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心底一鬆,轉即神思飄飛不著地。


    她並非不願見沈清清,隻是現下身份不同,她是如假包換丘城謝家茶館的幺妹,與裴昭早定終身,而非那被蕭翊從宿丘山帶回京都的小師妹。


    沈清清再見她,又會作何反應?


    當初她在莊子聽了下人吐露真話,原來是沈家不樂意了,所以才匆忙將她送出王府。她現下前來拜訪,大概也是受了皇後的旨意,特來做個樣子。


    方柔沉默著,賀世忠主動開口:“夫人,你若不願與王妃見麵,我去回絕了便好。”


    “賀管家!”方柔忽然喊住了他,“我與王妃是舊相識,你……請她來吧。”


    賀世忠不多問,應聲退了下去。


    方柔一手捏著話本,五指繃得發白,最後還是平穩了心緒,繞出屏風,在桌前坐好。


    沈清清自是不解內情的,她自嫁入寧王府後,籠共沒見著蕭翊幾麵,在王府就更無人約束,除去歸寧後偶爾回娘家與母親說說話,其他時間隻能在王府從天明坐望到夜沉。


    蕭翊從不理會她的去向,更沒讓府上嬤嬤多言,隻說她想做什麽一切從心。


    外人豔羨說她備受寵愛,隻有沈清清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冷漠的淩遲。


    前幾日她回了趟沈府,聽母親說起這位裴將軍心慕的姑娘,得知這女子也出身丘城,模樣美貌非凡,心中便覺好奇。


    她當日又得了母親提點,說皇後娘娘已表了看重的態度,她雖貴為王妃,可也得跟著宮裏的貴人行事,能不能見著是一回事,樣子還是得做足。


    沈清清聽了教誨,又從沈府拿了母親備好的賀禮,本來心想著應見不著人,走個過場了結此事。


    誰知她在前院坐了不久,那老管家居然領她進了後宅。


    她不由好奇,這位神秘的將軍夫人為何忽然改了心意,難不成先前真是身體抱恙,由此才閉門謝客?


    沈清清不及多想,直到她見著那數月未見的美人,心中登時遐思萬千,許許多多的困惑不解在這刹那變得分明了。


    方柔站在桌邊迎客,她瞧見沈清清一臉錯愕,卻仍保持儀態沒有失準,身邊那位嬤嬤眼生沒見過,很恪守禮節,沒有抬頭直視過來。


    賀世忠本想叫名丫鬟在屋裏伺候,可方柔說不必,她與王妃說些私房話。旁人便退下,連嬤嬤也被沈清清叫去了院子裏候著,不傳不必入內。


    兩人先是沉默對飲,沈清清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克製地一笑了之。


    方柔總算開口:“沈姑娘……”忽而一頓,麵上閃過悔意,“王妃娘娘莫怪,是我一時失言。”


    沈清清忙說:“方姑娘,不礙事,你習慣如何稱呼都好。”


    方柔聽她自然而然地喊了這聲久違的方姑娘,心底百感交集。


    她倆原先關係不差,沈清清一直很照顧她,無論出於真心還是別有目的,起碼與她結交之時,方柔沒覺得心底不舒服。


    隻是一別數月,一人已心想事成當上寧王妃,而她兜兜轉轉還是回了京城,要將這樁麻煩事徹底了結。


    方柔也希望自己能夠心想事成。


    無論旁人如何猜想,如何誤解,如何認為她無理取鬧,可方柔能憑著本心說,她不願與人共事一夫,僅此而已。


    沈清清打量著方柔,猶疑了片刻,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猜測:“方姑娘,你悄悄離了京城,對麽?”


    她用詞謹慎,不敢擅自說出那個“逃”字,生怕惹出事端。


    方柔默了默,輕輕點頭:“娘娘,此事於你來說不公平。自然,我也並非那樣品性高尚,因為這於我來說,更加不公平。”


    她眸色沉靜地望向沈清清,直教她愣神,這是她從未在方柔身上見過的氣魄。


    方柔的語氣很淡:“好端端的,誰又願與人分享夫君?娘娘,我並非擔憂你與我性情不合,日後將要爭風吃醋,而是我本就不要如此。”


    沈清清又是一怔,她從未想過。


    她以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人人都是如此,莫說世家侯爵,就連普通百姓,但凡家中做營生有些家產的,哪門哪戶不是妻妾相伴?


