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了一晌,見太妃麵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辭,太妃向玄清道:“兩個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謹答了“是”,於是阿晉牽了“禦風”跟在我與浣碧身後,玄清走在身邊。浣碧時時回頭與阿晉說笑幾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無意道:“方才聽太妃說起,王爺這幾月去了川蜀一帶。”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興起,說我曾遊曆蜀中逗留多月,於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帶,留心官員政績如何。倉促得命,於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來還想讓阿晉來稟告母妃,也來告訴娘子一聲,可惜時間倉促,到底是來不及囑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別,也快三月了。”


    他輕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間的涼爽的風,帶著植物汁液獨有的茂盛清潔的氣息,道:“自從上次與娘子見過,已經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聽見誰拿著一把小銅錘子敲開了一枚胡桃的堅硬的外殼,“咯”一聲硬殼裂開的聲音,堅果的那種被包裹在堅硬後清澀又夾著甘甜的柔軟香味倏然就撐滿了整個荒涼內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爺記性真好,又如此重視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樣呢。”


    浣碧說者無心,我心中一沉,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斂服帖下來,臉上已經轉換了淡漠的神氣,“王爺博覽群書、博聞廣記,記性自然是好的,至於……”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於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為娘子的雙親皆在江州。”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回來時轉道去了江州,雖然耽擱了兩天行程,總算不負此行。這信娘子請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時有一瞬間的顫抖,淺黃色信封上別著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裏開了第一朵荷花,我瞧著好,一並折來了。”往往書信裏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遠方人的思念與牽掛,更是家人密友間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卻別出心裁別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帶笑的聲音對我說:“快打開吧。這是甄大人給娘子的家書嗬。”


    我抖縮著手打開,爹爹熟悉的字跡依舊,工工整整寫著,“我與你娘俱好,安心即可。聞得兒與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勞之工。隻不知珩兒如何,牽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過於掛懷。”


    千言萬語,爹爹的眷眷之心,隻凝成了這幾句,對我的心,對浣碧的心,對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筆力猶健,可見身子沒有大礙。我去之時,聽聞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頗得愛戴。大人自己亦道,遠離京都朝廷,紛爭既淡,過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淚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雖未去過,卻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爹爹與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語罷,聲更嗚咽。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讓我抵在他的肩頭依靠,輕聲安慰道:“江州雖苦,人卻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與甄大人一聚,聽他言語之間頗有隨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紛爭內鬥無數,縱然風光繁華,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樂清靜之處,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語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後宮明爭暗鬥,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過得平和安靜。到底身家性命,是閉榮華富貴更要緊的。身為父母,隻盼兒女能平安,就是畢生最大的願望了。”


    我啜泣道:“隻是不曉得哥哥怎樣了?”


    他慢慢伸出手來,輕輕撫在我的頭頂,他衣衫柔軟的布料,迅速吸盡了我的眼淚,“我已派人去打聽,你哥哥流放嶺南,比不得甄大人還在為官,自然不能有家書。隻是聽嶺南的將領說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勞作,修築城牆,精神尚好。隻是……”他停一停,“你嫂嫂與侄兒過世之事,還瞞著他。”


    我悚然一驚,倏地抬頭,“這個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邊地,精神尚好,隻為以為妻兒都安好健在。你不曉得我哥哥有多愛重嫂嫂和致寧,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著嘴不敢再說。


    他道:“我曉得,自然也會盡力幫忙瞞住。昔日與珩兄同為平定汝南王一事殫精竭慮,亦算知交一場。能出力處我一定盡力。”


    我驟然發覺,方才伏在他肩頭軟弱哭泣實是太親昵亦太失禮了。臉上熱辣辣滾燙起來,忙穩穩退開兩步,拭去淚痕,以素日的矜持築起壁壘,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禮,還請王爺不要見怪。”我小心把家書折好,貼身放在懷中,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然而在我心中,王爺送來的這封家書,不啻於價值連城。”我深深欠身,“多謝王爺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與娘子知交一場,娘子還要說這樣見外的話麽?”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說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個人選,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晉身上。


    我吃驚道:“阿晉?”


    浣碧臉上騰地紅雲滾滾,阿晉也吃了一驚,兩人抬頭異口同聲道:“什麽?”


