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後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進良媛,美人史氏進貴人,賜號“康”。我的氣勢亦隨之水漲船高,漸漸有迫近華妃之勢。


    自我稱病,淳兒與史美人都奉旨遷出棠梨宮避病。我身體安好後,玄淩也無旨意讓她們搬回。偌大的棠梨宮隻住著我一人,長久下去也不像樣子。如今二人都已晉位,淳兒又是個單純的性子,我便思量著讓淳兒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應。至於史美人,我對她實在沒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寵三年後竟又得了晉封,又予賜號之榮,一時沾沾自喜,愈發要來趨奉,當真是煩不勝煩。


    於是回過皇後,讓淳兒搬來與我同住。本來玄淩便時常留駐棠梨宮,淳兒的入住意味著她將有更多的機會見到皇帝,這更是羨紅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淩憐愛淳兒稚氣未脫,嬌憨不拘,雖不常寵幸她,卻也不認真拿宮規約束她。皇後與馮淑儀等人向來喜歡淳兒,如今她得幸晉封,倒也替她高興。玄淩也隻由著她性子來,不出格即可。一時間倒把陵容冷淡了幾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並不在意恩寵多少,除卻眉莊禁足的遺憾,我們幾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這樣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續了幾十日,再次見到玄清,已經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後一日,除夕。此日是闔宮歡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義上遇見玄淩的那一日,為避開他夜奔於被冰雪覆蓋的永巷。想到此節,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覺的微笑出來。


    玄清周遊於蜀地的如斯幾月,正是我與玄淩情意燕婉的時候,縱然玄淩對眉莊薄情,但是對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剛從蜀地歸來。明澈的眉目間帶著巴山蜀水的仆仆風塵和未及被京都的煙華鼎盛洗淨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談吐化作了唇齒間的一抹溫文。此刻,他攬酒於懷,坐於太後身邊款款向眾人談著蜀中風景,劍閣梓潼的古棧道、李冰的都江堰、風光峻麗的秦嶺、難於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壯觀、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於書中凝幻神思的情節,他的口齒極清爽,娓娓道來令人如臨其境。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我卻聽得並不專心,偶爾入耳幾句,更多的是想起書中描繪的句子,對比著他對真實風景的描述。


    其實他坐於太後身側,與我隔得極遠,銷金融玉的富貴場所,他的見聞於宮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流,大異於昔年的閨閣生活與今日的鉤心鬥角。


    太後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作,視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淩一再吩咐太醫院的禦醫隨侍於太後的頤寧宮。可憐溫實初剛治完護國公又馬不停蹄趕去了太後宮中服侍。太後不便久坐,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太後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玄淩召了我坐於他身側,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麽遠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著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鬱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濕人衣;漓江的蒙蒙細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於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於我麵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隻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著玄淩一笑,玄淩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複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並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並不看我,接口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淩頗感興趣的看他:“怎麽說?”


    玄清隻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淩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隻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淩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著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隻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淺淺笑:“理想之於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隻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隻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裏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在的我,和玄淩很好,即使我隻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並非輕佻。


    我隻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為成為後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朱紅宮牆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隻是要延著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於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隻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仿佛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非我可以比擬。


    並且,我的生活中戰亂已經太多,對於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之。


    安全,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後和靖微笑:“後宮之中論才當屬甄婕妤第一,唯有她還能與六王對答如流。若換了本宮,當真是要無言以對了。”


    馮淑儀亦笑,“當真呢,說實話,臣妾竟聽不明白王爺和婕妤妹妹說的是什麽。什麽蝴蝶呀莊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聽得一塌糊塗。”


    玄淩的手在桌帷下輕輕握我的手,道:“他們在談論《莊子》和《詩經》。”


    我溫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後側臉對身後把盞的宮女道:“皇上和王爺、甄婕妤談論良久想必口幹,去把甄婕妤準備的酒滿上吧。”


    宮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無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徹的金黃。


    我先敬玄淩,敬過皇後,再敬玄清。玄清並不急於喝酒,凝神端詳,輕輕地嗅了嗅,轉而看向皇後。


    “是桂花酒。”玄淩說,“朕與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開的桂花,釀成此酒。”


