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崔述身量遠較她修長,舒念要兩隻手高高地勾起他膝彎,才能叫他雙足免於拖在地上。


    使了吃奶的氣力背著他出了地道,一路踏過鬆林雪原,冬日的山穀靜到極處,雪花墜地的聲音都隱約可聞。


    耳聽一聲細微的哽咽,身前雙臂驟然發力,死死地環著她頸項,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一般——


    舒念腳下一滯,貼著自己的軀體一絲兒熱氣也無,兩條赤/裸的手臂更加冷得如冰似雪。


    心中徘徊許久的一個稱呼脫口而出,“阿述,你怎麽了?”


    一個冷冰冰的臉頰抖抖瑟瑟地伏過來,緊緊貼在自己鬢邊,有滾燙的液體漫過緊緊依偎的肌膚,將他們熔作一體。


    “念念。”


    “嗯。”舒念恍惚想到,若眼淚都是滾燙的,這是冷到什麽田地了?


    身後的人抖抖索索地抱緊她,藤蔓一般,喃喃道,“別走。”


    如一個失怙的孩童。


    惶惶無助。


    “不走。”


    臉頰便又貼得緊了一些,“嗯。”


    舒念低頭前行,頸畔滾熱的淚源源不斷,隻得不住口地小聲勸慰。


    心中漸感後怕,不知日後小吳侯掌傷痊愈,還會不會記得此時的光景?還是不要記得的好,否則惱羞成怒之下,將她直接滅口也說不定。


    這麽一想便是一個寒噤。


    回了木屋,鐵釜內的米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兒,已不知燒滾多久了。


    舒念將崔述放在矮床上,解了鬥篷,俯身查看傷處,針痕宛然,肩胛處掌印褪作淡褐色,似一個薄薄的幹痂,覆在皮肉之上,不似先前地室中紅得奪目,渾似嗜血的活物——


    飲冰掌隨血肉而生,為什麽會突然減退?


    崔述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念念。”


    舒念放下疑惑,將床上棉被悉數展開,一層接一層密密裹在他身上,隻一顆腦袋露在外間,蠶蛹也似。


    崔述凍得僵硬,一直冷著還不覺得怎樣,在火盆邊安坐一時,四肢軀體知覺慢慢恢複,便無可抑製地戰栗起來,一個身子抖如篩糠,手上的幹餅子握不住,“啪嗒”一聲滾在地上,惶急道,“念念。”


    舒念正從火膛裏挑揀大柴生爐子,回頭看了一眼,隨意道,“掉了罷了,怎麽不吃?”


    給了他這半日了,竟還是原來的模樣。


    崔述拚命忍著戰栗,瑟瑟道,“一……一塊兒……吃……”


    舒念暗道一聲慚愧,提著生好的爐子放到床邊,緊挨著崔述。此時火光明亮,才見他麵色發青,頰畔烏糟糟的全是水痕塵漬,應是先前哭泣又胡亂塗抹留下的傑作,忍不住展袖擦拭,歎道,“傻瓜。”


    自往鐵釜內盛了熱粥,遞給他,“捧著暖暖。”


    崔述雙手接了,僵冷的眼眶被熱氣一熏,不由自主便滴下淚來,眨了眨眼,卻越發流得洶湧。


    舒念在木架上找到兩塊生薑,卻尋不出多餘的鍋子煮薑湯,索性一股腦兒投入鐵釜中,亂七八糟煮個薑粥,聊勝於無。看著白粥色澤漸變,便盛了一碗出來,放了一柄匙,過去喂崔述。


    走到近前見他眼淚汪汪地坐在床上,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頓時心口澀滯,低聲下氣道,“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咱別哭了行不?”半日等不到回應,又喪權辱國道,“以後保證不再犯——”


    崔述眨眨眼,“真的?”


    “保證,保證。”尊嚴這回事,放棄了就輕鬆了,舒念毫無負擔地舀粥喂他,“吃點兒薑粥去寒。”


    崔述一日一夜不曾進食,餓得厲害,也不嫌滋味怪異,在她手中一口接一口吃粥,足足吃了兩個小碗才堪堪止住寒戰,眼神便有些迷離。


    舒念在他頰上拍了兩下,“等會兒再睡。”將剩的薑粥盛出來,往鐵釜中續滿清水燒滾注入桶中,往裏投了一塊布巾,熱滾滾地擰幹。


    崔述迷茫地看著她。


    “閉眼。”


    看他老老實實閉目仰麵,舒念才展開熱巾子,仔細與他淨麵。


    熱氣透過肌膚,湧入心際,崔述喉間逸出一聲細微的呢噥,身子一傾便靠在她懷中。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六點《阿阮》


    第22章 阿阮


    ◎阮傾臣,淮揚南院男館頭牌。◎


    舒念被他這麽一靠便動彈不得,抻著右臂,單手換了熱巾子,扯開棉被,自頸項往下擦拭肩背。


    崔述神誌昏昏,趴在舒念懷中由她擺弄,十分老實,卻在巾子觸及腰際時含混推拒——


    便是傻了,眼前這位也是不叫人隨意碰觸的小吳侯。


    舒念兀自慚愧時,卻聽他口齒黏膩,朦朧道,“念念,好癢——”


    舒念麵皮一僵,果斷放棄。


    推他在枕上躺好,棉被密密裹了,隻留泥濘不堪的兩隻腳垂在床畔。


    崔述半昏半醒中被床沿硌得難受,掙紮著往被中躲。舒念剛剛卷起褲管,隨手在他光裸的小腿上拍了一拍,“別動。”


    這才老實。


    舒念換了滾水,撩水擦洗,泥土一去,雙足露出本來的膚色,原是玉雕一般的模樣,卻煞風景地密布細碎的割傷,血痕斑斑——


    養尊處優的小吳侯,幾時光腳走過路?


