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嘉握著筷子的手停頓了一下,報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陳新撥了一通電話給她,“你存一下,這是我的號碼。”


    李曉霞猶猶豫豫地四處看了看,說想上洗手間。


    張翠鳳一家人都在樓上,剛存下陳新號碼的方嘉嘉隻能放下手機,陪李曉霞走出餐館,繞過隔壁房間,又走了一段走廊,拐進了屋後的洗手間。


    方嘉嘉的手機又開始震動,唐小穗看了看來電顯示,納悶地舉起手機朝葉朗晃了晃。


    “葉朗,你打方嘉嘉電話幹什麽?”


    聽她給陳新報了號碼,葉朗想著順便存個聯係方式。看到方嘉嘉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不是一串數字而是自己的名字時,他意外地輕吸一口氣。


    總不能直接說自己是因為沒有她號碼,所以存一下。


    他輕聲說:“撥錯了。”


    “撥錯了?”周希沛洞若觀火地笑了笑。


    第17章 . 有些想掩藏的,欲蓋彌彰


    葉朗朝周希沛看了過去,眼神裏多少帶了些求饒的意味。


    這一頓飯,他心裏著實吃得有些兵荒馬亂。其他人情緒熱烈地交換著彼此的青春回憶,並不會過多在意他在細枝末節裏泄露出的反常。


    周希沛卻是那種擁有很強的洞察力的人物,可以透過別人某個微小表情撕開的縫隙鑽入事情的真相。


    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這些天和方嘉嘉的匆匆幾麵裏生出來的,那些隱秘的探索欲到底是出於什麽。


    他的確有些好奇,真實的她到底是什麽樣的。


    心聆茶社裏的方嘉嘉是沉靜的,明朗的。陳老師葬禮上的方嘉嘉是落寞的,犀利的。雲溪農莊的方嘉嘉是寡言的,靦腆的。今天操場上的方嘉嘉是鬆弛的,自在的。而今晚餐桌上的方嘉嘉……今晚的方嘉嘉是鎮定的,坦然的。


    短短幾天,他好像突然認識的好幾個“方嘉嘉”。


    方嘉嘉和李曉霞回到餐桌旁,隨手拿起手機準備去二樓把賬結了。


    看到那通未接來電,她心裏第一時間冒出的感慨是:他的號碼居然一直沒換過,還是高中時用的那個。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那個,最後四位數字是葉朗生日的那串數字。


    當她正想慶幸其他人並未從她的手機裏覺察出異樣時,周希沛給她遞上了一個意味複雜的微笑。


    她瞬即有些慌亂,很想解釋說,這是大學畢業後換手機時通訊錄批量導入時存下來的。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之前為什麽會存下這個號碼。


    難免鬱悶,這場暗戀就不能安安靜靜地自生自滅嗎?為什麽要在一場已經悄悄謝幕的獨角戲裏,突然露出這麽多馬腳?


    在那場裝滿了太多自我意識的青春幻想裏,因為反複回憶而逐漸失去綺幻色彩的少女心事,像是一尾終於被放生的魚,在被她送入溪流之時卻又猛地被拽了一下尾巴,撲騰出一些令人躲閃不及的水花。


    方嘉嘉終歸是什麽都沒說,拿著手機默默上了樓。隨便吧,反正過幾天就出門打工去了,你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解釋也不是她擅長的事,反而讓人以為她在故意掩飾。


    張翠鳳跟著方嘉嘉下了樓,嗓音嘶啞地說:“結賬了,你的那位同學已經結過賬了。”她的手指向陳新,“他點菜的時候就已經結賬了。”


    飯局結束。互相告別的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表達著意猶未盡,有人表現出心猿意馬。


    周希沛順勢約定了下一場聚會的時間和地點。方嘉嘉卻謹慎地流露出了不易讓人察覺的如釋重負。


    回家的兩個多小時車程,車燈偶爾閃爍的省道上。葉朗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神思全程被兩個字導航了。


    “以前”。這兩個字仿佛有可怕的生長力,在他的腦子裏延伸出很多條思考的岔路。眼前又浮現出她坐在茶社角落裏“說”出那句話時的手勢和神情,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縈繞在她指間的歎息和遺憾。


    我以前非常喜歡你。


    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非常?為什麽可以讓人毫無察覺?喜歡?是因為什麽喜歡?所以……又是因為什麽不喜歡了?


