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樂而充實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掙紮之中入睡,想著我和清,似乎是沒有未來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說的“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也是“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熱烈與無望。尤其當芳若來看望我時,告訴我任何與我的過去息息相關的宮廷的事。我一次次驚覺,我的身體發膚,都是被深深烙著過去的印子的。


    我不曉得我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他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這樣可惱的身份,讓我尷尬而羞恥。


    可是每一日醒來,看見微薄的晨曦在窗欞的格子裏細細地篩進來,想到這一天裏,我也許又可以看見他,整個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悅和甜蜜裏。


    是怎樣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脹開著,唯覺輕鬆喜悅,這世間什麽煩惱也不會來尋我。


    有時候,我情願自己是一個無知的女子,沒有道德,沒有廉恥,沒有是非觀,甚至……沒有記憶。這樣,我便不會痛苦,不會難過。


    如果可以,我情願拿我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許的快樂。


    我情願。


    這一日,我幾乎是與他在遊蕩,不眠不休,隻覺得這樣被他牽著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嶇,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經年無人走動的石板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艱難。頭頂上是詭異淩亂伸向天空的枝椏,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魎淒厲可怖的手臂,隻是那手臂上一樹一樹全是鵝黃濃綠的葉子,脆薄柔嫩的鮮豔著。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椏深處滴瀝鳴叫著,讓這山穀中空冷寂靜的黃昏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生機。山間有了幾株新開的鳳仙花,隱約開在雜草叢生裏,明媚鮮豔如火。


    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半天裏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紅、翠黃、紫金、嫣藍、柔粉,像最燦爛華美的一幅瀲灩輝煌的織錦……他身前山頂凝聚著綺豔曼麗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後,是晦暗陰沉將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雲如煙霧席卷,低得似要壓下來。


    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在他身上,他轉過身來看我,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他緩緩向我伸出手,“山路難行,我牽著你罷。”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樣皓潔莊嚴,山風嗚咽如梭在我們之間穿行而過,他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飄揚若三尺碧水。


    隻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麵暮色,無限溫軟的夏日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我猶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著,手心細密沁出汗來。


    隱隱有歌聲從山下長河傳來,漸漸聽得清了,原來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這時候聽到不由得心神激蕩,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麽澄淨,聲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風,輕輕道,“你聽。”


    我低聲答道:“聽見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幾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離我那樣近,他說:“我待你也是一樣的心思。”他見我不語,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寫給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翻過整本《樂府》,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這一句話。”


    我仰起臉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纖手,素食久了,雙手那樣蒼白,細薄得透出微藍細弱的血脈,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


    我直視著他,一顆狂亂的心慢慢靜下來,微笑如花綻放在頰上,聲音韌如水邊絲絲蒲草“這回換我來說,我要說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晚風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幾縷歡喜,我對玄清的愛意,從來是隱秘在血管中暗沉湧動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隱逸在心裏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了,隻覺得說不出的愉悅和輕鬆,隻笑盈盈注視著他。


    他的臉上露出那樣溫潤如玉的溫柔與驚喜的神色,在漸漸陰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燦爛的陽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從心裏溢出來,溢至每一寸身體發膚。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歡喜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那樣笑著看著我。


    他的手那樣熱,那樣大,顯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潔淨溫暖的氣息盈在身邊,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我,我的發摩挲著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說:“我們一起走。”


    心似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實我不知道我們可以走到哪裏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宮修行的廢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貴胄近支親王。如槿汐所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聽著他這樣鄭重其事的說,心裏頓覺安慰舒暢。對於邈遠的未來,也有了一絲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零星初綻的鳳仙花兒明豔動人,嬋娟如煙。他執著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頂走,走一步回頭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腳步,一根根地展開我的手指,將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間,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隻看著他。玄清的話語堅韌而執著,微笑道:“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