    其實阿晉也算是個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晉自小和我一起長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擔保的。而且浣碧與他也算熟識,算不得盲婚盲嫁。”


    阿晉抓耳撓腮,紅了臉囁嚅道:“這個……”


    浣碧慌張道:“我不要。”


    我拉過她的手,柔聲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搖一搖頭,玄清笑向阿晉道:“阿晉,你可願意娶浣碧姑娘麽?”


    阿晉一張臉漲的通紅,見問到他,隻絞著手裏的馬韁,使勁地一下又一下摸著“禦風”的馬鬃,低聲道:“啊?王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玄清又好氣又好笑,“一個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平時的機靈勁哪裏去了?”


    浣碧忽然掙脫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爺不必問阿晉了,即便阿晉願意,我也是不願意的。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輩子,若離了我,小姐孤單一人,即便有槿汐,我與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樣的。今日我已坦誠說了,小姐是我的長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一人受苦,自己卻貪福嫁人去了。”她說得冷靜,亦字字懇切。


    玄清溫和道:“你若嫁給阿晉為妻,常居在清涼台,與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見麵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涼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聲音在瞬間變得尖銳:“那麽王爺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給阿晉呢,還是借我和阿晉婚後讓小姐小住清涼台,究竟是方便我們姐妹相見呢,還是方便王爺與小姐相見?有些話,王爺大可說的明白。”


    浣碧的尖銳和鋒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臉頰上,讓我羞愧而無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我的臉色必定是蒼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幫你的小姐,還是傷她的心呢?”


    浣碧見我臉色大變,不由也著了慌,拉著我的衣袖低聲呼喚:“小姐……”


    玄清的唇色微微發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兒!”


    我在巨大的震動中怔怔立住,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我,嬛兒——以我舊日的閨名來稱呼我。很久,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的名字,即便玄淩,亦是稱呼我“嬛嬛”的。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種與往事重逢的感覺。


    然而,那種感覺隻是如閃電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冷冷撥開玄清扶著我的手,恢複了慣常的冷漠與矜持,輕聲道:“我的法號是‘莫愁’。”


    莫愁,這個名字,生生隔斷了我與往事的不舍。如今,我是帶發修行的莫愁嗬。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傷,默默鬆開手去。


    我淡緩了語氣,“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這樣匆匆說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後,我細細問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語氣堅決而清冷,她依著一株杉樹,身姿筆直而立,道:“既然已經說了,那麽便不必再分兩次,一次說清楚了就是。”她的目光牢牢迫視住阿晉,咬著唇道:“阿晉,你坦白說,你喜歡不喜歡我?”


    阿晉何曾見過女子這樣直接說話的,不由麵紅耳赤,急得都有些結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歡你,可是我隻是把你當做妹妹一樣。”


    浣碧神色一鬆,像是舒了一口氣,道:“你不喜歡我,我自然不會嫁給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可是最要緊的是,我也不喜歡你。我浣碧不喜歡一個人,斷斷不會嫁給他。哪怕她多喜歡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這心思,卻是和我對溫實初一模一樣。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會告訴小姐,不用旁人為我費心安排。我若喜歡一個人,哪怕是嫁於他做妾也是心甘情願的。可是如今,我隻想安安心心陪著小姐。今日我便把話放在這裏。但願我的婚事,以後不要再有人提起。”浣碧狠狠說完,像是了卻了一件極大的心事。然而到底是女兒家,當眾說這樣的話,一張俏生生的粉臉紫漲如血,跺一跺腳發足奔得遠去了。


    阿晉訕訕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氣一向高,如今與我經曆家變,難免什麽事都看得淡了。王爺見諒。”


    玄清也是懊惱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魯莽了,我隻是想早日讓浣碧有個歸宿,卻叫浣碧姑娘生氣了。”


    我心中擔憂浣碧,口中道:“不要緊的,我回去好好勸她就是。”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辭,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時,槿汐悄悄兒上來道:“可是出了什麽事了?浣碧姑娘一回來就哭呢。”


    我進去一看,浣碧果然蒙著頭躲在被子裏嚶嚶哭泣。我心中一陣涼複一陣,一時也無法勸她,隻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來時,發現瓶中供著的荷花一夜之間隻剩了一條姿態完美、略微泛黃的莖幹,淺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圍,似一雙雙飛不起來的蝴蝶,沉靜地躺著。


    我微微歎息,亦是傷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開的第一朵花,總是開不長久的。”浣碧的聲音泠泠響在耳後。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個紗袋中,“等我放到太陽底下曬幹了,再存起來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還難過麽?”


