法子要耽擱下來也不是不能。而宮中的美人繁花似錦,皇上若一時被誰迷住了忘記了娘子,奴婢說是一時,隻要有一時皇上對娘子的關心放鬆了,那麽皇後就有無數個機會能讓娘子‘無緣無故’沒了這個孩子。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娘子是經曆過的,皇上有多麽重視子嗣,沒了肚子裏這個孩子,娘子真是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了。”她的喉頭閃出一絲決絕的狠意,“所以,娘子現在在宮外,要讓皇上想起來要見娘子,將來要讓皇上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把娘子接回宮去,時時刻刻惦記著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一個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隨時提醒皇上。那個人——就是李長。而收買李長最好的辦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隱約猜到了些什麽,心下不禁漫起一點惶恐,原本是一點,但是隨著槿汐臉上那種淒清而無奈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的惶恐也一點一點擴散地大了,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麽……”


    槿汐的手那樣涼,我的手是溫暖的,卻溫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記起從前在太後宮,太後抄佛經常用的那支毛筆是剛玉做成的筆杆,堅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樣一點一點沁出來。冬日裏握著寫上片刻,就要取手爐來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點心酸的笑意,“內監是身子殘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輩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錢財也填埋不了。所以他們常常和宮女相好,叫做‘對食’1,就當聊勝於無,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個激靈,幾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來,我大聲道:“槿汐,我不許你去為我做這樣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樣單薄,她淡淡道:“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長垂老之輩不喜年輕宮女,亦要個能幹的互為援引。何況奴婢與李長是同鄉,剛進宮時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識,他也未必無意,奴婢願意盡力一試。”


    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絕,“槿汐,你跟著我已是受盡了旁人沒受過的辛苦,現下還要為了我……”我說不下去,更覺難以啟齒,隻得道:“‘對食’是宮中常見的事,內監宮女私下相互照顧。隻是他終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緩緩撥開我的手,神色已經如常般鎮定了,她道:“這條路奴婢已經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勸也是無用。槿汐身為奴婢,本是卑賤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當求娘子給奴婢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吧。至於以後……不賭如何知道。萬一幸運,李長就是奴婢終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槿汐臉上,她的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拂一拂裙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我驚呼道:“槿汐,你去哪裏……”


    槿汐轉身微微一笑:“李長在宮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裏,也有把握能見到他。”


    我清楚她這一去意味著什麽,苦勸道:“槿汐,你實在不必這樣為我。咱們總還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隻是一味淺淺的笑,“娘子回宮本就對李長無害,若得寵,更是對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撥開我拉著她的手,輕輕道:“娘子說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麽不可拋棄。那麽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麽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會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慘白的一張圓臉,幽幽四散著幽暗慘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無數鬼魅怪異地聳著的肩,讓人心下淒惶不已。


    我第一次發現,槿汐平和溫順的麵容下有那麽深刻的憂傷與哀戚。她緩緩離去,一步步走得極穩當,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麽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釋:


    1對食:原義是搭夥共食。指宮女與宮女之間,或太監與宮女之間結為“夫婦”,搭夥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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