    原來在那些年,在自己無從覺察的遠處,曾被人默默地關注過,喜歡過,放棄過。


    在這個寒意濃重的冬夜,與我們素不相識的某個人,或許也在因為某個詞語失眠。


    方嘉嘉回到狀元小賣鋪,客廳的電視機播放著畫質充滿了顆粒感的諜戰劇。


    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了休眠中的電腦,點開了未列完的雲溪農莊 vi 係統設計清單,繼續接收電腦藍光的輻射。


    向寧敲門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她的為人,溫柔平和,善解人意。方嘉嘉打開門,合上了電腦,兩個人坐在書桌前的凳子上,各懷情緒地對視。


    方嘉嘉眼神裏釋放出不滿和責備,向寧目光裏透露著討好和心虛。


    ——姐姐,他因為什麽被警察帶走,你忘了?


    ——他說他已經後悔了,以後不會那樣了。


    ——你信嗎?你不要再被他吸血了,你值得更好的人。他跟你在一起就是另有所圖,他拿著你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在外麵賭博,你快點跟他分手!


    向寧苦澀地笑了笑,她雖然是聾啞人,卻能感受到方嘉嘉用手表達出來的,震耳欲聾的焦急和憤怒。


    她依然滿眼平和地望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急切的關心。


    受過高等教育的方嘉嘉,理所當然地覺得向寧應該及時止損,當機立斷。


    向寧雖然聽不見,從小到大,卻被那些生而為女人的教條灌滿了耳朵。


    在她接受到的教育裏,女人到了婚育的年紀就該婚育,自己三十二歲依然未婚未育,在張翠鳳嘴裏已經是犯下了大錯。


    自小生長的家庭氛圍也讓她認為,生理殘疾的人不配與身體健全的人結婚生子。


    張翠鳳總是旁若無人地表現出對向振國的嫌棄。向寧也從小就感受到了她身邊的人總是向她表達出的俯視和同情。除了方嘉嘉。


    方嘉嘉是真心喜歡她,尊重她,依賴她,所以她把這個小妹妹當成了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無論向寧多麽努力地靠近世俗定義的成功,世人對她那些成績的表述裏,“聾啞人”三個字總是會出現在最醒目的位置。


    因為她是聾啞人,收到的那些肯定和讚許裏,總有多到讓人抬不起頭的,居高臨下的同情。


    高為峰身體健全但是有道德缺陷,會讓她覺得,他們都是殘缺不全的人,他們在一起沒有誰配不上誰。


    方嘉嘉見她垂著眼不說話,感到有些沮喪。她太了解向寧了,她總是在外人麵前表現得淡定而從容,內心卻始終充盈著無法被驅走的自卑。


    因為天生的缺陷,也因為原生家庭的耳濡目染。


    ——姐姐,你認識陳新嗎?


    向寧稍顯無奈地輕輕點頭。


    ——他喜歡你,你知道嗎?你很優秀,一定還有更多優秀的男人喜歡你,你不要委屈自己!


    ——陳新是個很好的人,他還年輕,以後會遇到更適合他的另一半。


    ——什麽才叫合適?你別犯糊塗,高為峰和你並不合適。賭博的人沒有底線的,他不僅會毀了自己,還有可能毀了你和你的事業。


    ——我不會再給他錢了,你放心。他已經回楊梅酒廠繼續上班了。


    方嘉嘉無計可施地歎息,氣惱地趴在桌子上,向寧笑眯眯地晃了晃她的手。


    ——今天那些同學裏,有葉朗嗎?