    她清淺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爺是為我打算。”她的唇角淡淡一揚,“在王爺眼裏,我是舒貴太妃故交的女兒,為我安排婚事,嫁給他熟悉的人。有什麽不對?”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麽分明而清晰,“在王爺眼裏我就是跟在小姐身邊的一個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親信隨從,更是半點錯也沒有。”


    我歎一口氣,道:“浣碧,你一向聰明,可是不能鑽了牛角尖。即便昨日王爺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兒,也知道我與你是情同姐妹的。怎會是存心要把你輕易打發了配給小廝呢。就因為他知道我與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兒,才讓你嫁於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為她撩開鬢邊碎發,道:“何況,你與阿晉一向談得來,難免王爺錯了主意。”


    浣碧起先隻是靜靜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頭盯著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漸漸深了下去,“王爺與小姐也是一向談得來的。”


    她咬重了“一向”兩個字,我矍然一驚,“我也隻是與王爺談的來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爺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麽?”


    浣碧咬著唇低頭不語,片刻,道:“我總覺得,王爺是對小姐太好了,還千裏迢迢為小姐取來了家書。”


    “那麽……”我問:“溫實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


    “溫大人從小就對小姐很好,小姐也很會拿捏分寸。當日初來甘露寺,我見小姐受種種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個終身的依靠,哪怕是不為人知的也好。當然,王爺的品性相貌、氣度學識,樣樣皆在溫大人之上。可是……”浣碧遲疑片刻,“王爺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話語,如同一盆涼水,兜頭倒了下來。我沉默,繼而淡淡道:“我何嚐不曉得,他是他的弟弟。況且,我對他,並沒有半分別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著我的身子道:“我曉得昨日許多話,小姐聽了會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沒有對王爺的心思,王爺也沒有對小姐的心思麽,有些事還是早早留心著就好。咱們……咱們經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麽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裏點著的檀香,漸漸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強笑著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沒有那樣的事,王爺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在宮裏還是宮外,他都幫了我這樣多,你何曾見他有一言一語冒犯我。自然,我亦是曉得分寸的。”


    浣碧點一點頭,依在我懷裏,嚶嚶道:“小姐,我從小沒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顧我。如今,也是我們姐妹相依為命了。”


    我撫著她的頭發,柔聲道:“我曉得的,我曉得。”


    然而浣碧的話,一記一記落在我心上,我無聲地歎息。或許,我的確是該和玄清疏遠了。


    我與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於是,下意識的,再不往長河邊去。他是何等樣聰明的人,曉得我的避忌,亦少有來往了。有時候順著風聲,在寂靜的午後,能聽到阿奴嘹亮而歡快的歌聲,依舊唱著那一首: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歌聲穿過一層一層殿宇,棲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靜白厭惡地別一別嘴,“淫詞浪曲,褻瀆佛祖啊。”


    住持卻道:“有心去聽,自然是聽得見的。聽而不聞即可。”


    我歎息,即便我無心,這歌聲亦是落進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卻有幾次發現她往長河邊去,回來時,連鞋襪也被河水打濕了。於是出口詢問,她隻說:“我上次說的話似乎很傷王爺和阿晉的心,有時真的很想當麵致歉。”她停一停,“畢竟,王爺是待咱們很好的。”


    我默默,隻道:“浣碧,你這次說的話和上次又不一樣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訕訕道:“我不過說實話罷了。”


    “那麽”,我問,“你見到王爺了麽?”


    “見過幾次”,她低頭撥弄著衣帶,“然而他隻看著河水出神,都隻是阿晉和我說話。我也無法開口致歉。”


    我“嗯”了一聲,也不作他想。玄清的關懷如常而至,隻是,如今是經了槿汐的轉告了。有時讓她把朧月的畫像帶來,有時,則問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宮裏的情分,自然是槿汐與他更熟絡的。


    夏天很快過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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