    心口有錯落的感覺,仿佛縱身躍入海中,濺起龐大而跳躍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歡悅而震蕩的心緒。然後一睜眼見到海底珊瑚光華簇簇,別致伸展在身邊,周遭魚兒暢遊歡快。如同置身在夢中,卻明明伸手就可以觸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夢中啊!我心下驀然一動,突發奇想道:“清,我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並不是在做夢。”


    玄清低頭吻一吻我的鼻子,輕聲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覺得自己傻氣。怎麽這樣傻呢,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話自己了。我臉色通紅,直可比上晚來時漫天的火燒雲,這樣灼熱燃燒在我臉上。


    他一直溫柔地笑著。他笑起來這樣好看,如雲中清歌,揚揚響徹雲霄萬裏。我臉上一熱,越發口不擇言。我凝望著他,我說,“清,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從前這麽覺得,卻始終不敢承認。唉,我如今在他麵前說話真是越來越傻氣了,當真是傻話連篇了。


    玄清扣著我的手,輕笑著歎息,“我的笑,是因為你啊!”


    是因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綻放,亦是為了他啊!我微覺羞澀,低頭看見自己足上最簡樸不過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個歡喜。


    忽然想起當年盛寵時玄淩曾賜給我一雙鞋子。菜玉做鞋底,內襯香料,鞋尖上閃耀著令人燦爛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繡鴛鴦荷花的金錯繡縐蜀錦鞋麵,蜀錦向來被讚譽“貝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況是金錯繡縐的蜀錦,蜀中女子百人繡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價不啻一鬥金之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歡喜與感動,是得獲那樣的殊寵也抵不過萬一的。心裏隻覺得那樣的精美繡鞋的步步生蓮,也不及著一雙芒鞋與他攜手同行的溫馨。


    他與我一同看過晚霞,撫一撫我的頭發,柔聲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麽”,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棲觀看母妃罷。”


    我怔一怔,臉上一層層紅雲迭蕩上來,含羞道:“我怎麽好意思去。”


    他牽過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愛你的。”他見我害羞,“母妃是坦蕩的人。何況,嬛兒,我得到你,你不曉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著想要對母妃說,你的兒子得到了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縱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絕他這樣的歡欣和拳拳心意呢。於是低眉含羞,輕聲道:“好。”


    安棲觀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見舒貴太妃時的心情卻是截然不同了,竟還有一絲難言的緊張。小扣門扉,出來開門的正是積雲,見我與玄清一同而至,不由驚訝道:“今日怎麽這樣巧,王爺和娘子一同來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隻道:“母妃呢?”


    積雲笑道:“太妃才誦經完畢,正喝茶呢。”


    時值夏日,安棲觀裏窗戶洞開,因著周遭樹木繁密,涼風如玉,十分涼爽。庭院的缸裏養著好些蓮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愛。


    太妃正盤腿坐在涼榻上喝茶,見我們來了,隻一味招手笑道:“來得正是時候,積雲燉了百合湯呢。”說著招呼積雲盛了兩碗上來。


    玄清道:“先給母妃行禮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棲觀是一向熟稔的,平時見麵不過行個常禮而已。如今鄭重其事行了一個大禮,舒貴太妃不由愕然,隻拿眼瞧著我,笑吟吟道:“今兒是怎麽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給母妃請安。”說罷扶著我,攜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額,滿麵含笑道:“好!好!總算在一塊兒了。”說著一疊聲喚積雲道:“別拿百合湯了,換紅棗銀耳來!”