    方嘉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那雙手也仿佛失去了交談的力氣。


    ——葉朗就是坐在陳新左手邊的那個。


    舉手投足總是格外穩重成熟知性的向寧,臉上頓時露出了小女生探討私密話題的興奮。


    ——他長得很好看!他現在有女朋友嗎?他知道你以前很喜歡他嗎?你們有沒有可能成為情侶?你這麽優秀,你要勇敢一點,也許你們可以不隻是同學。


    ——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他也會遇到更適合他的另一半。


    兩個人聊到這兒,都沉默了。短暫的,心照不宣的靜謐在她們之間蔓延。


    她們總是能比其他人更純粹地看到彼此的優秀,也能更清楚地看見對方小心隱藏的自卑。


    這一夜,向寧在關了燈的臥室裏百感交集。


    她側躺在方嘉嘉的床上,電腦屏幕的光映照著那個小姑娘專注的臉。心裏翻騰著很多說不出口的話,最後全都變成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人活著,總會獨自經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瞬間,開心的,難過的。


    有像種子破土一樣狂喜慶祝的時刻,也有像花朵枯萎時令人沮喪無力的時候。


    又在抗戰老兵李新貴家裏做了半天義務勞動的向峻宇,鑽進鄉野的夜幕,回了家。


    睡前看了一眼朋友圈,分享欲格外蓬勃的李曉霞,又發出了九宮格的新動態。


    「威風凜凜的李大俠,今天又和姐姐的同學打成一片啦!和狀元小賣鋪告個別。歡迎 178 青年合作社的兩位新人:害我被揍的葉朗哥,救我狗命的嘉嘉姐!兩位新人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怪怪的?哈哈哈哈哈!」


    他一張張瀏覽著那些照片,昨天還和這群老同學格外生疏的方嘉嘉,似乎很快地融入了他們。


    最後一張照片,李曉霞似乎是想要給李曉虹、唐小穗、方嘉嘉、周希沛拍一張四人合照。


    周希沛和唐小穗笑得表情放肆,李曉虹不滿地瞪著李曉霞的手機鏡頭,方嘉嘉垂眼望著捏在手裏的一片落葉,笑得格外輕淺。


    照片的左上角,葉朗右手執球,和另外三個人站在籃下,滿臉微笑地望著坐在草坪上的四個女同學。


    向峻宇似乎從那張照片裏看到了,方嘉嘉不曾擁有過的,如陽光般明媚的青春。


    第18章 .我們往往缺乏歸零的勇氣


    淩晨兩點半,方嘉嘉走出自己房間,去廚房的飲水機接水。


    她握著保溫杯在廚房門口踟躕了幾秒,打開了小賣鋪的燈,走入空空的貨架間。


    再過幾天,這些貨架也要被當成垃圾一樣丟掉了。她站在落滿薄灰的貨架旁,想到了那群老同學今天來小賣鋪時,說出的那些惋惜的、不舍的話。


    方嘉嘉困倦地眨了眨眼,眼前恍然就出現了無數個王秀荷。


    穿梭在貨架間幫學生找貨品的王秀荷,臉上總帶著明媚的笑容,聲音總帶著屬於中年婦女的輕快爽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手握經濟大權的女主人光芒。


    學校的下課鈴聲就是她戰鬥的號角。無數個課間十分鍾,成群的學生如疾風般衝進小賣鋪。


    她總是清楚地記得每一件貨品的單價,一堆學生擠在收銀櫃前結賬的時候,她也能利落而準確地收銀、找零。然後笑盈盈地目送那陣風離開。


    王秀荷經常端看收銀櫃後的那麵牆的上方,掛在牆上的那張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上,經營人一欄寫著她的名字。


    當王秀荷的視線停在那一欄的時候,方嘉嘉仿佛能從媽媽這個做了幾十年農村婦女的女人身上,看到那種叫做“女強人”的光環。


    每逢有小孩兒對著她喊“老板娘”時,她會表情較真地指著營業執照上的那個名字說:“我不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方嘉嘉小時候也沒懂她為什麽要一遍一遍地解釋。現在想來,“老板”和“老板娘”的那一字之差,在王秀荷心裏就是兩種人生的分野。


    小賣鋪掛上“狀元小賣鋪”店鋪招牌的當天,王秀荷的自豪感和向文楷的羞恥感在小賣鋪裏通過唇槍舌劍的形式較量了一番。


    最後是為小賣鋪命名的陳老師,用輕飄飄的幾句話讓向文楷垂頭喪氣地接受了現實。


    方嘉嘉總覺得,王秀荷本來是有滿分人生的,狀元兒子和小賣鋪各占一半的滿分人生。爸爸是可有可無的零分,而自己是毫無疑問的負分。


    王秀荷經常會指著營業執照旁的狀元相框,帶著炫耀的語氣,不厭其煩地向新來的學生介紹那個唯一沒有笑容的中考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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