    舒念用帕子蘸了幹淨的水擦拭傷處,稍一觸碰便是一個劇烈的哆嗦。


    崔述瞬間清醒,“念念?”


    “腳上需上些藥。”舒念將他雙足墊在自己膝上,從懷中摸出一隻瓷瓶,咬開木寨,均勻灑了些藥粉,又隨手割下一片衣襟,撕作布條,仔細裹了。


    “好了。”


    抬頭卻見崔述伏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這人不說話的時候看不出癡傻,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小吳侯模樣。舒念立時收斂,“小吳侯?”


    崔述“嗯”了一聲,漸漸神情澀滯,忽然扯過一邊被角,遮住麵龐,小小地打了個嗬欠。


    教養這回事,便是傻了,也不會忘的。跟苗千千這種半路出家附庸風雅的二道販子不是一回事——


    “折騰一晚上了,睡吧。”


    崔述搖頭,“念念。”


    “怎麽?”


    崔述眉眼黏滯,卻強撐著眼皮,“不睡。”


    都這樣了還不睡?


    “你別走。”


    舒念連忙保證,“我不走。”仔細攏緊棉被,“等明兒天亮,我們一塊兒走。”


    崔述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舒念發窘,抬手在他眼睫上撫了一撫,“祖宗大人,睡你的吧。”


    掌下睫毛極長,微微刺手,觸在掌心麻麻的,那點微麻的觸感,一直滲到心腑之間——


    舒念慢慢移開手,便見崔述安臥枕上,眉目舒展,鼻息勻淨,居然就這麽睡著了。


    微亂的散發拂在眼尾那顆細細的小痣之上,隨呼吸一起一伏,如春日裏第一縷和風,輕柔地掠過結冰的湖麵——


    舒念抬手將他鬢邊亂發捋到耳後——這一回,大概真的要帶著小吳侯千裏往赴姑餘山了。


    她認清現實,也無甚掙紮,爬起來吃光了剩下的薑粥,粥是冷的,落入肚內寒沁沁,然而實在累得慌,索性裹一口寒氣,在地火邊兒上鋪一個被臥,囫圇睡了。


    居然一夜無夢。


    舒念醒時,木屋外雪聲簌簌,一夜大雪,絲毫沒有停息的意思——


    雨雪天氣最難追蹤,吳山上崔述的對頭不管是哪一位,眼前一片白雪世界,要上何方追蹤,隻怕也要費些腦筋。


    謝天謝地——


    一時拾掇了被臥起來,崔述緊緊蜷在棉被之中,沉沉睡著。舒念稍一沉吟,輕輕往他額間摸了摸,溫熱的,鬆了口氣——


    昨夜一番折騰,萬幸沒有生病。


    崔述被她一碰便醒了,待看清眼前人,浮出一個薄薄的笑意,“念念。”


    舒念昨夜理虧時不敢與他分辯,此時理直氣壯,“我叫苗千語。”


    崔述皺眉一時,“念念。”


    “苗千語。”


    崔述抿唇,沉默許久,再張口時,“念念。”


    “隨您老人家高興。”舒念敗下陣來,攤開手,“手來。”


    崔述十分聽話,雙手齊齊伸出。他未著中衣,舒念隻覺眼前一花,雪玉一般半個身子闖入眼簾,實是大受刺激,匆忙製止,“一隻手就夠了。”隨手遮蓋妥當。


    他的手在熱被窩中捂了一夜,卻還是涼沁沁的,舒念暗暗皺眉,摸摸脈像無甚起色,卻也不曾變壞,便掩了回去,道,“我看看傷。”


    崔述滿麵困惑。


    這是真把受傷的事忘了——


    舒念不知從何說起,隻得粗暴道,“讓我看看你的背。”


    “嗯。”崔述翻了個身,趴在枕上,烏沉沉一頭黑發覆在光裸的肩背之上,冰雪烏木,黑白分明。


    舒念默念一遍清心訣,捋開散發,一枚鮮紅的掌印觸目驚心,一夜工夫,竟然又已恢複如初——


    昨夜分明看到掌印減淡——


    究竟怎麽一回事?


    舒念一時摸不清頭緒,仍舊用被遮了,往櫃中尋了套衣衫給他,“穿這個吧。”


    昨日崔述赤條條跑出來,衣裳佩飾盡數留在地室,這也罷了,卻連他的看家寶貝三棱血刺也不曾帶出來。


    舒念昨夜本待回去拿,又恐崔述忽然醒來。轉念一想他二人一路往姑餘,唯恐被人認出,若帶著三棱血刺這等聲名赫赫的大殺器,等於往臉上寫一句話—— “小吳侯在此,快來尋仇”。


    還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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