    我滿麵紅暈,低聲道:“多謝太妃。”我低首含笑道:“聽太妃方才的語氣,好像早曉得我與清……”我不好意思,於是停口,隻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擺手道:“可不是我說的。”


    太妃笑道:“清兒是什麽都沒和我說。隻是那一日你們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靈犀。真當我老了,什麽也瞧不出來麽?心有靈犀這回事,本當是情意相通的人才會有靈犀。”


    我麵紅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著我的手讓我走近,愛憐道:“好孩子,我當日不過轉了轉這樣的念頭,卻不想你我還有這樣的緣分。”說著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訴我,叫我現在才知道,當真瞞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脈脈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轉,也是剛剛定下來的,兒子趕緊就帶了嬛兒過來給母妃請安了。”


    太妃滿麵歡喜看著我,“嬛兒,如今我也這樣叫你了罷。”繼而歎了一口氣道:“嬛兒,你是個聰明孩子,我打心眼裏喜歡的緊。隻是我略略耳聞,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兒,自小就離了我,也是給苦命的孩子。他多年來尋尋覓覓要找個中意的好女子,這樣年紀了還遲遲不肯成婚,我這個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緊……”


    玄清覷著我笑嘻嘻道:“母妃隻管怪嬛兒吧。我左右拖延著不肯成親,原先不過是不肯由太後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後來,總之是為了她了。”


    我笑著啐道:“太妃麵前,好意思這樣胡說八道麽。”


    太妃作勢拍了玄清一下,笑罵道:“我說話呢,就你話這樣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兒多嘴一句,卻也叫我放心。這孩子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他這樣說,可見對你用心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你們兩個人要好好在一塊兒,也是受了不少磨難的,從宮裏到外頭,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為難了很久。並且,隻怕以後的路也不是一帆風順。”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聽我先說。”又向我道:“從前的路你們算是熬過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心裏安慰的緊。但是以後的路,既然你們一塊兒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許這條路比從前的路還要難,但我相信,事在人為,隻要你們兩人心在一處。你們好好記著我這一句吧。”


    太妃的話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與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淚感泣道:“太妃,方才來時我還害怕的緊,怕你不喜歡我。畢竟我是從宮裏出來的。”


    太妃笑著撫我的頭發,道:“你若說宮裏出來的,咱們三人連著積雲,誰不是宮裏出來的。我知道你在意什麽,隻是過去的都過去了,誰沒有往事呢。大周開國百年,沒聽說過廢妃再回去的。與其老死宮外,不如想法子讓自己過些想過的日子吧。人生百年,能真正順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動不已,玄清摟一摟我的肩,與我相視一笑。


    正巧積雲端了紅棗銀耳過來,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樣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紅棗銀耳。”


    舒貴太妃笑著推她,“傻子,吃紅棗銀耳是有由頭的,你且瞧瞧他們倆。”


    積雲見我與玄清攜手而立,又驚又喜道:“果然該吃紅棗銀耳的。太妃好福氣啊。”


    太妃頗為自得,笑道:“如何?”


    積雲笑得合不攏嘴,“王爺千條萬選,總定不下一個正妃來,果然眼力這樣好。娘子第一回來時,奴婢就同太妃說,娘子瞧著和咱們王爺是一對璧人,沒想到果然有今日。”說著忙忙向我行禮。


    我大覺羞赧,忙扶起積雲道:“姑姑這樣說,可叫我怎麽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總說你這樣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讚成的。”


    太妃笑道:“你們倆的緣分不容易。清兒,你可要好好待嬛兒才是。”一輪明月照著窗,清輝流淌了一地,燭火搖曳其間,太妃柔美的容顏如被鍍上了一層明潔的光暈。


    玄清鄭重道:“是。即便母妃不囑咐,兒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歎著道:“我今日真是高興的很,‘長相思’和‘長相守’又成了一對兒,總算不辜負了。”太妃慈愛地撫著我的手,道:“好孩子,兩個人真心喜歡彼此是多麽難得的事,能坦蕩又心甘情願地愛慕對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禮,“太妃的話,嬛兒銘記在心。”


    自安棲觀出來,玄清神色喜悅,道:“如今可放心了麽?”


    我詫然道:“什麽?”


