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一笑,笑聲在空曠的雪野裏格外清脆,隱隱有回聲清脆,仿佛四麵八方皆有女子在若無其事的輕笑。我輕輕格開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愛,小女子自然不勝榮幸。隻是你傾慕於我,不過是認為我足夠聰敏,相貌又還不算汙了你的眼睛,或許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側頭嫵媚而笑,鬢角珠花玲玲而動,沙沙打著臉頰。“可是……”


    我故意遲疑,吸引他注意傾聽,說話間一個眼神遞給浣碧,若有似無地瞟過地上的匕首。浣碧會意,躡手躡腳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細瞧瞧我,其實我哪裏有那麽好呢。”


    他傾神打量於我,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眉頭一皺,神色痛楚,眸中凶光畢露,迅即轉過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幾步已經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後,神色慌張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撫道:“怕什麽,不過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從前你殺個人不費吹灰之力,今天怎麽手下留情了。”


    浣碧訕訕道:“長久沒動手,手腕都軟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擲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鋒刃上俱是血跡殷紅,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開了一朵朵嫣紅的臘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傷,到底體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淺而笑,徐徐道:“噯,你可別亂動,要不然傷口裂開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殺我,自然有這男人為你出頭。何必叫一個小丫鬟用這等齷齪手段暗算於我,豈是君子所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舉袖掩唇道:“我與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為。何況你方才欲強行奪我回赫赫,又豈是君子所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覺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輸於我,講到聰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覺察的情況下,無聲無息靠近你用匕首擲傷你,也算是厲害了。”


    他神色陰沉似烏雲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錯。”


    浣碧仿佛驚覺什麽,急急喚我,“小姐……”我示意她噤聲,她隻得望著玄清,雙唇緊緊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過區區一民間尋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於你。可見大周聰慧機敏、容貌妍麗又果敢的女子不計其數,任選一人都會得到你的傾慕。那麽,請問尊駕,你是要一一搶走呢,還是盡數殺了。”我撫一撫臉頰,“無論哪一種,我都敢擔保,你不能像混進上京一般再安然無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變,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當道:“自然。因為我看得出來,尊駕是愛惜性命的人。”


    “何以見得?”


    我譏誚道:“因為你知曉我殺了你妻子與她腹中孩子,你也說她為你已經生育了兩個兒子,如今腹中是第三個。那麽對為你生兒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訊時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殺了她,卻不想報仇,雖然我是為他好,可是身為丈夫卻不聞不問,還要將我這個殺妻仇人納為己有,實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夠解釋的是,一則你並不重視她,不打算為了她以帶傷之身與我們起衝突;二是你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雖然難過也隻能忍耐。所以,你總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們周朝的話來說,你倒是我半個知音。”


    我駭笑,“不然。尊駕誇我是半個知音,我已經覺得尊駕個性涼薄,若真了結了尊駕,隻怕我會因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實在不敢擔當‘知音’二字。我隻盼再不要見到尊駕尊容,已經是畢生大幸。”我比一個手勢,“尊駕請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問:“否則,你以為我要你的性命來做甚麽?”


    他的目光似鋼刀劃過我的臉頰,許是我的錯覺,竟仿佛有一點溫柔與激賞在裏頭。他踉蹌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倒也穩當了些。


    浣碧見她轉身就走,輕輕“噯”了一聲,指著地上他妻子的屍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麽?”


    他回頭看了一眼,麵無表情,一點喪妻之痛的哀戚也無跡可尋,道:“已經死了。難道要我背著屍體出城麽?”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你要還一個給我。記住!”說著再不回頭,轉身離去。


    浣碧氣到無以複加,恨恨道:“世間竟有這樣不可理喻的男人,屍體不要,難道連埋一下妻子的屍身也不肯麽?簡直枉為人夫!”說著歎氣看那女子,“她真可憐!”


    玄清撫著我的肩膀,“他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裏,伸手扒開女子身邊的積雪,清冷道:“世間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見到麽?何必還要生氣。”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動,終究還是沒說什麽,隻與我一同扒開積雪,將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凍得失去知覺,我緩緩嗬一口氣暖手,看著地上隆起的雪包,歎息道:“本是潔淨女兒家,如今歸入潔淨雪中,倒也比埋於黃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緊緊依在我身邊,輕聲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擲他,我真害怕,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我握著她的手,安慰道:“親手殺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擲傷了他,我也找不到說辭應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憤憤,“有公子在,要殺他並不是什麽難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這樣輕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輕聲問:“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頗有權勢。”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兩位大王,分管政事,頗具權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頷首,“至少也在將帥一流。那麽,他為何而來?”