    她的心上人更是矜貴天驕寧王殿下,要他一生一代一雙人,不若天方夜譚。


    可方柔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份天家的恩賜。


    “對方不這樣想,那不若一拍兩散罷了。我回去丘城,沒有哪家男兒會瞧不起我,凡事都可有商有量,他們若心頭介意我這份舊情,不與我說親便是了。我不著急嫁人,慢慢過日子,總能找到願意真心相待的良配。”


    沈清清被她的話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恍惚間聽得她說起良配二字,心頭泛起一絲苦意。


    良配……曾幾何時,她也以為蕭翊是那位良配。


    她出身高,與他青梅竹馬,雖算不得兩情相悅,但她對蕭翊早已暗許芳心,皇帝又那樣需要她父親的勢力,於任何人看來,他們天生登對。


    可這一切憧憬都隨著大婚當日破碎了,他甚至連喜服也沒換,就當著所有賓客的麵,匆匆忙忙離了王府。


    後來她悄悄打聽,才知是莊子出了事,方柔……傳話的下人說那位方姑娘身子弱,養在莊子也染了風寒,叫殿下擔憂了一陣,怕新出瘟疫雲雲。


    聽著荒謬,可她即算是不信,也無從追問。


    蕭翊沒有食言,他的確給了她體麵,給了她正妃的位置,風風光光嫁入王府,可二人的關係竟不如從前那般親近。


    她難以啟齒,那壓抑在閨房中最私密的心事,連母親也不曾知曉。


    她與蕭翊甚至未曾圓房。


    寧王府是蕭翊抬抬手指便能掌控的禁地,這件事情無人知曉,更無人察覺,對外,他能將一切瞞天過海。


    沈清清不知道她現在算是求得圓滿,還是自築囚籠,她現在甚至有些羨慕方柔。


    她沉默了半晌,幾乎下意識地問:“我從未見你這幅模樣,如此說來,裴將軍對你來說便是那位良配?”


    方柔垂眸一笑,俏顏生花:“將軍敬重我,人也格外細心,與他相處我覺著輕鬆自在,心底沒有那樣多的憂慮。”


    沈清清見她儼然一幅沉浸在愛意當中的模樣,心中大為感慨,還不待開口,門外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柔謬讚,再誇幾句弈宣可要臉紅了。”


    說話間,裴昭已提袍進了屋。


    第41章


    ◎他很嫉妒裴昭◎


    方柔聽清裴昭的聲音, 當即露了笑臉,站起身向前相迎。


    這個姿態又叫沈清清分了神,她見過方柔與蕭翊相處,向來是蕭翊主動多些, 方柔起先笑容也多, 可不知為何到後來, 她總察覺出一絲小心翼翼。


    眼下見著方柔拉著裴昭的胳膊,柔聲細語問他去了何處, 說了何事,又說起惦記上回在小北街那家南派館子做的鹵水鵝, 央著裴昭今晚帶她出門打牙祭。


    姿態嬌俏討喜, 巧笑盈兮, 教人如何不折腰。


    沈清清不知道方柔是否也曾這般麵對蕭翊,隻是在她與方柔初識那陣子,這位靈動有趣的美人隻能在西辭院虛度日月,初時還能察覺她對蕭翊的愛慕之情,到後來……連紅果綠蕪都品出了古怪。


    她們今日再見,沈清清才真正意識到, 方柔的性子外放開朗, 止不住地愛笑, 還喜歡與裴昭打鬧逗趣,並不是她在寧王府見著的那位沉靜寡言的嬌柔美人。


    而裴昭也與外界傳聞相去甚遠, 絕不是隻會舞刀弄槍的莽夫。


    隻要方柔所問所求,他無不輕聲作答,知無不言, 言語裏並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也沒有指責她恃寵而驕的嫌棄。