    玄淩在人前對我用這樣親密的語氣,我微覺尷尬,隱隱覺得身後有數道淩厲目光逼來,於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開的桂花蕊,瀝幹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許蜜糖。入口綿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來舒緩尷尬,“製法簡單,且此酒不會傷身。王爺若喜歡,可自行釀製。”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寧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爺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風味更濃。”言下之意,我準備的酒怠慢了諸王與命婦,無法體現皇家應有的風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譏諷和輕蔑,隻等著瞧我的好戲。我隻是一如往常的寧和微笑,道:“西南戰事未平,自太後與皇上起節儉用度以供軍需,後宮理當與太後皇上共進退,以皇上親手製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貴酒種遍示親貴,不僅示皇上節儉用度之心,而且更顯皇室親厚無間。”


    曹婕妤謙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周全。”


    我燦然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善解人意,體貼周全,妹妹怎麽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賀氏,道:“王爺博力於戰場為國殺敵,真是我大周的驕傲。想必嬪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應該到了吧。”


    賀氏欠身道:“多謝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爺分送諸將士,諸將都感激皇上與婕妤心係將士,士氣大增哪。”


    我道:“有勞王妃費心了。邊地寒苦,此酒不會醉人耽誤戰事,卻能增暖驅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將士們思鄉之苦吧。”


    賀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為敬皇上天縱英明,為敬將士英勇殺敵,願諸位共飲此杯。”說著起身仰頭一飲而盡,以袖拭去唇邊酒跡,大聲道:“好酒!”此語一出,氣氛大是緩和,複又融洽了起來。


    我見機目示皇後,皇後盈盈起身舉杯:“臣妾領後宮諸位妹妹賀皇上福壽延年,江山太平長樂。”


    於是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謝他如此為我解圍。他隻是清淡一笑,自顧自喝他的酒。


    玄淩附近我耳邊道:“朕何時命你送酒去慰勞諸將。”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勞國事,難道不許臣妾為皇上分憂麽?”我微微一頓,聲音愈發低,幾乎微不可聞,“軍心需要皇上來定,恩賜也自然由皇上來給。無須假手於人。”


    他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神色,嘴角還是不自覺的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有若四月風輕輕在心頭吹過,我微微一顫,麵泛緋色微笑低首。


    然而並沒有完結,恬貴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節儉,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聽聞姐姐有一雙玉鞋以蜀錦繡成,遍綴珠寶,奢華無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觀?”


    玄淩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記得朕曾賜你珠寶,也是名貴奢華的。”


    話音未落,正吃完了糕點的淳兒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歡婕妤姐姐才賜給她的啊,自然是越貴重奢華越好。既然皇上喜歡又有什麽不可以,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淳兒一派天真,這樣口無遮攔,我急得臉色都要變了。一時間眾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別人的嘴,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更強大了。也虧得隻有淳兒,別人是萬萬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玄淩愛憐地看著淳兒,“朕最喜歡你有什麽說什麽。”淳兒聞言自然是高興。


    恬貴人臉上青白交加,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偏偏淳兒還要追問一句:“恬貴人你說是不是?”


    恬貴人礙著在禦前,淳兒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發作,隻得道:“方良媛說得不錯。”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兒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說,她卻不以為意,隻朝我嬌俏一笑,又埋頭於她的美食之中。


    我隻好苦笑,這個淳兒,當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偏偏玄淩還這樣寵著她。隻是這樣不知忌諱,隻怕於她,沒有半分好處。


    我暗暗搖頭。


    可是我的勸告,淳兒似乎一直沒有聽進去。有著玄淩的憐愛和我的保護,她什麽都不怕,也不會想到去怕。


    家宴結束後嬪妃依次散去。玄淩獨宿於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太後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的綿綿的雪依舊漱漱的下。我蜷臥於香軟厚實的錦被中,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我與玄淩曾經在此剪燭賞星。何當共剪西窗燭——我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裏之外。我隻抓住眼前的,舍近求遠,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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