    自然不會是為了欣賞輝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肅然,“隻怕是為了刺探兩國之事。”他搖頭,“邊防鬆懈至此,赫赫國人竟可這樣大搖大擺的進來。”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與大周國民無異,邊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關防,自然能夠進來。”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稟明皇兄要加緊邊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見一斑了。”


    我沉默頷首,隻不過,我心中另有一層意思未說出來。浣碧聽得疑惑,問道:“小姐怎麽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顯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銀毫狐裘?或許乍看之下和尋常的並無區別,樣子又製的普通。可是尋常的銀毫狐裘毛色灰黑,隻有毛尖有銀白一點。可是他所穿的銀毫狐裘卻是毛色純黑,半點雜質也無,毛尖的銀灰也十分齊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數量極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銀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宮中用的南珠,十分難得,隻供貴族享用。穿得起這種銀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尋常等閑的人物。”


    浣碧靜聲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為……”她微微遲疑,“我以為小姐在他麵前誇讚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隨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為……”她沒有再說下去,隻臉色緋紅,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兒的妹妹,她怎會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誰說我狠辣,如今又來打圓場。”


    浣碧拉我的手,柔聲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該驚叫起來的,小姐是該打我,我沒有怨言。”


    我心疼地撫一撫她微微紅腫的臉頰,道:“好些了麽?是我不好,一時情急下手太重了。我並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淚道:“我知道的。”


    玄清溫和中帶了歉然,道:“天已經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們還是從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聲,玄清讓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幾枝鬆枝來,摸出腰間的打火石打了燃上。鬆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燒時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舉火把,一手便來拉我的手。


    我縮了縮手,背轉身去,玄清歎口氣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說話傷你的心。可是現在天黑路滑,你拉著我的手才好走啊。”我無法,隻得把手交到他手裏,二人攜手而行,他力氣又大,自然走得穩妥而迅疾。浣碧獨自一人跟隨在後,不免就落後了一大截。


    我與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結,難免二人有些神色鬱鬱。片刻,玄清停下腳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說著便將手中的火把遞給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臉色一紅,隨即看向我來。我見她一人著實走得吃力而艱難,心中也是心疼,便點頭應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並接過火把,與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見她一味低著頭隻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動似在低聲說著什麽。不由道:“浣碧,你在說什麽?”


    她猛然一驚,臉色越發赤紅如霞,連連搖頭。


    我見她不說。又見玄清隻扶著我們一味往前走,也不說話。心中更惦記著適才玄清所說的話,心中愀然不樂,也不肯再說話了。


    待回到客棧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與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熱水盥洗。滾熱的毛巾敷上麵孔那一刻,身體微微打了個激靈,神誌才稍稍放鬆下來。


    正換了家常的衣裳,卻見玄清叩門而入,端了宵夜進來,微笑道:“肚子餓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鬆子粥,熱熱的正好用。”


    我心中為他所說的“狠辣”二字生氣,於是淡淡道:“多謝王爺費心了。”


    他噓一口氣,道:“你還在因我說錯話生氣麽?”


    我清冷一笑,道:“王爺千金之軀,我如何敢生氣呢。”


    他眉目間微有自責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該這樣說你。可是你這般說便是賭氣了,難道你要和我生分了麽?”


    我眼圈微微一紅,鼻中酸澀,道:“你要當我賭氣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斷斷當不起王爺的話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鬆子粥怎麽吃呢,我叫廚房再去弄幾個小菜來。”說著掩門出去。


    玄清在我身邊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確是我不好,不該出言傷你。隻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卻一刀利落殺了她。我雖曉得你是為她好,不忍讓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驚不已。畢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幹淨利落了結她一條性命,終究你也是日夜誦讀經文的人。”


    我胸口窒悶,望著他道:“你是覺得我沒有慈悲之心麽?或者你認為我殺她之前該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隻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後來那赫赫人說她身懷有孕,我也是吃驚得很。隻是真正憐憫一條性命,便是眼睜睜瞧她苟延殘喘受苦麽?”我眼中淚光微微閃爍,“你覺得我下手太過利落淩厲了,可是我殺她之時心裏何嚐不害怕呢?況且……”我咬一咬唇,“我是從後宮的殺戮和心機中走出來的,你不是不曉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將要滑落的眼淚,急切而心疼:“你別哭。我曉得是我說錯話傷你的心,叫你想起從前宮裏那些事。但我的確不是安心的。”他拍著我的肩,“當時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點赧色,道:“說實話,雖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時亦殺過不少人,然而見女子殺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愛的女人。”


    我歎一口氣,哀涼道:“或許是我們了解的不夠多吧,在宮中偶爾數麵,在宮外的次次相處,我都是平和的。你從未見過我是在宮中如何與人狠鬥的,或許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會喜歡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與人狠鬥,都不會是自己主動願意去傷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兒,如你所說,或許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久,你我了解也不夠深。那麽,你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你若一直這樣生氣,我們如何相處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釋然,道:“你這個狠心短命——”說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腳,長歎了一聲怨道:“人人都可以說我狠辣,說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卻不可以,因為你和旁人不一樣的。”


    他眼中有虹彩樣的霓光劃過,璀璨一道。他伸手攬住我道:“因為這個世上,你最愛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獨一無二的。今日的確是我錯怪了你,嬛兒,若你不原諒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總愛胡說八道,看我還理你麽?”我看他一眼,道:“清,我總是覺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發覺你一樣不足了。”


    他道:“你盡管說,我仔細聽著。”


    我歎道:“此番一事,我是覺得你的心腸過軟了。或者說,是你心地太好,太憐憫眾生為別人著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許我真是過於悲天憫人了。”


    我伏在他肩頭,輕輕道:“但願你的善良好心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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