    許多世家夫妻間是說不上多少話的, 甚至連她的爹娘也如此。


    父親在外的事務從不擺在母親跟前說,黃氏也十分守節從不多嘴過問。是以,她自小明辨事理,知曉一家之主對外,當家主母持內,平衡克製方能維護家族的和睦。


    可這並非恩愛夫妻間應有的姿態。


    夫妻之間,應當像方柔與裴昭這般相處才對……旁人瞧著都能生出一絲甜,每一天都有盼頭,而不是像她如今,隻得打聽夫君的行跡,甚至許多時候,連打聽也無果。


    沈清清神思飄遠,見方柔在鬧,裴昭隻是拉著她的手淡淡笑著,心中生起無限感慨。


    也不過片刻的功夫罷了,裴昭拉方柔走向前,朝沈清清施禮:“裴昭見過寧王妃。”


    這聲敬稱將沈清清的思緒扯落在地,與她聽來竟有了一絲憋屈的意味。


    她回過神,忙朝他頷首:“裴將軍有禮。”


    方柔見著心上人,此際心情舒爽,下意識笑道:“娘娘,小北街那間館子你去過麽?若沒旁的事情,你與我們同去吧!”


    沈清清再次深刻認識到,方柔的確熱情純善,心思簡單。


    裴昭沒有說話,隻是淡笑著望向方柔,似乎並不介意。


    可沈清清搖了搖頭:“那館子我還未去過,隻不過今夜怕是沒口福。尚書大人作東宴客,早前李公子說了門親事,兩家人頭回見麵,請了殿下作見證,我須得同去。”


    方柔聽得此言,嘴角一顫,臉上的笑意淡了淡,很快複了平靜。


    裴昭輕笑:“無妨,下回若我不得空,還請娘娘屈尊陪夫人再去一回,滿足她這口腹之欲。”


    他輕輕握著方柔的手,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帶了過去。


    方柔聞言低笑,抬手輕推了他一把,語帶嬌嗔:“將軍好不講理,明明是你愛吃新鮮,在娘娘麵前卻把自己摘幹淨。”


    這一下,又叫沈清清晃了眼。方柔旁若無人地釋放著對裴昭的愛慕,實在性情外放,與她所見的任何一位女子都不相同。


    方柔真心愛慕一人,竟能這般坦然地將心思和盤托出,主動而熱情,姿態真切相守相待,讓對方不必猜忌迂回,盡情享受這份愛意。


    她心中泛出一絲苦意,又帶了些欣慰。


    方柔的確變了許多,又或許這才是她的本來性情,連她也由衷欣賞,何況是男子。


    她暗賞方柔那份逃離的勇氣,與其將方柔關在王府鬱鬱寡歡,倒不如將這隻雀鳥放出牢籠,得以自由高飛。


    方柔現下這般自在安樂,她瞧在眼裏也自發地為她感到喜悅。


    三人又對坐閑談了幾句,眼見時辰不早,沈清清傳了嬤嬤入內將賀禮呈上。


    期間嬤嬤隻悄眼看了看方柔,麵上並無異色。


    此事了,三人並沒多說旁的解釋,可彼此心知肚明。沈清清此刻竟暗自慶幸,蕭翊對她不聞不問,夫妻間不說話也成了好事,免去她可能會麵對的盤問。


    蕭翊心中作何感想她不知曉,可若他問起,沈清清打算瞞過去,就說她也沒見著,送去賀禮便離了將軍府。


    賀世忠將沈清清送出大門,寧王府的馬車悠悠離去。


    就在馬車離去後不久,一道灰影拔身而出,汲汲消失在屋簷之後。城東寧王府,蕭翊坐在望湖院的書房之中,靜聽暗衛回傳的消息。


    那傳話的年輕人已說完許久,屋內卻寂靜無聲。


    何沉大氣不敢出,暗衛一直低著頭不敢擅動,直到蕭翊冷哼:“一拍兩散,是麽?”


    他修長的食指輕敲書案,屋內傳出一陣空堂的悶響,卻令人不寒而栗。


    “不著急嫁人,沒人瞧不上她……”蕭翊冷笑,“不愧是孤看中的女子,果真好氣魄。”


    他收了動作,忽而朝後靠在椅背,抬眸瞥了眼暗衛,“小北街哪間館子?”


    “回殿下,方姑娘說的是竹南小館,上月才開張。”暗衛稍抬眸,卻見著何沉朝他打眼色,忙繼續說下去,“屬下已打聽過,今夜小館的雅間都已定了出去,名目裏沒有裴昭。想來方姑娘是臨時起意,二人前去隻在大堂雅座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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