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旁那棵大樹的樹幹遒勁,樹上沒有葉,沒有花,也沒有果實。那些對著天空搖晃的樹枝上,迸發出星星點點等著冒頭的綠意。


    她拍了拍大衣側邊的泥灰,無奈地看著向峻宇把自己的那兩個行李箱放進了他車子後麵的車廂。


    視線遊移,落在了副駕駛的宋青嵐身上,方嘉嘉懶散的表情瞬即就變得端正起來。


    她快走了幾步拉開了車子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你好。”宋青嵐轉過頭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你是要去哪兒啊?”


    “我回家。”


    “哦。這幾天大家都忙著出遠門,我還以為你也是準備返城工作。”


    向峻宇上車後,直接將車掉了頭,扭頭對宋青嵐解釋了一句,“我先送她回去,半個小時。”


    “不急不急,我下班前能趕到縣委組織部就行了。”


    方嘉嘉彬彬有禮地低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耽誤你們時間了。”


    “我們沒那麽趕時間。”宋青嵐轉頭又看了方嘉嘉一眼,“你也是向善坪的嗎?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啊?”


    知道方嘉嘉社恐,向峻宇接過話,“她每年也就過年那幾天回來。”


    “難怪。過年那幾天我也回老家了。”宋青嵐忽然感歎道:“哎,還剩下一年,我也要走咯。”


    方嘉嘉沒太聽懂她在說什麽,想著她應該就是張翠鳳和王秀荷偶爾提起的那個名校選調生。


    短短兩天內離村又回村的人安靜地望著車窗外,向善坪村的主街道兩旁,擠滿了各色的門店招牌。


    畢竟是鎮中心,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雜貨店、機電銷售與維修、五金店、理發店、早餐店、婚慶用品店、零食鋪子、果蔬店、漁具店、農資店、農產品加工坊、小餐館……


    車在狀元小賣鋪門口停了下來,方嘉嘉發現爸爸不在家,他的長城皮卡也不在車庫裏。


    不是說“七不出門八不歸”嗎?這些長輩真是說一套,做一套。


    向峻宇把箱子給她拎了出來,“家裏沒人?”


    他拿出手機給方建兵打了個電話,匆匆聊了幾句。


    掛了電話,他表情為難地看向方嘉嘉,“建兵叔今天一大早去新工地了。你沒鑰匙?”


    “我有,在箱子裏。”


    方嘉嘉不想耽誤他們的時間,蹲下來拉開了行李箱的拉鏈。


    “那我先走了。”向峻宇走到車邊又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上了車。


    哪來的鑰匙,根本沒鑰匙。


    方嘉嘉見車子走遠了,直起身子站在門口,麵對著小賣鋪的大門發了會兒呆,然後轉身往龍耳朵餐館走。


    不出她所料,方建兵在張翠鳳那兒留了把鑰匙,以備不時之需。


    她被張翠鳳拉著問東問西聊了一會兒,回到家,打開了小賣鋪的門,那幾個空空的貨架已經不見了。


    方嘉嘉站在空空蕩蕩的小賣鋪裏,拿起雞毛撣子,撣了撣那層落在營業執照上的薄灰。


    “王秀荷”那三個字又變得清晰起來。


    她環顧著這個並不敞闊卻不顯逼仄的空間,腦子裏開始構思,怎麽給它裏外裏改造一遍。


    宋青嵐不是遲鈍的人,她察覺到向峻宇在見到方嘉嘉前後的微妙的變化,還有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那種微不可察的悅色。


    她好像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他想再聽一遍那首《雲野》。


    那個沒被方嘉嘉覺察到的微笑裏,有十二萬分的意外,還有得償所願的驚喜。


    當你用心去琢磨一個人時,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捉摸不透的人。


    宋青嵐嘴角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向書記,剛剛那個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嗯。”向峻宇坦然地應了一個字。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身邊的組織委員心細如發,還是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


    向峻宇的臉上輕輕閃過穿過樓房與樹木的光和影,心情沉靜地望著前方的路。


    她回來了。


    頃刻之間,遼闊的內心裏吹來了一陣溫柔的風。


    方嘉嘉把家裏那幾間房收拾了一遍,除了向文楷那間。然後又把小賣鋪裏的餘下的一些雜物挪進了儲物間。


    忙完就已經快到日落時分。走進廚房才發現冰箱和冷凍櫃裏都已經空空如也。


    方建兵出門前連電閘都拉了,自然會把本來就不多的剩菜都清理幹淨。


    她走到電表箱旁,把總閘推了上去,準備去龍耳朵餐館解決晚飯。


    剛走下那幾級台階,看到向峻宇的車直接拐進了小賣鋪門口的那條水泥路。


    方嘉嘉茫然地站在台階上,看到他車子的車廂裏裝了好多東西。


    兩個穿著統一工作服的男人從他的車子後座走了出來。


    他們從車廂裏抬下兩個大紙箱,扭頭問向峻宇,“老板,空調裝哪間房裏?”