    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認真了神氣道:“我帶你來見母妃,告訴母妃我們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還是閨閣裏從茜紗窗內望著藍天做夢的少女,心下被《詩經》裏的這句話深深震動,仿佛打開一扇窗,看見情愛浩瀚裏最美的海洋。與我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一般執念不已。


    如今,我與他,我總以為是沒有未來的,卻不想,他把我帶到他的母親身邊,對我說這樣的話。


    心內的感動像開出無數柔軟而芬芳的櫻花,燦爛的擁擠的填滿整顆心。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悅中幾乎要落下淚了。


    他握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聲而堅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點一點頭,伏在他肩上。有他這樣的允諾,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堅持的執信了。


    良久寂靜,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麽好端端這樣說?”


    我笑道:“我從前便這麽認為,隻不過不好意思和你說罷了。”


    玄清和悅微笑道:“母妃的美並不是天生的。或者說從前在擺夷時,母妃不過是頗具姿色,而無這樣的風情”,他見我疑惑,遂解釋道:“隻有一個全心全意愛著的,並且也被愛著的女子才有這樣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畫不出的。在大周的後宮中,清敢斷言,母妃是唯一經曆過完整的愛情的女子。”


    我會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顰一笑才有這般美好和溫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愛情來過的印記。


    借著月光,玄清與我攜手而行,“在宮裏的時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寵妃,除了在你身後默默地看著你,我什麽都不能做。我曾經十分絕望,卻也十分希望你的臉上有我母妃一樣因為愛情而帶來的美麗,我希望皇兄可以給你這樣的美麗。可是除了憂傷和心計,我從沒看過你臉上有這樣的神情。嬛兒,在宮中的寥寥可數的幾次見麵裏,你有幾次是真心愉悅的。每一次見到你那種欲哭無淚的樣子,你知道我有多麽心疼?”玄清的手指溫存地撫過我的眉毛,鄭重無比道:“如今,有這樣的機會,我一定要讓你被全心全意地愛著。”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脈脈道:“我也全心全意地這般對你。”


    玄清溫然而笑,我隻覺得如斯情意深重,連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這一晚睡前,再無掙紮與矛盾的念想,隻安然伏枕而臥。睡足醒來時已是次日午後,夏日的陽光是澄明的金色,隔著青竹細簾渺渺的一絲一縷地透進來,仿佛柔軟的輕紗迤邐在地上,濃一條淺一條。


    我懶怠掙開眼睛,整個人仿佛在浮在睡夢裏。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誰在打著扇子,扇來涼風徐徐。


    我睜眼,卻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覺醒來,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麽?


    這樣寂寥而清淨的山中歲月,我曾經日夜誦讀經文,如困獸一般抵抗著內心不堪的記憶與痛楚,連心境亦是晦暗到陰陰欲雨、暗無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與懂得,隻因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閉的心才能夠一線天開,漏進天外無數清明之光。


    曾經無數個日夜裏,記憶的糾葛夾雜著玄淩的絕情、陵容的背叛、皇後的偽善和朧月最後熟睡的小臉,伴隨著安陵容那一聲悄然在我耳邊的輕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縈繞在我的夢境裏,支離破碎的鮮血和崩潰,蜿蜒成河。


    我無數次從夢境裏驚醒過來,遙想遠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長,軟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嬈,年邁的娘親,和慘死在獄中的嫂嫂、繈褓中的致寧,我恨得極力握拳,握得折斷了一段又一段養得極長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聲,如死亡之聲和仇恨而不得報的痛苦一般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離,一寸一寸卡著我的心房,幾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殘燭。


    若沒有玄清,或許我就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記憶和過往帶給我的無法掙脫的痛苦和淒涼心境之中,沉溺在時間無垠地汪洋白浪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沉溺到底,不知歲月幾何,蕭條到死。


    我隻能拚命念誦著佛經,念誦著佛祖的真言絕句,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在嫋嫋的檀香裏,在群尼吟誦的佛音裏,極力壓製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緒。猶如困獸在萬軍齊發之下,狼奔豸突,總還是逃不過的。


    我原以為逃離了宮廷,寄居在佛院之中,聽著暮鼓晨鍾,或許可以逃避我的無力,安息我的怨恨與悲傷。然而,我躲不開世事,躲不開自己還浸淫在世事裏的心,我終究會在這梵音無盡的吟唱裏走投無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寬大的愛慕和懂得,我也許真要走到那樣的一天了。他的愛慕和懂得,他給我的情意,是安撫憂傷、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藥。


    我曾經尋尋覓覓一貼良藥,治我的心,療我的情,醫我的命。杏花天影裏,總以為自己是找到了,滿心歡喜迎來的卻是冰冷涼薄的倒戈一擊。


    卻原來,過了這樣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寬容等待著的愛,才是我那一帖良藥嗬。


    錯過了那樣的時間,錯過了那樣多的人,隔著紅牆碧瓦琉璃翠影的籠罩下的無數刀光劍影、粉黛修羅。我終於找到了他,他也終於等到了我。忘卻悲喜,執手相看。


    終於,竟也有今天。


    我執鏡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顧盼有神。整個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轉過來了。


    浣碧倚靠在門上,遠遠望著我,含著漠漠的一縷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爺和小姐夙願以償,人都歡歡喜喜的。”她別過頭看著日光蓬勃絢爛灑下來,仰起頭微眯了眼,淡淡道:“隻要你們都歡欣遂意,我也別無所求了。”


    其實仔細看去,浣碧的眉眼是與我極像的。就如不仔細去看,玄清與玄淩的背影也是有幾分相似的。畢竟,他們是兄弟嗬。


    偶爾,我在與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淩。


    隻是事到如今,當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跡在與玄清的深情中緩緩淡出我的生命時,我會在恍惚入夢前捫心自問一句,從前的種種裏,我待玄淩又有幾分真心?


    其實我也明白,撇開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計著他的時候多的。


    何況,這點真心在漸漸有窮途之像之後,在漸漸走向末路之時,我們彼此的猜疑和防範,也是愈來愈濃重了。


    那麽這樣的心,還算是純粹的真心麽?


    隻不過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麽一些罷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經遠離了我的生活,紅塵兩隔。撇開玄清,偶爾還帶著宮中沉靡的氣息而來的,隻有芳若。


    其實自我遷到淩雲峰的禪房獨居,芳若已經是很少來了。


    我離宮已經三年,這一年的六月過後,芳若又來看我,卻沒有再帶走我抄錄的佛經。那是她最後一次來看我,她的神色從容而有些憂傷,“時過境遷已經快三年了,日子過的真快嗬。”她緩緩道:“宮裏對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經無暇顧及娘子了,也不會再理會娘子。娘子從此可說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無必要再常常來了。”


    我吃驚,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麽這樣說呢?即便沒有她們虎視眈眈,你也可以常常來瞧我的。”


    芳若慈愛地撫著我的肩膀道:“奴婢從前來,是為太後點醒她們,不要輕舉妄動。如今她們的心思已經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來,隻會讓娘子太過招眼,反而適得其反了。”


    我疑惑著道:“緣何姑姑這樣說呢?她們當真已經不在意我了麽?”


    “千真萬確”,芳若感慨著道:“一則因為時間久了,二則這月初二選秀已過,五位新人已經入宮承恩,她們的心思也是顧不過來了。”


    我望著芳若鬢角新生出的白發,想起多年來她對我的種種照顧,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顧我多年,實在是辛苦了。從今後姑姑再不能來看我了,我有個不情之請,隻希望姑姑在宮裏能為我多多看顧朧月與眉莊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隱隱含淚,道:“這件事,不消娘子說,奴婢也會拚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麵有憂色,“隻是新人入宮,這宮裏隻怕從今開始就要風波不斷了。”


    我問:“難得新人之中有什麽不妥麽?”


    “新人入宮,總是要鬧些風波出來的。”芳若藹然拍拍我的手,“娘子從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佇立門邊,望著芳若遠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選宮闈之始便對我的種種關愛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連她也不來了,我與紫奧城的牽連,便又斷了一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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