    向峻宇搬了一筐菜和一箱水果出來,朝方嘉嘉抬了抬下巴,“裝她臥室。”


    方嘉嘉目瞪口呆,“我什麽時候說要裝空調?”


    “你吃飯了嗎?”向峻宇搬著菜和水果往裏走。


    方嘉嘉剛想拉住他問個明白,那個搬著空調外機的男人氣喘籲籲地問她,“妹子,你臥室怎麽走啊?快給我們指個路,家裏老婆孩子也等著我們回家吃飯呢。”


    被迫帶路。兩個工作人員進了方嘉嘉的臥室安裝空調,向峻宇把買的菜和水果放進冰箱。


    方嘉嘉站在他身後,無可奈何地問:“一共多少錢?”


    “我還欠你設計費。”向峻宇把冰箱的插頭重新插入插座,“你吃飯了嗎?”


    “準備去振國伯伯那裏吃。”方嘉嘉盯著他的背影,不滿地嘀咕:“都說了讓你避嫌。”


    向峻宇關上冰箱門,回頭看著她,神色依然是無波無瀾。


    “為什麽要避嫌?”


    “我們倆的閑話現在滿村子飛。”


    “你是不喜歡被別人說閑話,還是不喜歡別人說你和我的閑話?”


    方嘉嘉抬眼對上他凜然的目光,瞬即垂了眼,尷尬又無措地支支吾吾。


    “不喜歡他們說我和你的閑話。”


    “為什麽?”


    “你是哥哥。”


    “向文楷才是你哥哥。”


    方嘉嘉神色複雜地看向他,眼神裏摻雜著疑惑和震驚。向峻宇毫不閃躲地望著她。


    短暫的凝視,兩人的視線裏傳遞的意味完全不同。


    她像個想要從他的眼裏破解摩斯密碼的蹩腳偵探,他表情認真而坦蕩地迎接著她目光的檢閱和審讀。


    想避嫌的那個先挪開了視線,腦海裏冒出亂糟糟的念頭,表情和內心同時陷入淩亂。


    方嘉嘉撓了撓發燙的耳垂,轉身走出了廚房。


    慌亂得腳都不知道往哪兒邁,逃也似地往龍耳朵餐館走。


    心髒剛剛緊張地加速“噗通噗通”,她感覺自己忽然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向峻宇。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向峻宇。


    就在剛剛,她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似乎都已經被他看裂了。


    “嘉嘉,快來吃飯!”張翠鳳拿著筷子朝她揮了揮,“你爸媽不在家,以後就跟著我們吃。”


    “我點菜。”


    “點你腦殼!我差你那口飯錢?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快過來坐。”


    張翠鳳佯裝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轉頭朝著兒子大喊,“向安你是聾了還是瞎了?快給嘉嘉姐裝飯。你小時候嘉嘉姐怎麽帶你的你忘了?沒良心的東西。”


    方嘉嘉接了向安遞過來的飯碗,臉頰依然滾燙。


    她下意識地朝自家小賣鋪的方向望了一眼,明明是自己家,弄得她現在都不敢回去了。


    “你真不去北京了啊?”張翠鳳一個勁地給她夾菜,“真的回來開店啊?”


    “嗯。”


    “店裏頭你是不是想搞些什麽花樣啊?”


    張翠鳳好奇地望著她,“你們年輕人腦子活,你肯定要搞大事!”


    “沒想搞大事,就是想把店裏好好收拾收拾。”


    “秀荷還不曉得吧?你媽媽那個脾氣我曉得的,你放心,我不跟她打小報告。”


    “嗯,她曉得了我可能就搞不成了。”


    “對了哦,峻宇跟你說了沒?村裏要搞什麽美麗庭院,我們這些房子的外牆和院子的圍欄到時候有人來翻新修整,免費的!你自己就不要花錢搞了,把店裏麵好好弄一弄就可以了。”


    方嘉嘉倍感意外地停了筷子,她的確有打算把整個房子的外牆都重新刷一遍,沒想到還能撞上免費的好事。


    這的確能幫她省點錢,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轉頭看到停在院子裏的黑色凱美瑞,她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高為峰的車還沒開走?”


    “他擺在這兒做樣子的!”張翠鳳嫌惡地搖了搖頭。


    “嘉嘉,你以後千萬不要像寧寧一樣犯糊塗!攤上個沒用的吸血鬼,倒了血黴!”


    說到這兒張翠鳳突然又歎氣了,“我也是瞎操心,葉校長的兒子和峻宇,哪個不比高為峰好百倍萬倍。”


    “不是那麽回事,我跟他們倆沒那種關係。”


    方嘉嘉臉上的灼紅剛淡去了一點,張翠鳳兩句話又給她請回來了。


    “哎喲喲?說曹操,曹操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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